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清晖疏漏,花影摇曳,小楼风满袖,勾引相思无数。
今夜雪娘离愁别绪萦绕,枕上辗转,披衣起身望月。
正在此时,门帘掀动,进来一个穿锦着缎,体态妖娆的美人,只见她鬓撑云凤,耳垂玉环,双眼顾盼生辉,美艳不可方物。雪娘并不吃惊,只是细细端详着她。那美人望着雪娘吃吃的笑问:“姐姐这般断肠消魂,莫非是想念郎君了么?”雪娘毫不掩饰的点头称是,只觉自己都不像自己。美人说:“我现在就带姐姐去看你的郎君,要也不要?”雪娘欣喜的答应了。美人就拉着雪娘的手往外走。
“妹妹,让我换双厚底鞋再去吧。”
“不必了姐姐,随我来。”
只见美人挽着雪娘的手,出门后,越走越快,转眼出了城,在官道上疾去。雪娘只觉得脚不沾地,耳边生风,风声飒飒,微凉阵阵,整个人好像悠忽忽飘了起来。前面美人的绛红的披风飘荡着,麝香扑鼻。
悠悠忽忽间,又到了一座城,也不知是何地,旋即到了一个陌生的巷口,两人停下。美人指着左边一条巷子指着对雪娘说:“姐姐你看前面谁来了。”夜色中,影影绰绰,雪娘只见一匹白骡子驮着一个书生,徐徐而来。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就是朝思暮想的夫君斯鸿渐。
鸿渐看到雪娘,大吃一惊,差点从骡子上滑落,匆匆忙下骡问道:“娘、娘子,你怎么会在此处?”雪娘哭诉道:“我想你想得好苦,故来寻你。”
月色里,只见鸿渐正看着这位美人,看了半晌,痴痴的问道:“这位是?”
雪娘一时答不出来。美人掩口笑道:“夫妻相见,你不好好安慰雪娘的相思苦,却来问我作甚。”
鸿渐顿时语塞。
美人转念又说:“先别问这问那了,夜已深,我和雪娘长途跋涉,你也骑了大半夜的骡了,人畜皆困。我住处刚好在附近,暂且歇息一晚,明早再赶路回家吧。”
三人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高墙阔门,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住宅。进了院子,月色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清雅异常。走到一个正厅,门前阶上一书童正在趴着睡觉。美人轻快的走上去,用脚踢踢她,喝道:“起来起来,招待客人。”鸿渐把白骡子栓在檐下柱子上,刚要推门而入,美人拽住了他说道:“今夜月色溶溶,无需灯火,就在旁边花园的石桌上招待你们吧。”
三人坐下,少倾,书童把酒菜都端了上来。美人斟了一杯酒说道:“你们夫妻久别,今夕幸圆,月夜之下,浊酒一杯,敬以为贺。”夫妻二人也举杯还礼。
“萍水相逢,今日一见,真是快慰平生。”鸿渐一饮而尽,美人呵呵直笑。
酬酢之际,鸿渐时不时的斜睃美人,只见她长相明艳,柳眉杏眼,高鼻小嘴,肤白如脂,月光下更是妩媚动人。
“敢问姑娘芳名?”
“燕儿”
“好雅致的名。娇娇如燕。”
“请问芳龄几何?”
