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你不会走
1
临近出征，学校组织了一次全体高三学生的动员大会，大家都穿上了统一配发的出征服，火红的服装图案把整片操场染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真的，要离开了么？”
在开始时的惊奇和兴奋感退去之后，叶秋又冷静下来，喃喃自语道。
他望了望四周的景物，看了一眼远处矗立的教学楼，眼睛突然感觉涩涩的，陪伴了三年的操场，发生过好多故事的校园，有自己无数回忆的八角亭和教室，都要在这六月的风里，随着手里的纸飞机一起被风吹走了。他不忍再看了。
“同学们，老师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再创佳绩，铸就二中的辉煌，你们……会拥有一个灿烂美好的未来……”台上发表演讲的老师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忽高忽低，在粗糙的话筒扩音下也能听到隐隐的哽咽。
上台演说的就是自己的语文老师，在分班后教了叶秋近三年，叶秋也做了她三年的课代表，语文老师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很好，穿着打扮也有着极好的气质，听说这是她教的最后一届，毕业后她就要移民澳大利亚了。
老师——
台上的领导们讲话完毕，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所有的学生都将手里折好的纸飞机投向蓝天，操场上适时响起悲怆的背景音乐，人群中已经有女生开始低声啜泣。
方阵被排成两列在老师们的视线中离开，道路两旁站着各班的班主任以及各科的任课老师，大部队跑过去的时候叶秋冲出人流紧紧地抱了语文老师一下，在他心里语文老师就像自己高中三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慈母，给了他很多母亲没有给过的关心。
短暂的相拥后叶秋松开了手，语文老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男孩子嘛，要坚强些！可叶秋还是被哽住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看了老师一眼，转身跑回了自己的队伍里。
回到教室后大伙都忙着收拾东西，被拖动的课桌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同学们拿起扫帚，这是班里最后一次大扫除。叶秋一直忙着做清洁，直到班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弄自己的事。他望了望对面楼层的那间教室，好像人都已经走完了，他叹了口气，把整理好的厚厚一叠资料装进包里。
走到操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东西拿掉了，回到教室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他望了望一人高的窗户，又低头看看右手上的伤：那条像蜈蚣一样匍匐在臂膀上的疤痕。医生说不能使重力，叶秋也很无奈，要是在以前他只需要跳起来双手一撑就进去了，但现在却根本做不到。正当他一筹莫展时，楼道处走来一个黑色的身影，原来是曾和叶秋一同参加过拔河比赛的大头，他也是回来拿东西的，问清缘由之后大头一个轻跃便翻了进去出来时把叶秋要拿的东西递给了他。
“再见，保重！”
大头拍拍叶秋的肩膀，简单的告别，真的只能再见了。
天上的云时而被风赶到一起，时而又因为风被吹散，在蓝色的天空里，一切的相聚都是这般短暂，一切的离别似乎都成了必然。
阳光穿过云，洒在通往寝室的路上，金灿灿的，带着炽烈的温度。回到寝室，室友们都聚在一起拍了合照，家豪也主动走过来把手搭在叶秋的肩上，以前的那些不快似乎都没了踪影，面对相机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微笑。
2
对于考生而言，高考更像是一场夏日午后的雷雨，气氛的渲染往往会比真正到来的时候持续更久，闷热、压抑，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随后才是呈漫天之势的瓢泼大雨，虽声势浩大，却也来去急速，很快便在雨声的消弭中归于尘埃，天上浓云散去，阳光又重新照耀大地，风清气爽，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那些曾降临过的东西并未留下丝毫足迹。
剧烈运作了许久的复习机器终于停止在了六月六号的那一天，大家参加了考试，考前的忐忑紧张、考后的失落焦虑都已经成为了记忆里模糊的碎片，那些短暂的记忆在真正结束之后都已经化作寥寥炊烟，随风散了。
