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武帝在重臣崔浩倡议之下,大举灭佛之后,北魏帝国久久未能平静,局势波谲云诡,杀戮带来的恐惧尚未消退,又一场可怕的杀戮降临了。
公元450年,太武帝拓跋焘下令诛杀股肱之臣崔浩,将其夷族,受到株连的还有崔氏的姻亲:范阳卢氏、河东柳氏和太原郭氏三大世族。
究竟何事惹恼了拓跋焘,竟让他对四个名门望族痛下杀手?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事情还得从北魏建国初说起。
北魏建国后,鲜卑族虽开始接触汉文化,但北方战乱不断,而北魏对外战争的主力是鲜卑人,鲜卑人世代从军,军武为业,没有时间去学习儒家经典,所以此时北魏仍是一个鲜卑文化浓重的国家:鲜卑语是官方语言,鲜卑服装处于“国服”地位,男子皆留鲜卑人的鞭发和髡发(参照契丹人)……鲜卑贵族入主中原后,与中原士族之间存在相当大的心理隔阂,他们之间的文化交流并不是十分频繁,这时北魏鲜卑人仍旧带着一身“胡气”,崇尚武力,不通诗书,在面对中原士族时,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轻蔑,然而掩盖在轻蔑之下的是自卑——内心中,他们也想像中原汉人一样,成为一个有着文化外衣包装的民族。
因缘际会,佛教出现在他们面前。鲜卑贵族惊喜地发现,这是一种可以寄托心灵的宗教,甚至可以与中原士族的儒道分庭抗礼!他们很快就放弃了原始的萨满信仰,摇身一变成了虔诚的佛教徒,用宗教信仰弥补了自己文化上的空虚。皇太子拓跋晃就是虔诚的佛教徒。
拓跋晃与一般的职业从军的鲜卑贵族不同,有充裕的时间学习汉文化,但他仍然选择佛教作为自己的信仰,恰恰反映了他身后一大批鲜卑贵族的诉求,他本人也因此而成为崇信佛教的鲜卑贵族的代言人。
然而,就在这些鲜卑贵族刚把佛经背熟时,崔浩却站了出来,在皇帝跟前嘁嘁喳喳一番,撺掇皇帝改信道教,最终,太武帝下令大举灭佛。一时之间,鲜卑贵族如丧考妣,纷纷请求皇太子拓跋晃劝谏皇帝,但皇太子的再三上书也不能让皇帝回心转意,灭佛烈火迅速蔓延。这些虔诚的佛教徒眼看着僧侣被杀、寺庙被毁、佛经被烧,却无能为力。
而后,他们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崔浩。
崔浩不但摧毁了他们的信仰体系,他站在汉人世家大族的立场上,将北魏所有家族分出高低贵贱,此举如果真正实施,将会导致一大批鲜卑权贵的地位一落千丈。崔浩这位汉族世家子弟,彻底得罪了鲜卑贵族,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在鲜卑贵族不喜欢崔浩的表象背后,其实是鲜卑贵族对整个汉人士族阶级的仇视,崔浩不过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鲜卑贵族的这种心理,来自于他们与汉人士族阶级在文化上的隔阂,政治上的分歧,利益上的争夺。可是,他们又很清楚,自己是“外来户”,虽然不喜欢这些世代读书并掌握政治权力的世家大族,但想要在中原站稳脚跟,治理数以万百计的人口,又离不开他们。
离不开,又心存忌惮,鲜卑贵族的神经长期处于紧绷状态,他们活得很累。
然而如今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可让自己高枕无忧,那就是:给这些汉族世家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削弱他们的实力,让他们再无与鲜卑贵族争雄的可能!
就像崔浩将拓跋焘请出来镇压佛教一样,鲜卑贵族也需要皇帝出山,铲除中原世家大族。
很快,机会就来了。
眼见周边蛮族国家一个个灭亡,已经统一北中国的拓跋焘越来越飘飘然。这位武功赫赫的帝王完全有理由这样认为:在自己的不懈奋斗下,鲜卑族早已远离了刻木结绳的荒蛮时代,他和他的祖先一样,对这个国家居功甚!而任何一个伟大的王朝都应该著书立传,以便让后人清楚列祖列宗的奋斗史,让他们赞叹祖先的荣耀和伟大!