“二十有一。”
“小生虚长两岁。”
“今日得见,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小女子心中也欣喜万分。”
雪娘就这样默默的坐着,看看夫君,看看美人,手中一杯酒都没有喝下。这酒太苦。
酒劲为媒,两人愈发亲热,似乎没有了旁人。鸿渐已醉,美人又劝酒,鸿渐浪笑道:“燕儿若肯为我唱上一曲,那就依你说几杯就喝几杯。”美人浮浪一笑,叫人拿来琵琶唱起:
窗外西风慢
飞燕归晚
黄昏妆残翠云乱
绣衣透香汗
欢偎郎君惹人颤
浅浅笑
粉粉面
罗幕欲垂
只待月初上
美人唱词香艳,唱腔靡丽,神情放浪。雪娘听着脸红低头,却不知怎的,就是不做声,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如此地步也不生气。鸿渐则听得蠢蠢欲动、神魂颠倒、不可自矜。
雪娘还是呆呆坐着,只见美人宣醉而去,鸿渐则急急起身,尾随跟上。两人许久未回。雪娘独自坐着,冷冷凄凄,心中这才非常愤怒。左思右想,这样坐等下去也不行,就起身去寻找鸿渐。可这院子占地很大,雪娘东寻西找了好一会,许久终于在一间厢房外面隐约听到了有男女欢闹声。凑近一听,就是鸿渐和那美人。
“你这浮浪子弟,呵呵,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呢。”
“谁见了你都会按奈不住的,是你的错。”
“油嘴。再说你也忒大胆子了,你家雪娘就在外头,你还敢如此放肆。”
“此刻就算孔夫子在外头,我也不管了。”
“色中饿鬼的样,呵呵。”
两人边说边笑,声音浪荡。不一会,鸿渐发出了气喘吁吁的声音,雪娘一听觉得这与鸿渐和自己往日在枕席间亲狎时候发出的声响是一样的,美人也时不时发出了淫荡的呻吟声,时高时低,时轻时重。
雪娘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颤抖,心想自己好心好意的来找夫君,结果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是不知怎么的,她怎么也无法冲进去。想想罢了罢了,投河自尽吧,免得受到如此的羞辱。
她冲出院子,寻到了附近的一口池塘,狠狠心正欲跳入,忽然身后有人呼唤:“姐姐,姐姐。”雪娘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弟弟三郎骑着一匹马过来。
雪娘和三郎说明了事由,三郎怒不可遏,揎衣挽袖,冲进美人的院子。只见他举起了一块花园里的巨大的太湖石,足足有半人那么高,对准两人的厢房,使劲的砸了进去。只听得哐朗朗的一声巨响,窗户的木槅子也被砸的粉碎。这时,厢房内突然大声惊叫:“不好了不好了,郎君的脑袋被砸碎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雪娘顿时惶骇无比,疯了也似的冲向三郎骂道:“你疯了吗,我只是让你为我做主,可没让你杀了他!!”边扯边捶打三郎“你是杀人凶手,我要把你拉到官府!!”三郎陡然愤怒,推倒了雪娘狠狠的骂说:“原来你这么看重他,把我当什么了!一面要我给你做主,一面又护着他,还埋怨我。”然后愤愤然的离去了。雪娘不顾一切的冲进了厢房内,里面却是黑魆魆的一片。
雪娘猛然惊醒,冷汗汩汩,人还坐在床中,窗外一样的月色。原来是一个梦。
一路走,山路盘桓,曲曲折折。
归途不远,来路已遥。过了怀远县,就进入了凤阳县境内了,越接近家,斯鸿渐兴奋的心情就越中越多一分忐忑,一丝惆怅,或许因为已经有近一年不回家了心中想念妻子;或许因为离别那求学书馆的惆怅;或许自己也讲不清。
过了几座山坳,终于下了平地,走了大半日,自己稍感倦困,身下的白骡子也明显步履慢了些,脑袋耷拉,呼呼喘着粗气。天色近晚,天色青灰中带金,群山隐隐,山尖涂抹淡淡黄光,河里潺潺的流水声让四周显得更加谧静,路边艾蒿莽莽丛丛,鸿渐望着这苍茫茫的天地,心中涌动,不禁吟起:
一望一苍然
萧骚起暮光
远山横落日
归鸟度平川
鸿渐入了凤阳县城,转过几道熟悉的巷子,到了家门。下骡敲门,一会门内传来熟悉又好听的声音:“是谁?”“是我。”鸿渐轻轻回应。门缓缓打开。开门者是自己的妻子雪娘,只见她秋波流转,似怨似羞的看着自己。鸿渐握住了雪娘的手,面含温情的柔声说道:“娘子,我回来了。”雪娘默默无言,痴痴的看着鸿渐的脸,又浅笑低眉,半晌,才轻声说:“进屋吧。”
鸿渐坐定,雪娘又是端茶又是送水,接着就是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休,且对鸿渐看了又看,好似怕来了又走,又好似想拿定眼前人是真还是幻。又怨怨的问:“年初你负笈远游,出门时就说只要三四个月,春末夏初即回,如今都已秋尽了,已过大半年。是何道理啊?”
