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释然。
我曾经在一片桃花绚烂如雪的林子里邂逅了一位名叫花羽的梦一般的女子。她一袭洁白,如一片轻扬的羽毛划过我寂寥的长空。她的琴音如化雨的春风,沉浸了我,陶醉了十里花瓣,无声地飘落。
我曾经几乎不可自拔地迷恋这片桃林,迷恋这个叫花羽的女子,迷恋这个有桃花有花羽的尘世。但我还是强烈地遏制自己想和她谈起未来与永远的冲动。因为我不能。我不清楚我匆匆的步履何时才会终属于我。我也未曾想到这个叫花羽的女子会在以后的日子使我念念不忘。
我发现我竟然不敢将我面前的花羽揽入怀抱,对她说爱。我怕欠她更多,我更怕我的不忍会给她坚决的理由。
我已决定离开,尽管我不想。
时光如流水轻泻,我才发现我已在此停留太久。
我用沉默回应了花羽,当她满心期待地问起我们相逢的日子时。
你就不能骗骗我吗?花羽一脸无辜地问。
晶莹剔透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到无边的天涯,落进我们冰冷的窖底。花羽故作平静的面庞有忧伤的涟漪轻扬,我在她的明眸里看到一种叫破碎的晶液闪烁。
花瓣破碎,蔓延。
我终于抱紧了花羽,像抱紧了一个奢侈的美梦。我无法和她一样平静一样无辜地注视彼此。她瞳孔里的破碎会使我迷失在这片有一位名叫花羽的女子的桃林。
当我的脖项一滴冰凉,我听到了她眼里的破碎声,液体流出了脆弱的眼睑。她还是落泪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无法如她所说洒脱地放手。
如果哭能减轻我的内疚的话,我一定拒绝她的哭泣。
如果眼泪能重现往昔的笑容的话,我一定陪她落泪。
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但我不是驭手。我只能随之旋转,不管天南地北。
沉默是我告别的方式。
我会等你回来的。她说,永远。那固执的声音穿透了迷蒙花瓣。
二
有些人一旦在你生命的轨迹中出现了,就再也擦拭不去了。譬如花羽。
在以后的日子,我用了更多的思念来回忆她的笑容,那透明如桃花的笑容,淡淡的忧伤与纤尘不染的纯洁,在不胜岁月的抚慰中依然如故。我也比任何时候更绝望,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我的希望所在,而此时她却带着它在我生命的另一端。
没有她的日子我一无所有。我无法说服自己去遗忘,哪怕是尝试。
我真正体会到了失去后的珍贵与无尽的遗憾。
三
雪白花瓣落满莽苍大地。而花瓣下,谁知堙埋了多少秘密。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桃林,我万万不曾想到等待我的会是那样一个结局。
花羽决绝而冷漠的眼神,如十个冬天的冰雪,瞬间将我封冻。
我以为这是她的恶作剧,点到为止。
我以为这是她对我的惩罚,稍纵即逝。
我以为长久的相思就要随风而化,在这一刻。
我伸出手指去分落她满头的花瓣,那花瓣如雪般濡湿了她的面庞。不虞她挥手打掉了我毫不设防的手指,也顺手打掉了我长久的思念。那双眼睛分明充满了敌意。
花羽。我说,我想你。
我揽她入怀。我记得许久以前,花瓣破碎,蔓延。许久以后,那场景仿佛就在昨天,没有丝毫改变。但时间的飞轮早已消磨许久,尘土飞扬。我紧紧抱住她,害怕这个奢侈的梦境转瞬既逝。
也许命运的破车在我们即将相逢的刹那拐入了弯道,我和花羽再次失之交臂,我们再次迷失于命运的游戏中。我没有想到花羽冰冷而单薄的身体原来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她猛地推开我,像推开一块坚硬的磐石。我也没有想到一向柔弱的花羽会变得如此狠心与绝情,她取下发间的银簪,以迅耳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我的胸膛。
冷。冰冷。
时间凝滞,天旋地转。
滚烫的液体溢出体外,扩散,蔓延。染红了我的白裳,染红了一地雪白。
痛。锥心。
这是我的花羽吗?
