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话说袭人问平儿:“什么事这样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过几天告诉你。现在没头绪呢,而且也没时间。”话音未落,只见李纨的丫环来了,说:“平姐姐原来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回去呢?”平儿忙转身出屋来,嘴里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她奶奶病了,她又成了‘香饽饽’了,抢都抢不到手。”
宝玉叫春燕:“你跟你妈妈到宝姑娘房里,安抚安抚莺儿,不可以平白无故得罪了她。”春燕答应了声,出去找她妈。宝玉又隔着窗说道:“不能当着宝姑娘面说,那样反倒让莺儿受责备。”娘儿两个答应着走了。
娘儿两个一边走着,一边说闲话。春燕对她娘道:“我平日劝你老人家你还不信,偏得闹出点事来才肯罢休。”她娘笑道:“小犊子,你走你的吧!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现在知道了,你又来责备我了。”春燕笑道:“妈,你若好好地安分守己,在这屋里待长久了,自然会有许多好处。我先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将来他都要请求太太全放出去,让本人和父母自作主张呢。你就说这一条好不好?”她娘听了,欣喜地问:“这话当真?”春燕道:“谁撒谎做什么?”她娘听了,感激得嘴里不断念佛。
娘俩来到蘅芜院中,正赶上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在吃饭,莺儿一个人去自己屋沏茶。春燕便和她妈径直走到莺儿面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犯,姑娘不要责怪!特来陪罪。”莺儿也笑了,让她们坐,又给二人倒茶,娘儿两个忙说有事,便告辞出来回去了。
忽见蕊官从后面追赶出来,叫道:“妈妈、姐姐等一等。”跑到二人面前,递了一个纸包给她们,说是蔷薇硝,让带给芳官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她那里没这个给她用?还特地又弄一包给她送去。”蕊官道:“她那里的是她的,我送的是我送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给她。”春燕只得接了。
娘儿两个回来,正巧贾环和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刚进屋去。春燕便对她娘说:“我自己进去吧,你老人家不用进去。”她娘连忙点头答应。从此她娘百依百顺的,不敢再倔强了。
春燕进屋来,宝玉知道她娘俩去安抚过了,便先向春燕点了下头。春燕知道宝玉的意思,也不再说一句话,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便转身出来,顺便使了个眼色给芳官。芳官见了跟了出来,春燕悄悄地告诉她蕊官的事儿。并把蕊官给她的硝给了她。
宝玉和贾琮、贾环并没有可谈的话,见芳官回屋手里拿着个纸包,便笑问:“手里拿的是什么?”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她想得到。”贾环听了,也伸着头瞧了瞧,闻得一股清香味儿,便弯腰从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边展平边笑着求宝玉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不好意思拒绝,正要给他倒点。芳官因为这是蕊官有意给她的东西,不肯给别人,连忙伸手拦住宝玉,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立刻会意,忙笑道:“噢,那包上拿走吧。”
芳官接过来自去收好,想从化妆盒中找出自己平常使用的硝拿点给贾环。可打开化妆盒,包硝的纸包却找不着了,心中疑惑:“早晨起来用还剩了些,怎么这会儿就没了?”急忙问他人,都说不知。麝月说:“这会儿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急用使了。你随便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还能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走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出来。贾环见了,高兴得伸手就来接,芳官忙往炕上一扔。贾环见了,只得从炕上捡起来,揣在怀里,讪讪告辞而去。
原来贾环看贾政在外地,王夫人等又不在家,便连日装病逃学。现在要到了硝,兴冲冲来找彩云。进屋见彩云和赵姨娘在闲谈,便笑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弄到了一包好硝,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道:“你是跟谁要来的?”贾环便将刚才去看宝玉,顺便跟芳官要蔷薇硝的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她骗你这乡巴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拿回来仔细看了看,果然粉里带些红色,与他看到的硝不太一样,闻闻味儿也是喷香,便笑道:“这是好东西,和硝粉一样,留着擦吧,怎么也比外头买的硝粉好。”彩云只得收下了。