于是,太延五年(439年),拓跋焘下令让崔浩主持编篡北魏国史,而且再三叮嘱他:务必秉笔直书,要根据实录如实记载本朝历史。
南北朝时,科举制度还没有诞生,此时的文人与隋唐以后的文人极为不同,对朝廷政权的寄生性不强。崔浩是高门大族,拥有大量政治和经济特权,出将入相是水到渠成的事,经济问题从来不用担忧。因此,他们有更多资本来为名节、抱负和信仰消费。
一心名垂青史的崔浩,组建了一个国史编篡团队,然后他们开始大量搜集拓跋家族的史料,事无巨细,都写进了《国史》。
《国史》的修订前后用了十年时间,算得上是皇皇巨著,修完之后,崔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的大作,得意地笑了。对于一个传统文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完成一个王朝的史书更让人有荣誉感的?他迫不及待要让皇帝阅览这部伟大的史书。
但在太武帝拓跋焘亲自阅览《国史》之前,编纂小组中有两个人阿谀奉承,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劝说崔浩将《国史》刻在石碑上,又将这些石碑立在平城天坛以东,花费白银三百万两,建成一片规模宏大的碑林。
这样规模的修史工程,自然要引起一大批人围观,人们口口相传,参观的人越来越多,结果却是,这些慕名而来的鲜卑人越看越愤怒,而后纷纷咒骂崔浩。
崔浩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天真,所谓“给个棒槌就认针”,拓跋焘说过要秉笔直书,他就真的秉笔直书,什么都往上面写。
鲜卑拓跋氏的双手沾满鲜血,亲族相残之事屡屡发生,兄弟相残如拓跋珪杀拓跋仪,父子相残如拓跋六修杀拓跋猗卢,其他亲人骨肉相杀相害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不胜枚举。
除此之外,崔浩还秉笔直书了拓跋氏在婚姻上的“不检点”。草原游牧民族的婚姻制度极为混乱,老婆可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开国皇帝拓跋珪父亲拓跋什翼犍身上就负着一个乱伦的疑案(抢夺儿媳逼死儿子)。对于崔浩这个汉人来说,这种丑闻简直匪夷所思,所以他难免站在中原汉人的立场上,以一种批判和嘲讽的语气将这些史实写进了《国史》。
崔浩一头埋进了创作快感之中,该河蟹掉的没有河蟹,该打码的也没有打码,用他的诚实扒光了拓跋鲜卑的衣服,而后扔在广场上,让天下人尽情观看。
站在石碑前看史书的鲜卑人先是吃惊,后是愤怒,最后是狂喜,他们终于拿住了崔浩的把柄!他们迫不及待地跑到拓跋焘跟前,痛斥崔浩大肆宣扬国家的阴暗面,所谓“暴扬国恶”,严重威胁国家公共秩序,影响恶劣。
拓跋焘勃然大怒,下令逮捕崔浩及所有参与编篡《国史》的官员,亲自审讯。
不明就里的崔浩到了皇宫,原本以为能得到皇帝的夸赞,却没想到皇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呵斥。因为不知道拓跋焘为何生气,所以在面对质问时,崔浩含含糊糊,闪烁其词,这让拓跋焘更加气愤。
而且,歪打正着,在审讯过程中,崔浩还供认了自己曾收受贿赂一事。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拓跋焘当即下令处死崔浩,《国史》编纂小组中凡秘书郎吏以下官员皆处死刑,并夷其五族。
崔浩在被押赴城南行刑时,有鲜卑士兵数十人在他身上撒尿泄愤,而且发出“嗷嗷”的欢叫之声,其情状惨不忍睹。崔浩作为贵族和文人受到这种凌辱,其内心中的屈辱感可想而知,由此可见鲜卑人对崔浩(中原士族)痛恨到什么地步。
这一事件,史称“国史之狱”,在此之后,北魏国内的汉人士族惨遭重创,一蹶不振。
“暴扬国恶”只是借口,削弱中原世家大族的势力,才是鲜卑贵族的目的。作为辅佐拓跋焘统一北中国的重要谋臣,崔浩对北魏的贡献很大,拓跋焘并不想杀掉他,他感激崔浩,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崔浩的愧疚和思念。“国史之狱”事件之后没多久,一次拓跋焘北巡阴山,恰逢宣城公李孝伯病逝,这个人的死勾起了拓跋焘的哀思,失神之中,他对左右说道:“李宣城(孝伯)可惜。”自觉失言,随即改口:“朕失言。李宣城可哀,崔司徒(浩)可惜。”
哭的是崔浩,笑的是鲜卑贵族,哭笑不得的是拓跋焘。
然而,这些中原士族是不会断嗣的。中国两条大河养育了这群人,赋予了他们灵性和生机,他们的根牢牢地扎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总有一天,他们会枯木逢春,重放生机,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