一枚卷耳引发的血案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卷耳

1

蓁蓁是鹿头山脚葛村的姑娘,年十六,已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虽然家境贫寒,又是独眼,但温柔贤惠,求亲的人络绎不绝。

隔日,蓁蓁跑到夫子家求了一方简牍贴到门口:“欲娶小女,需彩礼两百朋。”

登门者见之,纷纷嗤之以鼻,不要脸。从此,门可罗雀。

一日,蓁蓁从地里干农活回到家,看到家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村里的大叔大婶,还有一些看热闹的毛孩。

蓁蓁拨开人群,看到屋里几袋菽粟叠到房梁上。

母亲眉飞色舞地告诉她:媒婆说,此人是府城里的大户人家,今天派人将聘礼送来,两百朋,一贝都没少。还送了两百斗菽粟,他们说想早点把婚事办了,初七便是吉日。

众人纷纷道贺。蓁蓁不发一言,似乎不喜不悲。

2

隔了两日,蓁蓁和母亲在地里锄禾,听隔壁地里的八卦大娘说:我听在城里做工的表兄说,此人长得丑陋不堪,还是个残疾。真的吗?

回家后,蓁蓁母亲一进门就急得哭红了眼:送彩礼来的人说可以给你治眼睛,我就收下了,哪知道……

母亲想把礼退了。蓁蓁说:退掉做什么,我要嫁。

自父亲征役走后,蓁蓁和母亲相依为命,自己出嫁后,便只剩母亲一人了。两百朋,足够母亲一辈子衣食无忧。蓁蓁如是想,这是她脑里唯一的想法。

是夜,屋内月色皎洁,屋外蛐蛐声此起彼伏。蓁蓁偷偷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把东西,在月光下细细打量,那是一团枯萎发黄的干巴巴的卷耳。

还记得当年,她很喜欢在鹿头山路边的老槐树下看那些小男孩一起玩将军游戏。这个游戏类似士兵征敌,只是武器不是矛同盾,而是一枚小卷耳。

小男孩们顽皮,都喜欢采颗最大的刺最硬的往别人身上掷。掷着玩着,不知道哪个毛小子将一枚卷耳“嗖”地一声,不偏不椅掷进了蓁蓁眼里。蓁蓁痛叫一声,捂着左眼大哭起来。

男孩们吓得纷纷惊慌在地,在老槐树旁边舂粟的仲云娘闻讯赶来,见到蓁蓁满脸鲜血淋漓,怒喝:“谁干的?!”

“仲云!”——孩子们纷纷指着一个瘦瘦白白的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嘲众人做了个鬼脸。

仲云娘气不打一处来,从路旁折一根长长细细的荆条就往他身上抽,仲云瞬间哇地痛声大哭。孩子们都被仲云娘这气势吓得呆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仲云娘将蓁蓁带回屋里包扎,“这么标志的小脸,唉……”她边包扎边怒斥旁边哭得满脸脏兮兮的仲云,边安慰蓁蓁:“小姑娘,没事,倘若以后眼睛有什么问题,我就让他娶你,我们负责照顾你一辈子。”

“我才不要娶一个乡巴佬!”仲云抹了一把泪,愤怒地瞪着她。

蓁蓁攥紧了手里那粒血红色的卷耳,刺扎进了肉,却不觉得疼。

3

几日后,蓁蓁从地里回来,便听闻仲云和仲云娘已经离开了村子。她的左眼上还缠着纱布,磕磕绊绊地追到村头,却什么都看不到。此后娘俩音讯全无。

母亲耗尽了积蓄,请不同的大夫诊治她的眼睛,皆说无力回天。

后来的某一天,村子里偶然路过了一名游医,给她涂上了号称南越最灵的圣药。告诉她,七日后取下纱布,或许能慢慢恢复。

蓁蓁激动:当真?

游医说:不然,你将一辈子如此了。

七日后把纱布取下后,左眼前的光明明而又灭灭。蓁蓁心跳剧烈而后回归寂静,她婆娑了下手里的纱布良久,又把手覆上左眼。单眼视物没什么,这么多天,她早已经习惯了。其实,她想,这是他们有一丝联系的唯一证明了。

事隔经年,蓁蓁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何方,那个承诺也像岁月里一抹烟,随着时光流失,无踪可寻。


吉日很快就到了,蓁蓁坐在红色轿子上,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可心却没有丝毫欢喜。轿子外的阵阵唢呐声里,夹杂了垂髫小儿咿咿呀呀的歌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莫名地,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仲云的情形。那日她从村东的小溪浣衣回来,看见那个瘦瘦白白的陌生男孩坐在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男孩一身华服,气宇轩昂,拿着竹简,边瞟着旁边手持一把粗门栓的华贵少妇,边大声吼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蓁蓁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手压着心口,好像有一团巨大的什么喷薄而出,难以抑制。

“婶婶好,可否去方便一下?”她撩开了帘子。

4

芒种刚过,布谷声声,荒草萋萋。

蓁蓁一把扯掉了左眼的黑布,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过人肩高的草丛,顾不上划破自己细嫩的脸蛋和脖子的荆棘,只是拼了命地向前跑,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耳边呼呼灌入的风声和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她跑啊跑,突然一不小心和迎面的什么撞个满怀。对方倒在地上,吃痛叫了一声。