赵姨娘瞥了一眼说:“有好的能给你?谁叫你去要了,也别埋怨人家耍你!要是我,拿回去摔到她脸上。趁着这会儿,奔丧的奔丧,装死的装死,吵一出儿,大家谁都别心静,也算是报报仇。难道两个月后,谁还能找出这个碴儿来责问你不成?就算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也就算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下了头。彩云忙说:“这又是何苦来。不管怎么说也是能擦的好东西,忍耐些算了。”赵姨娘不高兴地呵斥彩云道:“你别管,反正与你没有关系。趁着现在抓住了理,骂那些浪荡娼妇们一顿也好。”又指着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血性的东西,也只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时我说你一句,或无意中给你拿错了一件东西,你倒会扭头暴怒,瞪眼摔打我;这会儿被那些毛崽子耍弄,这就拉倒了?你以后还想让这些家里人怕你吗?你没有什么本事,我都替你羞臊!”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还不敢去找她们理论,只能一摔手埋怨起她来:“你这么会说,你怎么不敢去!支使我去闹,她们如果告到学堂里,我挨了打,你敢情不疼。回回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挨打受骂,你一样也得低头躲避。这会儿又唆使我去和毛丫头们闹。你不怕三姐姐你去,我就服你。”一句话戳在了赵姨娘的心头上,赵姨娘起身大声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东西,我要是再怕她们了,这屋里的人更加有说的了!”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包茉莉粉,怒气冲冲,飞快地往园中去了。彩云死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的房间。贾环也躲出二门外,自己去玩耍。二人怕她去了再惹一肚子气回来拿他们撒气。
赵姨娘径直奔进园子,正在火头上,迎面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夏婆子瞧赵姨娘气得眼红面青,忙问:“姨奶奶,哪里去?”赵姨娘拍着手道:“你瞧瞧!这刚进园子来的这些学唱的小妓女们三天两头到屋里来,什么样都有,还看人下菜碟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生气,要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我成什么了?”夏婆子听了,正中下怀,忙问:“因为什么事?”赵姨娘便将芳官用茉莉粉冒充蔷薇硝、耍弄贾环的事说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天才知道?这算什么事。昨天她们在这个地方私自烧纸钱宝玉都拦着不让管。其他人拿进点没有说道儿东西来,他们就阻拦不让拿进,说是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怎么反倒不忌讳了?你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得过你?你自己撑不起身价!但凡撑得起来,谁还不怕你老人家?我看,趁这几个小娼妇都不是正经货,就算得罪她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快就着这两件事有理,抓个替罪羊,我帮着你作个见证。你老人家把威风也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就是奶奶和姑娘们也不好因为那些小娼妇说你老人家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更加觉得自己有理,便说:“烧纸的事我不知道,你详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夏婆子便将前因后果一一的说了一遍,又说:“你只管说去,如果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赵姨娘听了,更加得意,仗着胆子,径直走进了怡红院中。赶巧宝玉到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人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礼让:“姨奶奶请吃饭。什么事情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前来,将手里的茉莉粉照着芳官的脸上就摔过去,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花银子买来学戏的,不过是娼妇妓女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还会看人下菜碟!宝玉要给东西,你竟敢当面阻拦,难道是要你的东西了?你拿这个骗他,你以为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也是手足,一样都是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份儿?”
芳官哪里禁得住这话,一边哭,一边说:“硝没了,我才把这个给了他。想告诉他没了,又怕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东西?我是学戏,也没在外头唱。我一个女孩子家知道什么‘娼妇’‘妓女’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何苦这样呢?”“梅香”是“丫环”的别称,丫环和丫环拜把子,当然都是奴才。袭人忙上前拉住芳官说:“不要胡说。”赵姨娘气得发怔,半天回过神来,挥手打了芳官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赵姨娘说:“姨奶奶不必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她。”芳官挨了两下打,哪里肯罢休?立刻打滚撒泼地哭闹起来。口里大叫:“你也配打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被你打了,我也不活着了!”猛地撞在赵姨娘怀里叫她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扯二人。晴雯悄悄拉了拉袭人说:“不用管她们,让她们闹去,看怎么收场。如今乱者为王了,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乱起来还了得啊!”屋子外面跟赵姨娘来的那一帮心怀怨恨的老婆子,听见芳官被打骂苦叫的声音,都心中暗喜,不禁出了口恶气,暗念佛号说:“你也有今日!”
