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察戈湖湖不远,巫川谷向北分了个岔,便是来时那道山坳。此时台地上面好像变了天,冷风呼啸着翻过山鞍,像洪水一样灌了下来。等了很久,大风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泰盈吼了一声,拉起战马就往上走。
走了四五里上坡路,一路风雪交加,刚爬上山鞍,风暴却停了。走在后面的是个大个子刀盾手,他把燕尾盾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算得倒是挺准,这场雪一点儿都没糟蹋,全他娘的让我吃了!”
“提前了半个时辰,吃几口雪不值吗?”李泰盈帮大白马拍着鬃毛上的雪。这是陈长庚的坐骑,用石百泉的话说,是队长的亲爹,必要时得让马骑人。
“赵江淮!”刀盾手把矮个子弩手拽过来,“躺下,让老子枕会儿!”
李泰盈瞪了他一眼。“申屠豹,你给我起来!”
“你俩换着骑马,老子跑了一路,还不让歇会儿!”
“你歇着吧,”李泰盈冷笑,“待会儿想起也起不来了!”
赵江淮连忙爬起来,踹了申屠豹一脚。“这身子骨,不拉车就算便宜了!”
月亮爬上山岗,清辉洒满了北面的山谷。山谷虽然不宽,地势却很平缓,一条小溪穿流而过,透过风的间隙,传来时断时续的流水声。李泰盈牵马下了山。申屠豹仍然一动不动,横在前面装死,赵江淮只好从他两条长腿上迈过去。“你走不走?躺在这儿早晚会冻死的!”
“冻死就冻死,不走了!”申屠豹把盾牌往身上一盖,伸了个懒腰。
“你死在哪儿都行,但别死在山顶上。”李泰盈头都没回一下。“甲衣有反光,会引起敌人注意的。”
申屠豹一下子跳起来。“我死都碍你的事儿吗?!”
没走几步,西边一道雪坡突然垮了,虽然隔着很远,轰鸣声依然慑人心魄。李泰盈回头怒视申屠豹,那小子瞠目结舌不敢作声了。
三人迅速下到谷底,一路无语。
西行不远,山谷中央横着一座巨石,天长日久,一侧已经被水掏出几个大洞,每个洞里都能躺下一个人。李泰盈看看申屠豹,月光照着那张灰暗的长脸,两眼早已经暗淡无光了。“休息一下吧,”李泰盈动了恻隐之心,“就一刻钟,这儿不能久留。”
到了溪边,马儿迫不及待地啃起了刚冒出的嫩草。三人跳过溪水,像老鼠一样蜷进石洞里。这些石洞简直就是老天爷的造化,不仅能遮风挡雨,还积聚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宝贵的热量,舒适得让人不想起来。
但此时此刻,危险却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泰盈最先跳出了石洞。“有马蹄声,注意隐蔽!”话落,他已经把战马拉到了巨石后面。石头和地面之间有个缝隙,被乱石挡着,他示意两人钻进地缝,这时马蹄声才从山谷西边传了过来。
“是勃律人吗?”申屠豹瞪着眼问。
“应该是,都裹着脑袋呢。”李泰盈伏在乱石当中,仔细观察着那票人马。他们从山坡背后一个一个闪出来,看样子非常谨慎。
“多少人?”
“超不过二十个。”
“散兵?”赵江淮问。
“从奇兵营那边溜过来的,应该是斥候兵。”
“娘的,狗胆不小!”申屠豹骂道,“干脆出去干掉他们!”
“都是骑兵,我们占不了便宜。”李泰盈说,“再者说,我们死了谁去送信?”
“那怎么办?”
“只能跟他们抢时间了。”
说话间,马蹄声突然停住了,而且停了很久。
勃律人显然发现了什么,李泰盈赶忙向两人挥手。赵江淮蛰伏到李泰盈外围,张开伏远弩,放好弩矢,嘴里还叼了一支。他的位置视野开阔,但也更容易暴露。此时申屠豹已经绕到巨石后面,放下刀盾,解下大弓,准备伏击包抄过来的敌人。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勃律人还在那站着,没有任何动作。正等的心烦,一支冒火的鸣镝突然飞过来,贴着巨石边缘,正好落在大白马脚下。大白马被吓得不轻,跳起来嘶鸣了几声。
箭雨立刻跟了过来。赵江淮被压制在乱石堆里,只能把一块比自己还矮的石头当作掩体。此时勃律人开始慢慢压上,他们的对话虽然听不明白,但明显充满了愤怒。
“江淮,我们听你号令!”李泰盈靠着石壁,箭已在弦上。
“你们先别暴露!”赵江淮瞄片刻,扣动了悬刀,砰的一声,走在前面的骑兵应声落马。随后便有大股流矢倾泻过来,其中一支甚至击中了他的头盔。“不止二十个,后面还有不少人!”赵江淮双脚开弩,再发一箭,弩矢射穿一个勃律人的脑袋,那人来不及出声,一头栽进水里。“人太多了,我得把他们引开!”