蓁蓁定眼一看,似乎是个军爷。只见那人手持长剑,一身盔甲,脸色黝黑,额头一条骇人的长疤,蔓延进浓密的左髯里。

“抱歉。”她别过脸,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却不小心瞧见他左手掌有血汨汨流出,似乎是被利棘刺破了。

她看到旁边有棵荆树,想了一会儿,顺手扯了把嫩叶搓了搓,出青汁后递到他手里。

“这个,可以止血。”

对方觉得诧异,原本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睛,以为是自己把人家撞疼哭了,可是她却反过来关心自己。

“姑娘是大夫?”

“没,以前收割菽粟不小心割到手的时候,我都是这般处理。”

“……多谢。”军爷回过神,思忖了半会儿,把剑穗上的一枚玉解下来丢给她,“我不喜欢欠人,谢谢你帮助我治伤。”蓁蓁拒绝了。

对方瞅着她大红色的喜服,却似乎看出点端倪:“或许,你可以用它路上换点盘缠。”蓁蓁想了想,便又收下了。

军爷朝她作揖后转身便走了,似乎刚刚摔得惨,走起路来还一跛一跛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蓁蓁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止住了,转头叫住了他,“喂!你头上有东西,这儿……”她指着自己左鬓示意他。

那是一粒小小的青色的卷耳,她看到他来的方向长满了卷耳,应该是奔跑的时候粘上的。她从小到大对这个小玩意就极为敏感。

军爷伸手把它摸下来,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去。

5

蓁蓁逃了半天,直到天边的晚霞红了千里。她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找了个驿站,打算用那军爷的玉换口粮。可刚掏出玉没一会儿,几个家丁从门外鱼贯而入架住了她。

一路上媒婆破口大骂:“真是不识好歹!人家姜家能看上你这样的野丫头算你的福气你知道吗!”

蓁蓁被家丁们押进姜府大门,十分气派的大宅内乱作一团,途径花园时听到园里的奴隶交头接耳。

“就是这个女人,都是因为她,公子和夫人才闹翻……”

“夫人真是奇怪,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蓁蓁被家丁们押入内堂,看到主位上妇人熟悉的眉眼,呆住了。

6

原来,仲云是字,原名姜韫。

当年姜父被构陷没有上交够粮食,被司空问了罪,娘俩避难才流落到葛村。后来风波过去,姜父便接娘俩回了府城。这便是当年村子里为何突然出现两个外人,没几日便又消失了的真相。

是日,日上三竿,蓁蓁已经在内堂跪着了两个时辰,汗濡湿了内衫。

仲云娘端坐在案前,铁青着脸紧紧地盯着面前姑娘澄净明亮的双眼,不发一语,气氛十分压抑。

良久,仲云娘缓缓开口:“他第一次回来,脸上多了条长疤,此次回来,又瘸了一条腿,我不知道下次回来会如何。我担心得要命,所以我勒令他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把这婚成了!”

她的声音冷冽如寒冰:“你可知看上我姜家的贵族王卿数不胜数,可是我却逼他娶你!逼得他不得不连夜逃回军营——就只是因为你!就只是因为你!”

蓁蓁哆嗦着,不敢喘息。妇人试图遏制住怒火,却揪着她的衣领,咬着牙一字一珠:“千亩……你知道吗,这次出兵是去的千亩,你可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蓁蓁红了眼,泪水滚滚而下。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他!

“一直以来,是我想着要给你个交代,也没问过他的意愿。”仲云娘闭上眼,老泪纵横,“如今想来,终是我错了……这场婚事就此作罢,你走吧。”

蓁蓁心灰意冷,自知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哆嗦着不断地给她磕头,泪水像珠子般滚落。她该怎么办啊?

“夫人,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您……可是我想恳请您……您让我呆在姜府,做牛做马,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一遍又一遍磕,额头开始渗血,妇人视若无睹,冷漠转身拂袖而去。

她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老爷终究是于心不忍,答应准她入奴籍,用十年自由换在姜家做长工。

蓁蓁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玉,扯着干裂的唇笑着想,十年,应该够了。

够等到他凯旋后看他最后一眼,看他觅得良人,看他宜室宜家,儿孙满堂……如此,她便安心了。

后记

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周本纪》

十年后,蓁蓁回到了葛村,母亲蹒跚老去,她照顾母亲之余,在村头曾经的那座山头附近植遍了卷耳。

夏日来了,便拿箩筐采一筐给树下的孩子们拿去玩将军游戏。她在旁边笑着看着,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她也是这样,在一旁看着他狡黠地把一把卷耳猛掷到另一个男孩身上。

没一会儿,她看到筐里的卷耳少了,便又背筐上了山。

她想,他这么喜欢这个游戏,可得多采点。她拼命地抓啊抓,采啊采……却好像怎么采都采不满一筐……良久,她的动作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泪簌簌地砸在筐里。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发出小兽般痛苦的呜咽声。

穷极一生,她再没见过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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