那晚大家一起聚了餐，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让叶秋感觉意外的是江雯，以前她从来都是一副乖巧学生的模样，上课正襟危坐，下课也未有怠慢学习，没想到这次喝得最多的反而是她，江雯满脸通红，鲜艳的红色已经覆上了她的整个脸庞，眼睛微眯着，显得有些迷离，看样子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喝这么多，又或者是她第一次喝酒，一脸不会却还一个劲努力灌的模样。大伙都劝她少喝一点了，但江雯还是怎么也不愿听。
“哎哟！干杯！”又是和同学们的一个碰杯，江雯拿过酒杯刚灌下去一半，突然身体一倒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叶秋还以为她睡着了便伸手轻轻推了下，谁知江雯一个咋呼突然又坐了起来，转过头口齿含糊地指着叶秋说道：“你……以……以后啊，可别……忘了我喔。”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
“好啦好啦，不会忘，你可是我‘江姐’，我怎么会忘呢？”叶秋被浓浓的酒味呛到了，他只得拍拍江雯的肩膀安慰她，“你喝醉了，趴着休息一会儿，我们待会送你回去。”
“我……我没醉……”说完，江雯扭过头，身子一歪又倒在桌上不动了。
那次聚会直到很晚才结束，喝到后面连叶秋都有些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了，总之在场的大伙都喝得很嗨，像是一场压抑了许久的发泄，胡老师也没有阻拦，就任由大家痛快地喝。
听说胡老师终于找到了她的真爱，去学校拿毕业证那天班里的PPT上展示了她的结婚照，同学们都衷心地祝福。
听说那次聚会江雯之所以喝得烂醉是因为考得不好，备考的那段日子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但高考只有一次且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发挥失常或是不在状态而作出妥协，她只有选择复读，但家中并不支持她继续读书的父母又会给她施加怎样的压力呢？大伙都纷纷替江雯捏了一把汗。
听说，好多高中时候谈的情侣都分手了，小雪说：毕业季就是分手季。
一周后，大家都回到了学校，不仅仅是为了拿毕业证书，也为了那些即将离散或许从此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算是特殊时期，已经毕业的学生是相对自由的，叶秋获得了进入女生宿舍的权限，本来他是不愿进去的，但英子说寝室里就她一个人，需要有人帮忙收拾东西。穿过女舍门栏的时候叶秋像做贼一样不时四处观望着，一溜烟就窜了进去，还好，其他年级的女生都已经去教室上课，高三生回到学校还逗留的也是少数，没见周围有人。
英子住在七楼，是这个古朴建筑的最顶层，一个狭小简陋的四人间。英子说她是高三才搬到这间寝室的，位于楼梯转角的地方，里面住的都是高三成绩稍好的同学，便于一同学习。
进入房间，一股老化纸张的味道传来，房间里很乱，四周都是被翻动散落的书本，还有各种各样被扔掉的纸杯牙刷等生活用品，除了靠近门的这一张床。这张床是英子睡的，上面用几根不锈钢管支起一个框架，挂着粉色的蚊帐。
英子开始把床铺上的衣物叠好塞进箱里，上次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收拾，所以就只好此次返回再来整理，从满屋子的狼藉来看，同宿舍的室友们显然都已经安排妥当。叶秋站起身帮她把顶上的不锈钢管拆开，分成一根根小的棍子替她打包好塞进箱子。
看见英子在给衣物分类整理，叶秋就只能在一旁看着她，对于整理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他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论到整理衣服他可远比不上英子的手艺，叶秋叠过来叠过去往往衣服还是巨难看，而英子只要小手轻轻一折，那些看似不好处理的衣物都马上变得服服帖帖的，每一个棱角都显得有模有样。
哎，心灵手巧的女生啊！男孩们是不是都是些大马粗？反正我是吧。
叶秋无奈地看着英子，英子认真的模样可爱又好看，叶秋看着那侧脸不禁有些着迷了，四下又无人，那就……他的脸庞和英子靠得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吸取到她身上的味道了——淡淡的发香，撩人心魄。
“哥哥，你快去洗下头，臭臭的。”正当叶秋准备有所动作时英子突然转过头来，捏着鼻子嘟起了嘴。应该是今天一直在忙于奔走，再加上天气炎热出汗才会这样。
叶秋只能无奈地离开，他找过英子用的洗发水，随手在窗台上拿了一块毛巾。七楼的窗台可以看到很远，楼下围墙外的荒地，外面施工的建筑，远处江畔的柳岸——自己和英子都已经度过两年多了，时间不长却也在这小小的地方留下了不少的记忆：柳岸的许愿、江边的踏青，还有那一辈子的约定。叶秋想起曾和英子一起坐在八角亭下，英子说：以后等我们结婚了，再一起回来看看，等到我们都事业有成的时候。叶秋想起他们在对岸柳下以血为书的十年之约，也想起了初见英子时那青涩懵懂的一幕，原来，已经一起走过了这么久，过去是你，未来——也是你。他又想到了小雪说过的“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他还记得曾对小雪说过：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那又怎么会分开呢？哪有那么多的借口，差的只是不顾一切的决心罢了。