这时,藕官和蕊官等正在一起玩,湘云那里学唱大花脸的葵官和宝琴那里的豆官听说芳官被赵姨娘打骂的事情,二人忙来找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面子。大家必须豁出去大闹一场,方能争回这口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里,只顾情分,不顾别的,义愤填膺,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差一点把赵姨娘撞了一跟头。葵官和藕官、蕊官三个随后一齐拥上来,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团团围住撕扯。晴雯等人见了一面笑,一面假意上去劝拉。急得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嘴里一个劲儿叨咕:“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好说,这样没道理胡闹还了得了。”赵姨娘反而没了主意,只好乱骂一气。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拽住赵姨娘左右手;葵官、豆官一前一后用头顶住赵姨娘前胸后背,嘴里不断说:“你打死我们四个算了。”芳官见姐妹几个为了给自己出气不顾一切,心中既感激,又羞愧,激动得手足无措,只会哭了,不一会儿,竟然直挺挺躺倒在地上,哭死了过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了过来,忙把四个学唱的丫头喝住。原来晴雯一见事情无法收场,早派春燕去禀报了探春。探春问她们为什么打闹,赵姨娘气得怒目圆睁、青筋突起,一五一十说个不停。尤氏、李纨两个也不搭腔,只顾喝阻豆官她们四人。探春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好动气了。我正有一事要跟姨娘商议,难怪去找的丫头们说不知姨娘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跟我来。”尤氏和李纨都跟着笑说:“请姨娘到厅上来,咱们商量个事儿。”赵姨娘无法,只好同她三人出来,嘴里还在说长道短。
探春边走边劝说:“那些小丫头们就是些陪玩的,高兴呢,就和她们玩玩笑笑;不高兴,不理她们就是了。她不好了,就像被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能饶就饶;不能饶,就叫管家媳妇们去责罚她们一顿。姨娘何苦不顾体面,跟着大呼小叫的,有失自己身份。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去欺负她,她去招惹别人吗?我劝姨娘先回房去消消气,别听那些说瞎话的混帐们调唆。惹人笑话,自己白给人家当枪使了。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哑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探春气得和李纨、尤氏说:“这么大年纪,做出来的事总让人不敬服。这算什么事儿,也值得吵一场,也不管体统了!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这又是那些心怀不满的奴才们调唆她干的,作弄这个傻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便命人:“查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屋来,相视而笑,都悄悄说:“大海里捞针,哪里查去?”
媳妇们只得将赵姨娘屋里的人和园子里的人叫来盘问,都说:“不知道。”众媳妇也没办法,只得回禀探春:“一时难以查找,得慢慢地查访。凡发现挑拨是非的,通通来回禀后责罚。”探春的气渐渐平息才算作罢。
正巧艾官来悄悄地告诉探春:“都怪夏妈平日和芳官不对服,经常惹出些事来。前天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二爷自己应承了过去,她才没话说。今天我给姑娘送手帕去,看见她和姨奶奶在一起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我来才走开了。”探春听了,知道她和芳官她们都是一伙的,本来都非常淘气,料定她话里话外肯定有偏袒,便只答应着,不肯轻信,做为旁证。
谁知夏婆的外孙女小蝉便是在探春那里当差的,时常给房中丫环们买东西,众丫环都待她好。这天早饭后,探春正上厅去处理事务,翠墨在家看屋子,命小蝉出去叫小么去买糕。小蝉便笑着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让别人去叫吧。”翠墨笑着说:“我还能让谁去?你赶快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走到后门顺路告诉你姥姥,防着点儿。”说着,便将艾官在探春面前告她姥姥的话告诉了她。小蝉一听,忙接过钱说:“这个小犊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我姥姥去。”说着,便起身出来。
走到后门边,见厨房内的人此时都闲着,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夏婆也在其中。小蝉便先命其中一个婆子出去买糕,然后把夏婆叫到一边,一边骂,一边将翠墨方才告诉她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要去找艾官质问,又要去找探春诉冤。小蝉忙拦住她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到时候又叨叨不清了。你老人家知道了,以后防着点儿就是了,算账还忙在这一时?”
