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夏川在塔中镇的小旅馆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在镇子西北边缘寻到一处正在招租的房屋。

房子单家独院,坐落在沙漠边缘,陈旧厚实的青砖结构。背靠沙漠的墙下堆积起来沙丘没过了一扇封死的铁窗户。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北风吹来,胡杨树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垂危老人的呻吟,听起来毛骨悚然。

房东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瘦骨嶙嶙的维族男人,头发像一堆杂草,草丛里藏满细沙。深陷的眼窝里一对摇摇欲坠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打量着夏川,让人心只犯嘀咕。

夏川把半年租金递过去的时候,男人数了数退回500,夏川愣住了。

“广告纸是半年前贴的,现在降价了”男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张纸片,“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就打给我,我住在最东边,距离这里大约20公里。”说完,他扭头大踏步的向镇子方向走去。夏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蒙蒙的沙尘里。

打开房子的门,屋里摆放整齐,日常家具一应俱全,只是全被蒙上一层厚厚的沙尘。拧开厨房的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倾泻而出,这的确让夏川一时间兴奋不已。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中间,听到流水的声响,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

夏川在房子里稍做逗留,粗略的看完每个房间。这确实是一处不错的选择,只需把里里外外冲洗干净,买些被褥日常用品,便可以安居乐业了。

夏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回旅馆的路上,他给梅心发微信:塔中镇住处已定。

心里又忐忑起来,希望她能来,又希望她不来。

梅心只有傍晚才会起床,点一份外卖。连日来,都是靠着这样简单的一餐维系着百无聊赖的生命。原本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轻飘。

克克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他或许在澳门赢了不少的钱。其实,有没有赢钱这已不再重要,他已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她的身子。

虽然此刻的梅心已经意识到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但她并不因此而懊恼,至少没有失身的耻辱感。如果一个人摔了一跤,磕破的膝盖正在流血,接着又摔了一跤磕在同样的位置,那么第二次的磕碰便不会觉得增加更多的疼痛,只会沮丧于道路的不平而已。

十多天前,在一个叫“约天堂”的QQ群认识克克,说好了在深圳梧桐山看最后一场落日。

梅心下了杭州的飞机,按照微信的位置一路找到宾馆里还没起床的克克。这是一个帅气的男孩,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张忧郁的脸上写满倦意。

没有过多语言,先前的约定不问彼此过往之事。三天后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决定一起登上梧桐山,寻一间观景酒店,分食三百粒安眠药,然后静静地坐着,看那一轮火红的冬日渐渐掉进无尽的黑暗里。

第二天夜里,梅心听着邻床克克细细的鼾声,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熬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谁?是谁……克克,克克!

梅心大声呼喊,可是克克依旧打着鼾声,躺着纹丝不动。

一个黑影走进来,在克克的床前停留了几秒钟,慢慢靠近梅心的床!

卫生间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磨砂玻璃,梅心看见黑影长长的头发盖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幽蓝冰冷的眼睛!走近梅心的那一刻,她立即有一种万分强烈的失重的恐惧感,可是任凭她怎么挣扎呼叫,都无济于事,那一双乌黑的大手已经死死的扼住了她的脖颈!

啊!啊——

梅心大叫一声猛然坐了起来,与此同时灯光骤然全亮。

“怎么了?你怎么了?”克克急促地问道。

梅心没回音,她扯起被子蒙住脸。

同一个恶梦缠绕着她一年之久,自从去年医院回来,再也没能摆脱过。回想起那段屈辱的历史,梅心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嘤嘤的哭泣。

哭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她的头,掀开被子看见克克就坐在她身边,他伸出手将蓬乱在她脸上的头发捋了捋,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嗯……”梅心轻松点了点头,“老毛病了,吵到你睡觉,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梦是假的,醒来就没事了,你别害怕,毕竟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在这儿呢!”

“嗯。谢谢你,可以不关灯吗?”

“不关,你闭上眼睛安心睡吧,我看你睡着了再回去睡。”

过了一会儿梅心睁开眼睛,看见克克还那么坐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往一边轻松挪了挪身子,“要不你就睡这儿吧,把你的盖被拿过来。”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顺理成章,不是她想要的,却是她无意拒绝的。

克克,只是一个QQ昵称而已。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原以为可以殊途同归,去往一个极乐世界,如此说来,便是厮守终生之人,委身与他有何足惜!

