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野鸭,那种比家鸭轻盈的,自由的,美丽的,也胆小的鸭。
那时野鸭常见。故乡的池塘、河道、沟渠、堰塘,都是它出现的地方。比家鸭个头小,麻头,羽翅暗褐,带暗黄或白、黑斑点。会凫水。起始,还见两痕波浪循着野鸭潜水的踪迹在水面如蛇游动,倏忽,波浪不见,水面回复平静,而野鸭无处可寻。你正以为它会这一弯清水溺亡的时候,它却出现在岸边的一蓬枯黄的蒿草中,叼着一条银白色的小鱼,正享受着一湾清水给他带来的美餐。一边生吞活咽,一边甩动脖子,粘在头顶的水珠四散飞开,在粼粼的水面落下,荡起阵阵的涟漪。
秋末深冬,是野鸭出现的时节。薄雾绕河,秋凉如水,此刻,大地一片萧瑟。它不顾寒凉,不顾寂寞,出现了。在晨雾缭绕的河面,或是撩翅,或是凫水,或是什么也不干,浮在水面,悠闲而自得。在青苔荡漾的池塘,“嘎嘎嘎”地叫唤,声音清脆,剪开秋的宁静,冬的寂寥。在秋收后的稻田中,亦步亦趋,寻觅、啄食农人们遗漏的谷穗。在蒿草之中,绿头,白羽,身体麻黄,或者暗绿,衬枯败的蒿草。亮眼而鲜艳。随意一瞥,宛若见古典国画,白雪苍茫之处,立一株红梅,令人惊喜。彼时,我宁愿相信,这野鸭的造访,不是为了过冬停歇,只是为我寂寥的乡村添几许鲜活与诗意,为我寂寞的童年增几缕温暖和欢快。
见过野鸭飞翔。在落霞满天的襄河边,它们从天空翱翔,羽翅成云,凑成了与落霞齐飞的壮景。鸭群下,襄河秋水荡漾,芦苇轻摆,远方渔帆点点,涟漪阵阵,长天一色。它们展翅,如灵猿舒臂;俯冲,如鹰隼猎食;滑翔,如鹤舞云天,一颦一之间,流泻出人间少有的仙气。本是天外物,无处惹尘埃。看着看着,便不由得呆了、痴了,然后,也学着它,张开双臂,欲展翅飞翔,没想,“噗嗤”一声,摔倒在地,落了个“狗啃泥”。爬起,我不气,也不恼。
鸭子曾出现在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里。“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桃花灼约,竹枝青青,三五只绿头的鸭,从古典的诗中,探出头来,吟哦之间,一股鲜活的色彩和春意,顿时涌上心来!小时,总以为苏轼笔下的鸭是野鸭,长大,才知道它不是,而是肥头肥脑的家鸭。便觉蹊跷,这么美的诗,怎么能钻出一群家鸭呢?岂毁了诗的意蕴,累了苏老的盛名。
初唐的王渤是真正见过野鸭的,在鄱阳湖边,滕王阁畔。落霞下,野鸭群飞,潘阳湖,秋水荡漾,蓝天飘白云,泛霞戏波影,青年才俊看痴了、望醉了,笔落文成,“秋水共长天一色,孤鹜与落霞齐飞。”从此溢美于《滕王阁赋》中,流觞在历史长河之上。当然,一只“鹜”,也是一只野鸭,从此,名流千古。
老家的野鸭没有这么幸运,它们是猎枪下的猎物,是刀俎下的美食。曾近距离地瞧见过一只野鸭。那是村里的木二大叔用猎枪从刁汊湖打来的。它被绑在抢管上,羽翅凌乱,滴着淋漓的鲜血。它死也没有闭眼,睁大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寻找着什么。只是,它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找不到了。深秋天旷,蔚蓝深远,正好,一群野鸭,从它怅望的天宇飞过。
一晃多年,再也没有见过野鸭。我只能在图片中、电视中,偶尔,回忆它过去美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