正说着,忽见芳官来了,扒在院门上,笑着向厨房中柳家媳妇柳氏说道:“柳婶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千万不要放香油弄腻了。”柳氏笑道:“知道了。今儿怎么又打发你来告诉这么句要紧的话呢?你不嫌脏就进来坐坐。”芳官走进屋来。
一会儿,那个外出买糕的婆子手里端了一碟糕从外面进来。芳官见了开玩笑说:“给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小蝉一伸手先接了过去,说:“这是给别人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 柳氏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刚才买来给你姐姐吃的,她没有吃,还放在那里,干干净净的没人动的。”说着,便拿出了个一碟子来递给芳官说:“你等我给你煮碗好茶来。”便去现点火煮茶。芳官便拿起盘子里的糕,送到小蝉面前说:“谁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吗?我不过和你说着玩,你就算给我磕头,我还不吃你那糕呢。”说着,便把手里的糕掰了一块,扔到门外逗雀儿玩,怕柳氏见怪,口里还笑着说道:“柳婶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得怔怔地瞅着芳官说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么不打死这作孽的人!”众人都劝说道:“姑娘们算了!天天见面就拌嘴。”有几个机灵婆子见她们拌起嘴来了,怕沾上事,都轻轻抬起脚来匆匆走开了。小蝉也不敢过分说什么,只能嘟囔着走了。
柳氏见人都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天那话说了没有?”芳官道:“说了。等一两天再提这事。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天给的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到底好没好些?”柳氏回答道:“都吃了。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又不好跟你再要。”芳官道:“不算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她就是了。”
原来柳氏有个女孩子,今年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外表长得却与平儿、袭人、鸳鸯、紫娟一样漂亮。在家排行第五,便叫她五儿。只因自幼体弱,所以没有差使做。近日柳氏见宝玉房中人多活轻,又听说宝玉将来都要放她们出去,所以想要送五儿到宝玉房中去做事,愁无路子。正巧这柳氏原来是梨香院的差使,她特别小心殷勤,把芳官一伙人服侍得比她们的干娘还好,芳官她们待她也非常好。所以柳氏就把这事儿和芳官说了,求芳官去和宝玉说说。宝玉虽然是同意了,只是近期生病,又有事,尚未跟管这事儿的人说。
原来宝玉回来听袭人等人说了赵姨娘来吵闹的事儿,心中不高兴,对芳官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劝了芳官一阵儿,便让她到厨房传话去。芳官回到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又说还想要些玫瑰露给柳五儿吃,宝玉听了答应道:“有啊,我又不大吃,你都拿给她吃吧。”说着,命袭人取出来。见瓶中所剩也不多了,随连瓶一起给了芳官。
芳官拿着瓶子给五儿送去。正赶上五儿娘柳氏带着五儿进园子来散心,在一个僻静的畸角处逛了一会儿,回到厨房内正在喝茶歇着。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着门口亮光,照见瓶子里面有半瓶胭脂一样的稠汁,还以为是宝玉喝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起身说:“这就拿盆子打来开水把酒烫一下再喝,你先坐下。”芳官笑道:“不是酒,玫瑰露,就剩下这些,连瓶子一起给你吧。”五儿听说是玫瑰露,忙伸手接过,再三感谢芳官,又说:“今日身体好些,进园来逛逛。这后边一带,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色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 柳氏道:“我没让她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她,倘若被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得费一番口舌。还得拜托你帮帮她,有了房主,怕没人带她逛她自己就逛腻了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 柳氏忙道:“唉哟哟,我的姑娘头皮儿薄,不能和你们比。”说着,给芳官倒了杯茶。芳官哪喝过这种茶,又不好意思拒绝,只是漱了一下口便起身走了。柳氏说:“我这里离不开人呢,让五丫头送送你。”