鸿渐笑着半认真半搪塞道:“这不都是为了功名吗,书馆老师器重于我,一留再留。即便如此,我的心早已飞回来了,真是身在书馆心在雪娘。”
雪娘白了一眼,嗔笑道:“读了这么久的书,还是这般的贫嘴滑舌。”
鸿渐微微一斜睃又道:“这些时日苦了娘子了吧。”
雪娘笑容瞬然不见,眉头微蹙,轻轻抽啜起来。鸿渐把她挽入怀中,雪娘哭腔说道:“这么些日子来,我时常担心受怕的,怕你暑怕你寒,怕你无人照料,你莫不是外头另有新欢才迟迟不归的吧……”鸿渐微微推开她说道:“娘子怎出此言呢?”
雪娘悻然说道:“夫君,昨日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今日随即见到你,真让人不得不信。且此梦与平日不同,到此时还是栩栩如生,梦中人的所言所行,记忆清楚。”接着,雪娘就与鸿渐讲起了她昨夜的梦,艳丽无比的梦,让她惴惴难安的梦。
听完雪娘所诉说的梦,鸿渐脸上狐疑万千,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
“娘子,你因为别愁缠绕,会做这样的梦,本不奇怪。怪的是昨夜我在怀远县客栈里也做了同样内容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路边遇到二女,其中一人是你,也到了一个院子,之后的情节和你梦中的大体相仿。真是怪事!”鸿渐满脸的疑虑。
“梦中的美人,梦中的情景,是不是让你永生难忘啊,或者说果真有此女子?”雪娘面带讥笑的说道。
“你看你,又来了。”鸿渐微皱眉头,摊了摊手“梦中之事怎能等同现实中人呢,无稽之谈。”
“不过真真的蹊跷。娘子,你梦中那院子的大门莫非是白色的?”
雪娘细细想了半晌“正是,我也觉得奇怪。”
鸿渐又问“那女子除了绛红色的披风外,是不是还围着一条红丝巾?”
“正是正是,梦里她确实还有红丝巾,她挽着我走的时候,微风飘动,那红丝巾还触到我的脸上。那丝巾上隐约还绣着一对飞燕。”
鸿渐愕然,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三郎是不是穿一件蓝衫,骑黑马而来?”
“正是。”
翌日中午,三郎跨着一匹红枣马来了。
一见到斯鸿渐,三郎大惊失色,忙说:“怪哉怪哉,世上竟有如此蹊跷之事。”
鸿渐夫妇忙问。
“我前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夫回来了。可是…….”三郎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了。在二人的催促之下,三郎才把梦境说了出来,二人也惊呆了。只是三郎不知晓前面的事情而已,而后面的骑马遇姐,大石砸窗,之后的拂袖而去,和二人所梦几无所别。
夫妇二人告诉三郎,他们也梦到了,且梦到的情节也是一样。二人只是前面的一些香艳细节就隐去不说了。
午膳后,鸿渐问三郎:“你的黑马呢?”
