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母亲那里打听得他是宋大将军的儿子,单名一个瑜字。
是的,我恋慕宋瑜,是想做他妻子的恋慕。
谁知后来。
我却做了太子的妻子。
1.
阿离下朝前,让人给我送来一个大木箱。
彼时我因着了凉躺在榻上无聊,瞧着内侍们抬着箱子进来,放下看得头疼的古书。问他们里面放着什么。
几个内侍低着头不说话,小满便扶着我走过去打开箱子。
什么志异,什么厢传映入眼帘,我便忍不住笑了。
让几个内侍下去领赏,便拿起其中一本躺回榻上读着,忽然觉得有些嘴馋,刚想说话,两个宫女捧着青瓷盘走到我面前,说是陛下早晨吃得好,特意让人准备着,等我醒了送来的。
小满端着盘子给我看,是我心心念念许久的雪团子,因擅做这点心的厨娘生了病休息了好久,旁的厨子做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这段时间我便一直忍着,如今瞧盘子里的这些模样甚是雪白可爱,尝了一口,竟不差那厨娘的手艺。
我一时忍不住吃完了两盘,刚想伸向第三盘,一只宽厚大手抓住我的手,轻轻揉捏着。
阿离坐在我身边,抽走我的书,有些嗔怪道:“你这又想坏肚子了?”
我看得正精彩呢,瞧着阿离俊秀如玉的脸很是不满地说道:“我这不是好了嘛!”
雪团子都是要放在冰窖里冻上好一会儿才好吃,我最是怕热贪凉,三伏将至,因而这雪团子总是要冰得更厉害我才吃得下去。
阿离从前便只要我吃几个,今日是内侍们拗不过我,临时去请了厨娘现做。
小满没办法,只好请刚下朝的陛下来治我。
不得不说,小满不愧跟了我十几年,我喜欢什么怕什么最是清楚。出嫁前我的外号是“女张飞”,怕死了号称“小刘备”的晋离,整日就在耳朵边上啰啰嗦嗦,唠唠叨叨。
如今他是皇帝,哪怕我是个皇后也要怕他三分。此番阿离一来,别说雪团子了,朝阳殿里连茶水都换成滚烫的,凉风也不扇了。
他将我搂在怀里,身上好闻的兰花香气将我包围。修长的手指翻着我刚看入迷的话本,一边问我这本子里讲的什么,一边轻轻地吹凉滚烫的茶水。
我瞧着他鼓起脸颊嘟着嘴吹气的样子,像极了幼时我养的一只金丝鼠,白嫩白嫩的,我还给它取名叫阿离,总在被阿离欺负完后,用指头揉着金丝鼠的脸,一边恶狠狠地诅咒阿离未来娶个天下最最丑陋、最最凶悍的女子,那姑娘要会些功夫,把阿离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再好好嘲笑他一番。
那时我年纪小小,不知未来拥有无限可能,整日盼望着这梦想成真,却不想十四岁及笄那年,陛下一道聘我为太子妇的旨意,从宫中传到因爬墙出府被阿爹发现,正吃着竹鞭子的我耳中,阿爹支支吾吾地问大监是不是传错旨意了,大监也不恼,眼角笑出层层的皱纹道:“将军说笑了,陛下亲授旨意,连史官都记着呢!”
我那时心里正不服气被打,脸涨得通红,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想起来每日三省吾身:今日可骂过阿离?可让阿离出过洋相?可诅咒过阿离娶个丑姑娘?
阿娘说要与人为善,要心存善意,我怀着恶意向上天祈求阿离一生不顺,上天听见了,但竟是要我亲自动手。要知道我哪里打得过阿离呢?我同他打架他可从未把我当个女孩子看过,什么虫子蛤蟆都是我书包里的常客,七八岁的时候他还老爱揪我头发,有两年我的额角都是光秃秃的,这小子还嘲笑我是个癞子头。
我那时可伤心了,每日用生姜擦头,辛辣的汁水流到眼睛里,哭都不敢被他看见,不然就又要被嘲笑一番。
所以我那时多讨厌他呢?恨不得这家伙跟我最讨厌的鱼腥一起消失在世上,可陛下一道旨意,无异于要我同满是腥味的鱼亲嘴。
当即便吓得脸色苍白,一下晕了过去。
说来也好笑,当年我那样讨厌这人,自嫁给他经历东宫五年,继位五年,这十年里,我竟能一直同他坐在一起吃饭说话,夏夜里伏在他的膝上听着院子里的蝉鸣安心入睡。
从厌恶排斥到接受他将我搂在怀里,光洁的下巴蹭着我的额,扶着水杯小心喂我喝水,这便是阿娘所说的相敬如宾了吧。
我瞧着阿离俊秀如玉的脸,不禁脸红了红,恰好杯子里的水喝完,便赶紧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怕他瞧见我这小女儿的模样取笑,背过身道:“陛下今日待妾身这样殷勤,不会是有什么事情交代妾身做吧?”
话音刚落,小满突然对我眨了眨眼,我瞧她努力对我身后努嘴,很是不解。一回头,瞧见阿离握着我方才看过的话本,笑得如同菩萨般淡漠疏离,我知道一般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要谈很重要的事情,便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却是沉默良久,阿离才垂了垂眸,道:“六娘,我有事要拜托你。”
他很少这样唤我,大多时候阿离只会尊称我一声皇后。我对他亦如此。
只听他道:“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过几日藩王觐见,你来招待随行女眷可好?”