五儿送芳官出来,见周围无人,便拉着芳官说道:“我的事儿你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还能骗你不成?我听说屋里真少两个人的窝儿,还没补上:一个是小红的位置,琏二奶奶把她要去了,还没补给人;另一个是坠儿的位置,也没补给人。如今要你一个来也不算过分。都因为平儿经常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能拖一天是一天。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开刀警示众人呢。’连她自己屋里的事都驳回了两三件,如今正要找我们屋里的事没找着,何苦这时自己往网里钻?倘若被驳回来,恐怕到老也难再有回转的余地。先等一等,消停消停,等老太太、太太心里闲下来了,即便是天大的事,二爷和这两位老的一说,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五儿道:“虽然这么说,我却是性子急,等不得了。如果趁现在能被选上了,首先,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其次,我有了月钱,家里开销可宽裕些;再则,我开开心,兴许这病就好了。就是请大夫买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只管放心。”说完,芳官与她别过回去了。
五儿回来,和她娘柳氏谈论起芳官,言语中满含深深的感谢之情。柳氏看着桌上的玫瑰露说:“真不敢奢望能得到这东西。虽然这东西贵重,但是吃多了也上火,还是把这个东西倒些送给一个人去,也是份儿大人情。”五儿问:“送给谁?”柳氏道:“送一点儿给你姑舅哥哥,他那火大内热的毛病,也需要吃些这种东西。我倒半杯给他送去。”五儿听了,半天没说话,想拒绝又不好张口,任由柳氏倒出了半杯,将剩下的连瓶放在厨柜内。五儿思来想去还是冷笑道:“要我说,还是不给他吧。倘若有人看见盘问起来路来,又是一场是非。” 柳氏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我们在园里头辛辛苦苦伺候,赚些东西也是应该的,又不是作贼偷的。”说着,拿着杯子径直走了。
柳氏来到园子外边她哥哥家中,见侄儿正在屋里躺着养病。她哥哥、嫂子、侄儿一见到她手里拿的这个玫瑰露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来凉水,放入半杯玫瑰露喝了一碗,心中顿觉爽快,头目清凉。剩下半杯,用纸盖着放在桌上。
碰巧有小厮也到她侄儿家中来探病,这几个小厮是她侄儿平日的好伙伴,其中有一个叫做钱槐的,是赵姨娘的内亲。他父母现在府库上管账,他本身被安排跟随贾环上学。家里生活比较宽裕,尚未娶亲,平日看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要娶她为妻,和父母说了,他父母也曾再三恳求媒人尽力。柳家父母倒也情愿,怎奈五儿坚决不同意,她父母也不敢答应。虽未当着媒人面明言拒绝,但说亲的事儿也已中止。近日又想到园内宝玉屋里做事,更是将此事丢在一边,只等三五年后放出府时,自己到外边择婿了。钱槐家中人见柳家如此冷落,也就想算了。钱槐得不到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狠定要把五儿娶到手,以了心愿。没想到今日同别人来看望柳氏的侄儿,竟然碰见五儿她娘。柳氏见家里来了一群人,里面还有钱槐,便推说自己忙,起身走了。他哥哥、嫂子忙说:“姑妈怎么不喝杯茶就走了?难为姑妈记挂着你侄儿。” 柳氏笑道:“只怕园里头传饭。再有空闲时间,再出来瞧侄儿吧。”她嫂子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纸包来拿在手里,送柳氏出屋,走到墙角边递给柳氏笑道:“你哥哥这五天在门口值班,一点外财没发,只有昨天广东的官儿来府上拜见,送给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额外给了看门的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昨晚上我打开看了看,怪好看的,雪白的。说用人奶和了,每天早晨起来喝一杯,最补人的。没人奶就用牛奶,再没有就用白开水也好。我们想这正是外甥女吃的东西,上午打发小丫头送到你家去了,她回来说你家锁着门。本来我要去瞧瞧外甥女,顺便给她带过去的,又一想主子们都不在家,各处看管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事,跑什么?况且这两天风传府里头吵吵闹闹的,如果因为送点东西沾带上了什么事就太不值得了。姑妈来的正好,你给带回去吧。”
柳氏道了谢,告辞回来。刚走到侧门前,只见一个小仆人对她笑道:“你老人家去哪里了?里头三趟两趟地叫人传你呢,我们三四个人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老人家怎么从这里回来了?这条路又不是你回家的路,我可要疑心了。” 柳氏故作镇静笑道:“好个小猴儿崽子,你也和我胡闹起来了,回头找你算账。”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