三郎愣了一下说:“近两日又新购置一匹红枣马,且试试,黑马留在马圈。”
鸿渐笑笑:“生意人就是不一样,家里马也多。”
当日的未时,三郎留下一些礼品,就告辞匆匆而别。
几日后的一天上午,鸿渐告诉雪娘,他要外出访友,需隔日再回。
出了家门,往东行去。到了一友人家中,把骡子系下,换了一匹快马,折返出西门,往长丰县驶去。
那长丰县是何地?原来便是雪娘的娘家所在。雪娘自从一年前嫁给鸿渐来,素来不回娘家。
斯鸿渐此去又意欲何为。
鸿渐从长丰县回来,换了骡子,下午申时回了家。
雪娘一见鸿渐回来,掠掠了鬓,笑容可掬的问道:“回来了,友人遇见否?”
“遇见了。”鸿渐淡淡的说。
“相谈甚欢吧?”
“正是。”
“要给你烧点什么吗?”
“不必了,等晚膳吧。”
“夫君为何如此冷淡?”见到鸿渐冷冷的神色,雪娘不禁发问。
“我问你,我的五子登科青花瓷砚台到哪里去了?”
雪娘愣了好一会说:“我也不知晓,好好找找吧。”
“好。”鸿渐一字一顿的说道:“那我给你看样东西。”
只见鸿渐伸出了左拳,慢慢摊开,只见掌心里有一枚镶宝石赤金戒指,煜煜生辉。
雪娘猛然惊愕,小退了两步。
“这是从你的首饰柜里找到的,就是你过门时,我送予你的那个黄花梨描金首饰柜。但这枚戒指并不是我送的,况且我也送不起如此贵重的物件。娘子你可以告诉我这枚戒指是从哪里来的吗?”
雪娘好似已经从慌乱中平静了下来,淡淡的说道:“这是我捡来的。”
鸿渐听完哈哈大笑“捡来的,这枚带宝石的赤金戒指少说也值八十两白银,从哪里去捡。”鸿渐顿了顿,好像下了某种决心,说道:“我再和你说一个我的梦吧,那才是我真实的梦。”
“我梦到了回到了家,亦如我此次回家的那个时辰。可是院门紧锁。我觉蹊跷,翻墙而入,悄悄靠近里屋,只见屋门外柱子上系着一匹大黑马,继而听见里屋里有男欢女爱之声。”鸿渐看了看雪娘,雪娘浅坐着,垂头低头,两只手拉扯着衣角,一声不吭。
“我又听到里面有人喊姐姐,有人喊三郎。接着我又听到……”
雪娘倏瞬起身,大喝道:“不要说了! ”接着捂脸痛哭了起来。
鸿渐不紧不慢的说:“好,中间情节我不说了,最后,你说我看到谁从屋内出来?”
“不错,就是你弟弟,三郎。穿着蓝衫。”
雪娘利索的擦了擦眼泪,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承认。那戒指是三郎送的。但你梦中的事,如你所说的,断不能信。我和他是亲姐弟,怎会做出如此不伦的事情!”
鸿渐唰的起身,厉声质问道:“雪娘,事到如今,还要瞒我!你以为我不知晓吗,你和三郎根本就不是亲生姐弟,你家三郎是你父母从河边捡来的,你们瞒的我好苦。不瞒你说,前两日我就是回长丰县,悄悄的问了你的街坊邻里,才摸清了三郎的身世。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三郎一直喜欢你。”
雪娘两眼呆呆的望着前方,空洞无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似乎想到什么,一会又疯魔似的跪了下来,爬到鸿渐的身边抱着他的腿凄凄惨惨的号咷:“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千不该万不该,就错了这一回。”
其实,鸿渐多么希望她不承认,多希望她继续给出新的理由,多希望这只是他的梦而已。见雪娘如此,他知道梦是真的了,一切都是真的。
“你去死!,你给我去死!”鸿渐此时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不可抑制。
“好,我死。”雪娘静静的说。
“容我漂漂亮亮的死。”说着慢慢起身,慢慢走近里屋。
鸿渐呆坐着,如僵硬的毛笔一动不动。
一会,雪娘出来了。身穿镶粉色边饰浅浅黄衫儿,彩绣牡丹的红罗裙,脚上穿一双缎花鞋。头上点翠插鬓。鸿渐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娘时,她的装扮。心中一阵酸痛不忍,再看雪娘的容貌,略施粉黛,梨花带雨,分外楚楚动人。
雪娘泪汪汪的对着鸿渐拜了三拜,泣声说道:“夫君,你自己好生保重!”