为什么?我问。
雪白在眼前摇曳。冷风吹起,花瓣漫天,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羽毛。
飞啊飞,飘啊飘。
四
北光救了我。
北光是桃林的守护。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烙印。既使人心酸又使人心惊。佝偻而枯瘦的躯体弯成一张落满灰尘的弓,风化的萎谢。苍苍白发,满面皱纹,似乎执拗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他说人要活到了他的年龄,就没有任何秘密可以躲过他的双眼。他说无需怜悯。他说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你逃不过。他加强语气说,你注定在时间的洪流中孤独屹立。
他的唠叨不仅道破人士的艰难,更重要的是他在刻意向我灌输一种意识。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并未深究,要不然在许多年以后我不会输得那么彻底。我的思绪始终萦绕在花羽身上。我承认我和花羽经历了漫长的离别。这份漫长足以是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或者忘掉一个人或者对另外一个人怀上刻骨铭心的仇恨。但我不相信时间的托词,我相信,我和花羽一定错过或者多余了某个环节,我们一定被什么起了阻隔。
我需要真相。我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笑了。舒心地笑。犹如浓重乌云的最后一屡分化。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所包含的意义,那是一种彻底绝望的希望。我此时的迫不及待给了他坚持的理由,他更加投入地编织起了网我的圈套。
我想知道自我走后,花羽遇到了什么。除此别无所念。
北光指着身后的破旧柴扉,说,当桃花落尽,一切真相皆会大白。
五
晨曦划破黑暗的宁静。大地沾染了些许温暖与生气。
一个身影掠过我的眼帘。
当我惊觉不是幻影时,我已追上了他。
他带我穿过密密的桃林,迅疾而娴熟。他不可能不善于隐藏,他如风般无声无息,却又如此显眼。他故意引诱我。
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停步。那个女人叫花羽。是我日思夜想的花羽。
你还在等他吗?他问。
她点头默认。
他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桃林。
你认得出他吗?他问。
花瓣飞舞,掠过耳庞。
他就在我身后。他问,你认识他吗?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仿佛风中的琴弦。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依旧陌生。
是的。我说,我是释然。
不。花羽摇头否认,你不是------
泪水滴落,映照着她憔悴的容颜。她认不出我来,但她落泪了,为我的坚持,还是为她的麻木?
她转身离去的刹那,我跪倒在地。我拾起散落一地的花瓣,撕碎那些近在咫尺的记忆,撕碎那不堪目睹的雪白。
他凌乱的发丝在狂风中奔腾,攒紧的拳头刺向空漠的苍穹。他如一匹失去同伴的公狼,目露凶光。他的咆哮悲愤交加。
我挥掌出拳。拨掉他试图阻挡的拳头,强有力的手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他一个转身,躲过。飞起一脚,展开攻势。我们用尽全力,似要置对方于死地。攻势凶狠凌厉,守势圆密无缝。那雪白的花瓣被我们的掌力震碎,四散飞溅,像血,像心痛。雨点般落到我们的肩线、脚下。
当如水花瓣恢复平静,我们彼此注视。
她中了我的桃花咒,世上最恶毒的情咒。他冷冷地说,据说无药可救。
你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六
他叫辰梦。他使我想起这个世界上面容模糊的仇恨者。那些在我们生命中不经意出现的人,不可避免,更难与忽视。当我仰天长啸,命运在我刚摆脱了一些束缚时,却又让我遇见了辰梦。他是具体的存在,用事实证明着我的不如意。
辰梦,曾经梦境里的支离破碎,在我遇到他的时候忽然拼凑成了真实的他。
我常想,如果许多年以前他先我一步迈入这片林子,那么那个叫辰梦的人的命运很可能便移植到了我身上。
命运使我悲鸣,假设使我沮丧。
许多年以前,我循着曼妙的琴音走进桃林深处。桃花纷飞。我轻蹑的步伐最终还是踩破了沉醉鸟儿的梦境,它们扑扑飞升,归入鸿蒙的烟尘。就在我看到一袭飘飞白衣时,琴音戛然而止,琴弦已断。
我没有想到原本纯净的琴音会因我的出现而变得凄婉。花羽总要抓紧我的臂膀才能安然睡去,她说她害怕一觉醒来我们就分离天涯。天真平静的她开始恍惚、患得患失,连那透明的笑容也蒙上了一层黑纱。
说不出的忧伤萦绕心头,但我却无法给她承诺。
我最终还是舍她而去。昨日被我打破的纱窗落满了尘埃,我忘了叮嘱她用心擦拭,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那扇窗完全堙没于时光的尘埃间。我抚紧胸口,想要把胸里的那颗拳头挤出瘀水。
我走后的许多天里,花羽对琴挥泪,面容憔悴。
也许辰梦正是看到了花羽此时的神态才做出了爱她一生一世的决定。他希望为她付出一切。他给了她更多,比我更多。但他开始便遭到了拒绝。他提出要为她修补那副残损的琴具,连同她那颗破碎的心灵。她拒绝了,她说只有一个叫释然的人才可以使她的琴声再次悠扬。
