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1月份的青岛,天气预报上说,气温会下降到18℃左右。这样的一个季节里,因为意外的骨折,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只能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躺累的时候,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客厅窗前。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棵枫叶树,它的羽毛早被秋天染成黄色,风一吹就落了好几片叶子。我放了一首梅艳芳的《夕阳之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似水年华,如梦如幻,每一刻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在熟悉的歌声里,又或者是回到熟悉的地方,都会触发回忆过往的神经。我是很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属于那种从小到大,都闲不住的人,通常戴着一副耳机,背包里塞着两瓶水,就可以在外面走上半天。
有时候在山里面;有时候会在高耸的建筑群间,穿行而过;有时候也会专程去海边,从五四广场沿着木栈道走到栈桥,再走回来。总能遇上很友善的人,聊上一路。
在路上总能看到岩石上,禁锢着密密麻麻、失去自由的海蛎子,吃货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右手握着把生锈的铁锤,左手戴着橡胶手套,紧紧按在岩石上,脸颊换上狰狞的表情,像一个熟练的刽子手一样,一锤击穿海蛎子的心脏。
它们很安详,虽然是死亡。
岸边的小铺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贝壳,装着深海里故事的贝壳,它们藏在贝壳的记忆里。那些搁浅在岸边、被渔民们捕获的贝壳,被以很便宜的价格出售。污迹斑斑的棉布上,静静的是等待赎身的贝壳。
上一次见爱喜也是七八年前了,那是一个下午,我在福山支路的一个咖啡店,咖啡店的屋顶有一个很开阔的露台,我很习惯坐到屋顶的露台上。
对面坐着的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由于离海边很近,坐在这里就很容易会被不远处沙滩上假装休憩的人偷窥。
咖啡店的院落里生长着一棵身材高大的银杏树,它的枝臂很长,仿佛一旦下垂,稍一用力,就能击碎大半边屋顶,爱喜就坐下银杏树的掌心下。她早到了一会,背对着院内,手里拿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
她穿了身白色的裙子,盖不住膝盖的那种。小腿上还有骨折手术以后无法愈合的疤痕;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黑色明亮,很快就要长到腰部了;她的脸色并不算特别好,尽管涂了很深的粉底,肤色的暗淡依然显而易见。
她嘴唇上的口红和几年前在医院看到时一样,很新鲜的艳红,瘦弱的手臂上依然戴着很简单的贝壳手链,是竖琴的紫贝壳,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那很显然是客替她打磨的。
爱喜远远地看到我,我也毫无迟疑地起身,对着暖橘色笑容的女服务生要了杯加冰的美式。
认识爱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刚从北京的师范大学毕业,赶上国内高职升本的高潮,很多刚升本的院校大量缺教师,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青岛一个普通高校当助教。
爱喜是我那一届学生,说是老师事实上大家年龄差距也就三四岁,除了课堂上,大家都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
我坐下来,原本想问她的近况。她看着我,微微抬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因为她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是一个原本在几年前就应该听到的故事结尾。她的脸上更换出的表情很沉重。
她开始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一、童年的回忆
爱喜出生在北京周边的一个小镇上。1993年,蓄意很久的雪。当年她的母亲围着毛茸茸的围巾,站在一排松树下等待,男人趁着她不注意,用手使劲摇动积满雪的松树,松针上倾斜的雪,是一群白色的小精灵们,它们从松针上摔落,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钻进女人的围巾,在女人波涛起伏的胸前,消失不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着明媚的脸,格外引人入胜。他们紧紧拥抱到一起。期间,高个子的货车在弯曲铺满雪的马路上颠沛地爬行着。
第二年的春天男人走了,又或许是他本身就是要回到原本的家,他只是一个来小镇上画雪景的画家,而女人爱上了这个城里来画家,不可自拔。
这个偏僻的小镇轰动了。只要她在的地方,那些轻蔑和唾弃是躲不掉的。她成了坏女人,被小镇的主流社会给隔绝了。她的生活贫乏而琐碎,且度日如年。她仿佛失去了整个青春和爱情。
这一年的秋天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外面大嗓门的中年妇女训斥着羸弱的丈夫。一群更小的孩子在小轿车前,做足了鬼脸。车里,女人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没有说话。婚礼的当天,也没有太多宾客。