翌日,梅心醒来时已是九点,克克已走。QQ上收到他的留言,说是飞往澳门赌最后一把,赢了就好好活着,输了就回来。

梅心忍不住哑然失笑,一个放不下钱财的人,他断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克克,此生不说再见!

梧桐山约定的日子到了,梅心独自一个人游荡了一整天,终还是走了回来,一个喜欢清净成瘾的人,却又害怕孤独。想象着最终看到的风景,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感同身受的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一年来,她无数次在同样的纠结中徘徊不止。

晚上梅心起床,拿起手机打算点一份外卖。此刻收到夏川从塔中镇发来的消息。

她犹豫了,会不会再次遇见另一个克克?

认识夏川和克克是在同一个QQ群。不同的是,夏川是一位大叔,是一个无喜无悲到极致而生无可恋之人。他不同意梧桐山那种归宿,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希望暴尸街头的那种轰动,他希望人生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像一阵烟雾散尽之后,不留下任何痕迹。

梅心生在杭州这样一座温软的江南城市,未曾见过沙漠,想来也是一种遗憾。据说塔中镇是中国唯一的一座沙漠中心城镇,是人类禁区的奇迹,能从这里踏上奈何桥,也算不枉此生。

如此作想,她决定前往。

夏川每日早起晚归。

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他便打车从旅馆赶到出租屋,一路上购置一些日用品。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房子冲洗的焕然一新。所有家具皆露出本来面目:红褐色的橡木地板,浅灰色的墙壁,桌椅板凳都是敦厚油亮的实木打造,虽说款式陈旧,但别有一番古朴的韵味。

晚上回旅馆之前,他总会在屋后的胡杨树底下小坐片刻。看广阔无垠的大沙漠,竟幻成一片碧蓝明净的大海。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了,像是一片睡着了的海。旋风总是毫无征兆的突起,一股一股的,把黄沙卷起好高,像平地冒起的浓烟,打着转在沙漠上飞跑。一个个沙浪向前涌动着,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沙漠揭去了一层,又揭去一层。

每每此时,夏川感觉身体不停地收缩,直到化为一粒渺小的沙子,被风轻轻一吹,便融入大漠之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陆陆续续把日常生活用品备齐,粮食和油盐酱醋,还有被褥。夏川把厨房的土灶清洗干净,又去沙漠边缘捡回来一堆的胡杨枯枝,用来生火做饭。

明天便可以搬家。

住下来,他在等一个日子,唯一一个让他觉得值得纪念的日子。在那一天,他将为她做最后一次祈祷……

“下午两点前后到达塔中车站,怎么才能找到你?”

QQ收到梅心的信息,有点突然。之前她并没有明确回复要来。

“我去接。蓝色羽绒服,背后很大的‘978’数字,好认。你看到我叫我就行,没看到别乱跑。”

夏川一点半赶到,小镇车站行人寥寥无几。他急匆匆地往出站口走着,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一扭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儿:高挑个儿,小圆脸有点苍白。细牛仔裤配一件薄的风衣,单惜而弱不禁风的江南美女形象。

“你好,夏川大叔吧!?”女孩伸出右手。

“是的,你就是梅心了。一路上辛苦了”

轻轻地握了手,梅心的手是冰凉的。

夏川接过梅心的拖箱,说:“没有厚衣服吧,冷吗?”

“还好。没准备,也没有,家那边用不上棉衣。这里是不是会很冷?”

“原本是很冷的,不过这个冬季天气好,白天气温也还行,但是温差巨大,太阳下去后气温会降至零下十几度。待会儿去旅馆取我的行李,路上会有服装店,你顺便买点厚衣服,不然肯定受不了。”

夏川从旅馆退完房,拎着一个小小的箱子出来,梅心在旁边一家服装店买好了一件高领毛衣、一件中长的毛领羽绒服,都是黑色!

又是一个黑色系,黑色是一种回归,更是青春梦想的终结。

一路沉默。

汽车沿着环镇公路疾驰,窗外蜿蜒起伏的沙漠轮廓像一条条巨龙起舞。夏川转头看向梅心,一张疲惫的脸毫无表情,空洞生涩的眼睛眺望远方,一动不动,全然没有自己从前第一次见到沙漠的那份激动心情。

看风景其实看得就是心情。许多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踏进这片沙漠,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颜色,金黄的沙丘如无边的麦浪翻滚,满心的希望,满眼的秋收喜悦之情。

梅心在屋子里走了一遍,环视四周,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还真不差,比我想象的好。这么干净都是你收拾的吧,辛苦了!”