辰梦并未因此而退缩,依旧默默地守候。
光阴荏苒。花羽始终执着,但辰梦,心已滴血。
七
北光再次找到我时,我已咽下了许多花瓣。我听人说,只要今生吞下即将腐烂的桃花,下世就不会在跟桃花有任何瓜葛。
北光说,辰梦在我离开不久后出现在桃林,他对花羽一见倾心。芳心早有所属的花羽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所以他从一个神秘法师那里找到了桃花咒,一种世间极其罕见的情咒。据说中此咒者无药可救,除非完成下咒之人的心愿。许多年来,每一次桃花的起落,辰梦都要来问花羽是否跟他远走高飞。
告诉我解咒的方法。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对他说。
你相信我?他问。
在花羽这件事情上,我想像不出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得不信。
我别无选择。
到遥远的雪峰绝顶去寻找一种叫冰凌花的植物。他说。只有它能化解桃花咒的法力。
八
在我离开之前我去看望了我的花羽。辰梦也在。
辰梦说他渴望终结。
花羽依旧纯洁。她知道一切,她知道辰梦对她下了咒,她依然可以用微笑来面对他。尽管那笑容如深冬的蒿草,毫无血色。因潦倒而苍老异常的辰梦将手中酒坛递给我,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去,如果我的死亡会减少一丝花羽的痛苦的话。
我和他一样对花羽亏欠太多。我们本来真心爱她,却在不知不觉间将她伤得更深更彻底。
我要走了。我请求花羽道,在走之前我能听你弹奏一曲吗?
她看着眼前纤尘不染的琴,那琴里的自己曾经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弦已断。她说,一直未换。
琴音太过奢侈,今日一别,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九
许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桃林。
桃花依旧如雪绽放,而我却带着满腔疲惫,渴望停留,渴望安然睡去。
晶莹的冰凌花,像记忆深处沉睡的温暖。两片叶子彼此守望,你眨一眼,我笑一声,像心心相印的爱人。这就是冰凌花。神秘的爱情之花,结在冰雪绝顶,千年一现。
我把冰凌花放在掌心,等待。桃花落尽,一切真相皆会大白。
花羽悠悠而来,一袭洁白。
辰梦出现,满面沧桑。
北光来了,枯干的躯壳似乎醮触了矍铄的气流。
冰凌花在北光的嘴唇翕张中忽然飞成四瓣,分别刺入我们的躯体。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气浪贯胸而过,血液沸腾。我感到全身力量充盈,身子飘然欲升。
要不是辰梦的一声惨叫,我真的相信了眼前的奇迹。
辰梦身体扭曲,异变,面目狰狞如同怪兽。
对不起。随着他的一声忏悔,他的身体突然爆破,血肉四溅。
释然。我听到了日思夜想的熟悉的声音,花羽在我不远处认出了我。我冲过去抱住了她,她的身体颤抖不已。
我终于等到你了。花羽的声音哽咽、沙哑。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花羽。我说,我的花羽。
她的身子更加哆嗦,我看到她的秀发间白色覆盖。不是花瓣,是雪。
我的花羽在我的怀抱中哆嗦。为什么我们的相爱如此艰难?我的悔恨在这一刻加深。如果早知有此结局,我一定不会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如果上苍能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爱她。
我抱紧了花羽,像抱紧了一个奢侈的美梦,涕泪涟涟。
释然,冷,我冷。花羽说。
你不会有事的。我说,我在你身边。
释然,我冷。我终于发现此时的花羽已经异常冰冷,气息奄奄。
不要……我喊道。
没用的。北光说,她必须死去,而你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问。
因为我想死去。他说,你知道吗?我等今天不知等了多少时光。许多年以前一个自称桃林守护的老者用我千辛万苦采掘而来的冰凌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情形跟今天差不多,我的爱人在我的怀里死去,我却连和她一起死去的机会都没有。我被莫名其妙地冠于桃林守护的头衔,孤独地守护着这片和我一样孤独的桃林,孤独的单调的白色比死亡更可怕万倍千倍。所以我等待着有人为我采来冰凌花,就像很多年以前我为别人采来一样。冰凌花可以使人永生,也只有它才能使已经永生的人死去。你已经获得永生,如果你想死去就只有等待另一个人为你采来冰凌花,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两次得到冰凌花。
他说完,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不知魂归何处?
我无言。春风轻抚,桃花分落。
我的花羽已在我的怀中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十
我成了桃林的守护。
我获得了永生,但已经没有人知道为了这永生我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孤独。
这是爱,是命运吗?
我该怎样去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