躲过第二波箭雨,赵江淮掉头就跑。大白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顺行几步,等赵江淮跳上后背,便立刻撒开四蹄,往山谷东边狂奔而去。轰鸣声随即响起,一群勃律骑兵尖叫着追了上去,看样子大约不下百人。
马蹄声消失很久,李泰盈仍然没醒过神来。申屠豹走过来,瘫坐在地上。“这条河通哪儿?”
“天鹅湖。”李泰盈向东望了望,一脸自责。“那群人可能进犯过奇兵营。”
“怎么看出来的?”
“刚吃了败仗,有不少伤兵。”
“娘呀,幸亏没出去拼命。”
“赶快走吧,没时间了。”
李泰盈系好大弓,捡起长矛,两人默默无语,快步向西走去。
走了三四里,山谷慢慢折向北方。前方出现一线雪山,重重峰峦上洒满月光,神圣而又壮观。最高的那座山下就是奇兵大营。看似营地已经在望了,其实还有二十多里路程。两人被那团光辉吸引着,像喝了七月里的桂花酒,不知不觉又加快了脚步。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绕过两道土坡,前方霍然开朗,河谷展开成辽阔的平坝。平坝中央,远远现出了一片灯火。李泰盈脚下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还有十里,安全了!”申屠豹找了块草地,幸福地打了个滚。
“希望还有机会,”李泰盈大口喘息着,“临别连声保重都没敢说。”
“放心吧,赵矬子命硬,这辈子只能死在他老婆手里。”申屠豹嘿嘿笑了几声,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脱了乌皮靴,扒掉湿透的棉袜,闻了闻,小心地揣进怀里。“最后一双了,”他叹口气说,“娘没了,以后没人给做袜子了。”
李泰盈看着夜空上的星星,眼眶湿了。“请个假吧,回去给老娘填把土。”
“说实话,我没想过还能回金城。”
“我们一起出来的,将来还要一起回去。”
“活着回去,还是写在木牌上带回去?”
李泰盈瞥了他一眼。“我回广武,你回五泉[1],光宗耀祖,落叶归根。”
“得了吧,”申屠豹撇撇嘴,“老子凭什么相信你?”
“我师父说过,我会葬在积石山上,凿山为墓,这是定数。你要跟紧了我,肯定就死不到外边。”
“你师父是灵岩寺住持,当然希望你埋得近点儿[2],我哪有那造化。”
“你要这么想,也我无话可说。”
申屠豹忽然挺身坐起来。“凿山为陵?那可是帝王的葬法!你他娘的是不是梦见几次吐火龙,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李泰盈立刻辩解:“凿山为墓,不是陵!”
“反正都是一个意思!”申屠豹抓了抓脑门,忽然把脸凑过来。“我说,你昨晚是不是又梦见那东西了?”
“而且知道了它的名字。”
“嘿嘿,”申屠豹来了兴致,“叫什么名字?”
“巴力撒。”
“巴,巴力撒?”
李泰盈坐起身子,望着远处那片灯火,仿佛回到了梦里。“这次它爬出地面,袭击了一个城市,烧死了很多巨人。那些巨人黑得像炭,住在地穴里,似乎很怕火。”
“我说什么来着,越来越离谱了。”
“这还不算离谱的。当时还有一支攻城的部队,军士们浑身发光,战力非凡,能在水下行走,长矛能投到一里之外。”
申屠豹瞪直了眼睛,“步卒还是马兵?”
“没有马兵,”李泰盈摇头,“他们的坐骑你猜不到。”
“哦?什么坐骑?快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喝血吃肉的麋鹿?”
“吃肉?”申屠豹笑了,“还他娘的喝不喝酒?”
李泰盈也笑了。“我就说吧,一个怪梦而已,不用当真。”
“我看没那么简单。”申屠豹撇了撇嘴。“那双头龙肯定认识你,所以不管去哪儿都会让你知道。”
李泰盈摇头。“我感觉,我只是个偷窥者。”沉思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有没有听说过‘杜萨卡’这个名字?”
“不像吐火罗人的名字。”申屠豹晃了晃脑袋,“是你梦见的人?”
“他们的统帅。我不确定那是他的名字,但火龙听他召唤,这个可以肯定。”
“你看,果然没那么简单。”
正聊到关键处,忽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两人连忙伏在地上,往身后张望。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李泰盈已经听出了是谁。过了不久,烟尘当中钻出一个孤独的白影,果然是陈长庚的大白马。两人站起身,却惊愕地发现马背上空空的,只有一团黑影伏在鞍上。刹那间,不祥的气息弥漫了原野。
大白马径直走来,急促喘息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嘶鸣,仿佛是在啜泣。赵江淮一动不动地伏在马背上,身下全是血,马肚子都被染红了。他身上插满箭矢,光后背就有几十支,而且多数深及内脏,还有一支从侧面射穿了脖子,血糊了一脸。他脸上已经辨不清细节了,只有两眼还是黑白分明的,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地面。
看到这番情景,申屠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1] 广武,唐代金城郡下辖县,在今甘肃永登。五泉县为金城郡治所,今之兰州。
[2] 唐灵岩寺在安乡郡,今甘肃永靖县境内,北距广武100公里。积石山在安乡郡西境,今青海化隆县境内,东距灵岩寺4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