英子也曾偷偷进入过男生宿舍，趁着楼妈不注意随着叶秋进入了他的寝室，那一次，叶秋也是在宿舍洗头，英子在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的身体，把脸颊靠在了叶秋裸露的背上——但这一次，英子没有这样做。
英子仍然在细心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叶秋洗完头，看向她：
“小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叶秋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没有啊。”英子回答得很简单，很直接，没有丝毫由于情绪上的波动而产生的犹豫，甚至是不含丝毫感情色彩的。她还是在专注地整理自己的东西，让人觉着面对的仿佛是个木偶。
“如果有心事，能否告诉我，就算不能解决也能让我们一起分担。”
“哎呀，没有。”死死盯着的那个侧脸并没有因为这话便转过来，只是微微一侧，一个眼神，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了，话语间反而有些不耐。
英子仍然在专注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叶秋就坐在她身旁却发现自己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他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在乎的人忽视的、排斥在外的感觉，那种心与心之间的疏离感让他很难受。
他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侧脸，默默地。叶秋突然想起了一首顾城的诗：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看云时很近
……
3
冲出楼道的时候叶秋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在喊他，他仰起头，看见英子正探出头在阳台上向他挥手：
“秋，你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我忘记拿走的，只有你对我的理睬。
能不能别把我当作空气？
叶秋一口气从底楼跑到七楼，每一楼的台阶都被他三两步便跨了过去，他冲回楼上，向英子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
是很冷漠的语气。
英子坐在床沿上，双眼通红地看着叶秋，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说过要帮我拿东西的。”
“你刚才不是不理我吗？问沉了都不回，你是不是顶喜欢这样，拿着别人的担心寻开心？”叶秋很生气，刚才他一言不发离开时的压抑都在此刻爆发了。
但英子却没有回话，她只是低着头，双手在床旁边的箱子里摸索着什么，终于隔了好一会儿她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纸盒。
很大的纸盒，正方形，可能有半块儿课桌大小，纸盒上用彩纸包裹着，盒子顶部刻有好看的花朵图案。
“这是……”
“给你的。”
英子看着叶秋，伸手把纸盒递给他，眼睛依旧是红红的。
叶秋满怀着疑惑掀开盖子，顿时放置在盒子里的一大片“玫瑰”浮现眼帘，所有的玫瑰都是纸折的，泛着鲜艳的红色，花瓣上还有娇嫩欲滴的“雨露”，横竖一数总共刚好九十九朵。
“小……小英。”叶秋愣住了，刚才还在伪装的冷漠只一瞬间就已经崩塌，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出那样重的话。
“这些花是我折了好久才弄好的，每一朵花都要折十几分钟，高三时间太少了我也只有在晚上或是周末才能有时间做这些，为的就是把它们带给你。”英子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箱里拿出一支软膏，从上面挤出一些像露水一样的东西滴到几枚还未有“雨露”的花瓣上。
感动，自责。
叶秋内疚地抱住了英子，原来英子已经在默默为他做了这么多，是感动，是庆幸。叶秋抱着英子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不要离开我，小英。
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困难，都对我说好不好，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默默承受。
我们会继续我们的约定，我们会牵着手，一起活到九十九岁，就像这九十九朵玫瑰一样，我们都会白了头发，靠在一起静静看夕阳。
你不会走。
我也不会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