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力部队翻过雪山之后,时间已是戌时五刻,一钩弯月高高地悬在夜空上。台地上无风无尘,空灵寂静,美得不像是在人间。虽然隔了十几里地,还能依稀听见诗雅河在山谷中奔流急转的轰鸣声。
大军的营地很快就跟奇兵营连成了一片。分开不过三四天时间,两部兵众像久别的亲人一样人喧马闹,爆发出阵阵欢腾。
王牧天穿过中央的干道,径直走向行营大门。他身着金色明光甲,威严抖擞,目光如炬,身后跟着两个玄甲卫士,跟他一样的威猛健硕。出了大门,木板墙把鼎沸的人声关在营圈里,旷野上的清寒迎面袭来。没走几步,远方传来悠扬的笛声。王牧天挥了挥手,两名卫士躬身而退,将军深吸了口空气,循着笛声继续向前。
王北庭一身明光玄甲,手把横笛伫立在月光下,仿佛突厥人祭天的铸铁神像。但这里毕竟不是漠北草原,小河流过荒凉的土地,在前方散成一地滩涂,那笛声就在泥沼间徘徊往复着,苍凉而又悲怆。
一曲终了,王北庭问:“意境如何?”
“过于悲切了。”王牧天说。“什么曲子?何人所作?”
“随便吹的,望月偶得。”
“空有一腔情怀,可惜不是花前月下。”
王北庭扭头斜了他一眼:“明明是献给古人的,哪里听出来的劳燕之音?”
“好一个劳燕之音,十分应景。”王牧天笑了笑,不再跟他纠缠。“时间真快,又是一年端午。”
“当年屈子投河之际,是不是也有一样的离愁?”
“千里之外,孰不思乡?你我尚且如此,何况万念俱灰的古人。”
“离家太远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在想噶盘陀的姑娘,还是想回庭州[1]了?”
“母亲不在了,哪儿还有家。”
提到母亲,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长得都像母亲,铁盔的护颊中间露出同样嶙峋的瘦脸,连眼神都一样的冷硬。王牧天身材高大健硕,可仍比王北庭矮了近半头,以至于后者跟他目光交汇时,表现不出来任何对兄长或上级应有的尊重。
“我十五岁被你骗进军营,到今年整十年了。”王北庭望着黢黑的远山,长叹了一口气。“如今父亲老了,解甲还乡了,留下一群兄弟跟我们东征西讨。我总想让他们看到不同的前途,最后却发现,一切都跟父亲在时没什么两样。我现在越来越迷茫,每天这样颠沛流离地度日,出路到底在哪儿?”
“我向母亲保证过,如果有一天你心生退意,我绝不拦着。”
“我只是累了,想静下来想想以后。”
“那好,回去给你一个月长假。”王牧天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牢骚了,他已经懒得辩解。当年带王北庭投军正是母亲的意愿,她不想让她的二郎整日混在女眷当中,因常年看不到父兄变得孤僻和懦弱。对于这个决定,母亲到死都没后悔过。此时远方传来一阵狗叫,持续了一会,旷野上恢复了宁静。“也许你说的对,”王牧天说,“这场战争是该结束了。”
王北庭歪头看了看他:“奇怪了,你吵架什么时候认输过?”
“水至清则无鱼。逼的太紧,只怕叛军会越来越多。”
“说实话,就算把苏麟陀家族赶尽杀绝,回师之后你还是那个葱岭守捉使。仗打得再漂亮,功名都是别人的。学封将军走走内线吧,不然就跟父亲一样,毕生戎马,九死一生,归乡时不过是个六品的散官。”
王牧天皱了皱眉头。“你所谓的内线,什么意思?”
“如今的将军有几个发于卒伍的?对他们而言,从军不过是个职业,平日带兵打仗征战四方,其实根基都在长安城的红墙之内。”
“将军们各有各的套路,可是仗还得我们这样的人去打。我们拿着朝廷的俸粮,就应该以开疆守土、安民护市为要务,对我来说,有家有业能好好活着就够了。”
“好好活着就得收放有度。你想过没有,战争就是一场买卖。别把路走绝,否则山无寸木,地无余粮,还有什么买卖可言?”
“二郎,你跟封三林呆的太久了。”王牧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终究还是一介武夫,心志不在朝堂之上。任何时候皇帝身边都不缺忠臣,更不缺宠臣,但国家永远都缺守土之士。不说了,回师后我放你回庭州!”
“我从来不信,有一天你的脑袋真能开化。”
王牧天不想再跟他犯话,把一折书信拍在他胸口上,转身走了。是封家书,看来父亲在信中对他说了什么。连皇帝算上,那老头子是唯一能说动王牧天的人。王北庭不由得笑了笑,天底下只有他们父子才是同一路人。
远方传来一阵狗叫,接着有人大呼小叫。王牧天转过身,望向远处的哨所。“听说你们刚开了荤?”
王北庭耸耸肩膀:“一群散兵,区区两三百人。”
“是不是他们的援兵到了?”
“不可能。再死人他们离灭族就不远了。”
这时雪坡背后忽然闪出一人一马,牵马的人似乎要闯岗,被巡哨缴了械摁在地上。接着又闪出一个大个子,上前理论着什么,哨长不由分说也将其拿下。两个家伙似乎都累坏了,稍加讯问便被架着胳膊,跌跌撞撞向营门这边快步走来。
[1] 庭州,唐代西域城市,北庭都护府驻地,在今新疆奇台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