梅心此刻才正眼打量了面前这位神秘的大叔,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挺拔修长的体格,脸色苍白疲惫,双眼冰冷深邃,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凉意。他指着窗外说,“没什么。屋里是还行,但屋外就不怎么样了,你看,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起风的时候沙子无孔不入!”

沿着夏川手指的方向走到窗前,凝视片刻,梅心幽幽地说,“可是,我挺喜欢。”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又问:

“我睡哪里?”

“你睡东边那间屋吧,靠卫生间比较近,方便。”见她愣了一下,夏川笑着解释,“那个窗户对着的方向是正北,然后就知道了吧。在沙漠,方向挺重要的。”

夏川用拾来的胡杨枯枝把壁炉烧得很旺,不到两个小时,室内就逐渐暖了起来。

晚饭他亲自下厨。梅心生在江南大城市的女孩,自然不会使用这土灶台了,往后的日子里这活夏川得包了。

其实,夏川也有三十年没烧过土灶了。母亲守着一辈子的土灶台也在前些年深埋进老家的残垣断壁之中。那时候,每当有客人来家,母亲的锅铲便停不下手,夏川则会在灶台后面帮忙添柴加火,母亲说火大了,他就用烧火钳把两边的灰往中间拢一拢,盖一盖;母亲说火小了,他又拿起那根吹火筒攒足劲吹。闻着锅里热气腾腾地香味,他是又馋又有成就感。

母亲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她用的那根吹火筒有一米来长,是竹子做,据说用了几十年都没被烧坏。整个筒身褐红油亮,和母亲的手一样,见证岁月的辛劳。母亲病故之后,父亲把吹火筒和着母亲的生前不舍得穿的衣物一起堆放在她坟前,一把火化为灰烬。

从此夏川也就离开了家乡的小山村,离开了土灶台。

夏川按照江南人的习惯,做了几道清淡口味的菜。梅心尝了一口,“真不错!谢谢你啊,真是辛苦你了!”

“喜欢就多吃点,往后呢,客气的话就别再说了,日子还长着呢。”

“长吗……”梅心幽幽地说,又像是在叹息。

夏川一时语塞,他看到梅心的眼眶有点发红,便不再多言。

默默的吃了一会儿,梅心突然问:

“有酒吗?”

“……这个,真没有。明天买,我不知道你会喝酒,我也很久没喝过了。”顿了顿,夏川接着说,“要不,我们以水代酒吧,来,为我们的初次见面干杯!”

双双碰了一下水杯。梅心说,“我就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了。我今年25岁,家在西湖边上,真名叫梅辛,辛苦的辛,后来心没了,就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梅心,你说一个人心若是没了,再不辛苦也难。”

夏川笑着说,“这么智慧的名字,不过说得也对,心若在梦就在嘛。我呢,身份证就叫夏川,48岁,西安来的。”

“往后就叫你大叔了。哎,大叔,以后你做什么需要帮忙就叫我啊,别像今天一样,什么都闷着头自己干,你不觉得累我还觉得闲得难受呢!我不会的你可以教我啊,总得有个事情打发时间嘛。”

梅心说这番话时,语调欢快轻松,见面半天第一次见她满脸堆笑。她笑起来很可爱。

夏川点点头说,“会的。今天你才来,旅途劳顿。吃过饭后屋子就会很暖和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好在这里洗澡挺方便,据说常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一个月难得洗澡,咱可不能跟他们学,哈哈……”

饭后,梅心坚持要自己去刷碗,夏川便不再客气了。此刻,天还没黑,他想出去走走。刚把外套穿上,梅心走出来问:

“大叔去哪?”

“我看还早,想出去沙滩走走。”

“我也去,等等我可以吗,马上就好!”

“你不累吗?”

“没感觉。车上都睡一天了,再说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留在家里,害怕。”

“好吧……”

接近地平线的那轮通红的大圆盘发出柔和的红光,让天边的云彩变得五彩斑斓。大漠披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薄纱,蜿蜒起伏的沙丘轮廓分明,既显得柔美又分外的粗狂雄伟。

夏川和梅心坐在一处高高的沙丘上,看远处天边的晚霞在不断地变化,由深红变为淡红色,又逐渐变为深紫色。

落日余晖把梅心的脸眏得绯红,她痴痴地眺望远方,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我们沿着落日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前方会怎么样呢?”梅心忽然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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