接着她在房梁上系上白绫布,搬来一张小杌凳,人站了上去。
就在雪娘把脖子挂进白绫的一刻,只见鸿渐猛然的冲了过来,一脚踢开了凳子,雪娘顷刻摔了下来,鸿渐一把抱住了她。四目相对,默默无限情,雪娘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紧紧的抱着鸿渐。
“人命比贞节重要,你比贞节重要。”鸿渐轻声说道。
“只有那么一次。”
“他不是我亲生弟弟不假,他喜欢我也不假。但是从来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你。你的书生意气,你的儒雅,你的潇洒倜傥,都我所喜爱的。”
“那是上个月的一晚,三郎突然到来。我们一起吃了酒,凭着酒气,还有因为思念你所承受的寂寞空冷,我迷迷糊糊中和他睡在了一起。第二日,醒来后,我懊悔万分,三郎乘机求我接受他,想带我走。我气愤中,抓起了你的青花瓷砚台摔了过去,砚台摔碎在墙角。并告诉他,我错了一次了,没有第二次,在逼迫我的话,我就如此砚。三郎看我如此决然,留下了那枚戒指就怏怏走了。”
“雪娘,我知你心。”
两人紧紧的拥在一起。
秋末的一日,鸿渐辞别雪娘独自一人登城北凤凰山。极目楚天,凭栏远眺,那是他求学书馆的方向。鸿渐痴痴的望着,久久的站着。又默默的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条红丝巾,摩挲抚惜,闻了闻,那熟悉的香气,端详着,那里绣着两只飞翔的燕子。他们好似要飞出丝巾,飞的是那般的欢快,那般的自由。
附《聊斋志异》卷二《凤阳士人》原文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 无耗问。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 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 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 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 少待,将归着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 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 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女未 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垦驰夜半,人 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 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 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 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醒一觞, 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 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 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 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 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 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 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 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 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 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 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 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 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 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 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 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 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 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 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 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改编自叙:
原作中,凤阳士人妻做一梦,梦中遇到一美人,带着自己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凤阳士人。
但是凤阳士人赤裸裸的调戏美人(情节与本文基本相同),醒来才知只是一个梦。奇异的是,凤阳士人妻子、凤阳士人、妻弟三人同作一梦,到此故事结束。
其实原文的寓意是借奇异的梦来表达当丈夫游历在外的时候,妻子心中那种思君、怀春却难以满足身心需求、担忧、压抑等多种复杂的心理。这与当代人也是相近的。
而本文的基本思路和情节,与原文大相径庭。
初看以为也是三人同梦,但其实只有凤阳士人妻和妻弟是同作一梦,凤阳士人作的却是另一个梦,即梦到妻子和妻弟(其实并非是亲生)偷情。从而使矛盾的中心转移到了妻子和妻弟两人身上,最后凤阳士人表现出了难得的大度,觉得一顶绿帽子并不能压死人,从而原谅了有感情基础的妻子。
可是最后,当他拿出双燕红丝巾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妻子的梦并不是假的。那么就是说,夫妻双方在婚姻里都存在着过错,都已经出轨。
这便是一种当代人的意识,也许如今社会中的婚姻,并不是单纯的某一方有过失,而是双方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问题。毕竟人的情感需求是多样的,是复杂的。
至于凤阳士人妻是不是真如她自己所说的,她不爱三郎,那又有谁真的知道呢。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梦编织而成的。这个梦醒了,还有下一个梦。你醒来的梦,可能只是在另一个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