这本是皇后的本分,何况还是陛下要求,我当然会尽心准备。正想点头应下,忽然听到阿离道:“届时云瑕也会入宫,你们多年未见,要好好招待她。”
2.
云——瑕……嘴唇嘟起再展开,嘴角便是微笑的模样。
我坐在铜镜前,细细端详念起这名字时的脸,颇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出生时,陛下感念父亲为官多年鞠躬尽瘁,特许我同皇室宗亲的孩子们一起入宫读书。作为众多有权有势的世家子中唯一一个平头百姓,便义无反顾承担起了背锅的重任。
上课时有人讲话,骂的是我:有人嬉闹,骂的是我;有人对先生出言不敬,骂的还是我……
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又黑又丑,那些世家子还笑我只炭猴子,让我的童年很是难过。
而云瑕,是那群嚣张跋扈的世家子中唯一一个待我好的人,不仅在我被欺负时维护我,先生刁难我答不出来题时还小声提醒我。
在我悲惨黑暗的童年中,云瑕简直就是阿娘口中救苦救难的菩萨,浑身都散发着普世金光。
可这样好的姑娘被那时欺负我最厉害的阿离看中了。阿娘在我散学时同宫妇们聊天,说陛下有意为阿离挑太子妃了,而同他一般大的孩子中,唯有云瑕品貌最是拔尖。
我那时可难过了,天仙般的云瑕要插在阿离那坨牛粪上,气得平日里最喜欢的红烧肉都不想吃,跑进阿娘礼佛的屋子里拜了又拜,让阿离瞎眼还是怎么样,千万不要祸害天仙云瑕。
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再看到云瑕,竟是红肿着双眼,我吓得以为菩萨没听见我的祈求,正要难过,忽然看见被内侍搀扶着往书室走的阿离,有好事者说,皇后让云瑕入宫相看,谁知阿离又是拉肚子,又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八字和云瑕冲得厉害。
云瑕有姐妹安慰,我却躲在角落里笑得厉害。
殊不知,我躲避不及的,在旁人眼中却是趋之若鹜。尤其阿离还是太子,还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太子。
云瑕因伤心生了病休学,先生瞧我和她是邻居,让我给她送落下的功课。
不想在路上瞧见养好身体的阿离,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也不说话,却让我怕得发抖。
颤巍巍地掏出攒了好几天的十几两银子递给他,阿离眉头一皱,依旧不说话。
我想他可能是知道了昨天他书包里的大青蛙是我塞的,便赶忙抱住他的手,防止他打人,哀求道:“大佬饶命,大佬我错了!大佬我再也不敢了!”
比画本里还好看的脸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却还是绷着脸道:“我是看在云瑕的面子上原谅你的。”
原本我还有些难过,一听到云瑕,便又萌生出几百种整蛊他的想法。
阿离借着我送书的由头,跟着我去云家,却在我敲响门环后匆匆离去。
我那时觉得奇怪,后来读书知道近乡情怯这个词,用在心爱的姑娘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那时隔着皇后娘娘笃信的八字不合,纵有百般情谊也只能压在心里,见了面只会更加伤心。
于是,阿离太子聘我做他的眼线,告诉他云瑕今日吃了什么;同什么人说话;说的什么内容……
我觉得他怕不是先前摔到脑子了,又不想他再同云瑕纠缠,每日十分敷衍。
阿离竟也不恼,每日照常同我一起去给云瑕送书,又在开门前离去。
一直到半月后云瑕归学,阿离不再同我一起走,只在散学时远远望着站在我身边消瘦了不少的云瑕。
我有时也会被这对鸳鸯打动,在阿离想同云瑕传纸条时,悄悄传过去。
先生却硬要做个坏人,抓着只是中转的我站起来打板子。
我那时可委屈啦,手被戒尺打得火辣辣的疼,眼泪十分不争气地往下淌,还要一边用布裹起手和笔抄着书。
先生心狠,抄一百遍古书。云瑕帮我抄了二十多遍才回家休息。
我坐在书室里,觉得我这人生甚是无望,用手擦着眼泪,伤口却被辣得愈发疼起来。
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粉霞,有个人坐在我面前,翻着我抄写的古书,道:“小丫头,哥哥带你回家吧。”
我知道这人,是别的书室的书长,一日我被欺负躲进厨房哭时,他恰好肚子饿煮着面条,看见我伤心,顺手给我用胡萝卜雕了个小兔子。
那小兔子一直放在我的宝物盒里,后来是发霉了,我才不舍地找了个好地方埋了起来。
我常常等着散学时他缓缓走过我身边,或是下课时看着他同伙伴在院子里嬉戏。
他也会在归家的路上看到我时塞给我一个橘子,读书累时抬起头便是他隔着丛丛繁花望着我的眼。
我从母亲那里打听得他是宋大将军的儿子,单名一个瑜字。
他就比我大两岁,我及笄时,可请母亲多去走动走动。
是的,我恋慕宋瑜,是想做他妻子的恋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