只是血缘较近的几家人,吃了一顿饭。我不太确定那时候,有没有类似《漠河舞厅》的地方,如果有,一定是无数个冰冷的夜晚里,最温暖女人的角落。
她其实很漂亮,还喜欢唱歌;他身材魁梧,善良却懦弱。虽然女人和男画家有着说不清楚的莫名关系,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的迷恋。男人是工厂里的修理工,结满茧子的双手,像是锋利无比的锯齿,很容易就咬破女人细腻的肌肤。
简单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家,粗糙的男人,有着鄙夷目光的婆婆,在这场人生里她完全绝望了。她开始抽烟,也开始嗜酒。在分娩的夜里她彻底厌倦了,赶着去下一场轮回。爱喜的出生,只是她一场对此生的纪念,对一场无疾而终所谓“爱情”的悼念。
爱喜,这个名字是妈妈留下来的,而这个名字只是女人喜欢的一种香烟的名字。爱喜只是他用来缅怀她的一种方式。六年后,父亲重新领回了一个女人。
继母的声音很洪亮,容貌生得简单直接,仿佛是上帝在创造她的时候,只做了简单的线条,却忘记修饰。重要的是她根本无法接受一个和自己毫无血源关系的女孩。
她得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渴望去经历分娩的惨痛以后刻骨铭心的血缘。可是,她总是无法得偿所愿,持续的流产已经将这个粗糙的女人,摧残得异常暴躁。
二、奶奶和受
很幸运的是爱喜有一个很慈祥的奶奶,虽然奶奶并不喜欢妈妈,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爱喜的关爱,爱喜和奶奶一直住在偏房。她们尽量不去依附男人。
那几年她和奶奶辗转在街道之间捡来各种各样的废品,用来交换简单的生活。苦难的日子里如果有那么一丝明亮的光,那就是奶奶特别喜欢养猫,并不是那种血统高贵的猫,是普通人家最常见的狸猫。
10岁的那一年奶奶忽然中风。爱喜拖着瘦弱的身体依靠那些废品和父亲偷偷摸摸的接济,她们的生活,总之,很不确定。
那个冬天,爱喜在院落里种了很多菊花,它们把脚伸进土地厚厚的雪层里,埋藏着一张张金黄色的笑脸。爱喜躺在奶奶的怀里,抱着受受。
受受是只会打很响呼噜的黄橘色狸猫。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年迈的老夫人对自己逆来顺受生活的自嘲,总之每天起床,爱喜都会给它一个隆重的、充满无奈和安详的拥抱。奶奶有着温暖柔和的皱纹,她们相互依附彼此相爱并以此维生。几年来,她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别人的屋檐下,因为大嗓门的女人随时可以宣布末日的到来。她们有过出走的计划,又很快夭折。
她们没有长出候鸟一样坚硬的翅膀,毕竟出走是一场浩大的迁徙,奶奶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大城市,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
在那个黑夜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受受怀了孕,每个夜里焦虑地叫,很不安分,奶奶的情况也更糟了,眼神日益焦灼。
午夜她的呼吸变得很薄弱,像燃尽的灯,闪烁不定,爱喜赶忙去叫了父亲。房间里后母在厉声呵斥,但父亲顾不上退缩,他爬起来冲向奶奶房间,受受焦虑的叫声也不停止,男人隐忍了很久,终于燃烧起来,狠狠地一脚踹上,不留余地。
他没有顾虑受受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不会理解受受和奶奶一样重要。受受负疼逃离,恋恋不舍,但它没有和奶奶告别,也没有安慰爱喜,它只是个怀孕的母亲。
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奶奶衣着光鲜,躺在棺木里,很平静。这种用松木制作的棺木,粗糙,空间狭小。棺盖盖得严严实实。奶奶的眼睛里,只剩下漆黑一片,爱喜的嗅觉里也充斥着刺鼻的红漆。
奶奶本来就是一个话很少的女人,早年间从山西逃难到这个小镇,中年的丈夫在一场大饥荒里为了给孩子多留下一些口粮,拖着疲惫的身体,在一场日以继夜的劳作大会战中,精疲力竭地死去,只留下一个儿子和女儿:儿子只能说是那种乡下人的老实,因为有个凶悍的老婆,对她这个母亲也算不得孝顺;女儿嫁到了北京,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会回来,和嗜酒的老公总有吵不完的架。
这几年,为了可怜的孙女,她勉强苟活着,现在她什么也不用做了,死亡完全是一场符合心愿的企图。爱喜趴在棺木上,在继母的精心装饰下衣着得体。
她的手里握着上课用的铅笔刀,鼻血颜色的刀柄。大人们都因为奶奶的逝去,变得心情沉重,在外面的院子里推杯换盏,只有这个单薄的孙女陪她最后一程。
她想在棺木上开一个工整的窗,她怕奶奶找不到出口,无法进入天堂。食指渐渐磨出血来,滴在棺木表层,留下很新鲜的伤口。很多年都无法痊愈。
奶奶被安置在偏远的山岗上,是一个稀散的、矮小的坟冢,很拥挤。绿色的爬山虎,到了冬天只剩下干枯的尸首,盘桓在失去亲人照看的墓碑上。模糊的墓志铭,写着太多违心的祷告。
奶奶的葬礼上,她第一次见到姑姑和表姐小绿。姑姑是一个长相很温柔的女人,她和奶奶一样并没有太多话,因为她想说的话都变成了眼泪。她半倾着身子,扶着奶奶的棺木,眼泪仿佛汇成了一条河。奶奶在这条用女儿眼泪汇成的河上撑着小船,缓缓驶向另外一个世界……
冬天的北方山岗上到处长满了野菊。野菊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很孤独的,它们只有在特定的日子里才会有观众。有时候,山岗上也有会动的朋友,譬如,蝴蝶、蜥蜴、会飞的鸟类,它们会把山下的情形,描述得格外生动。
简单的葬礼皱巴巴的,还有固定格式的祷告,在一些会动和不会动的观众见证下,完结了这个女人的一生。爱喜和姑姑一样,哭尽了眼泪:一半的眼泪是对奶奶的不舍,另外一半是是担忧自己和受受的命运。接下来的日子,爱喜翻遍了整个小镇,到处打听受受的下落。
在父亲工厂的一处仓库里,受受躺在一堆纸箱间一动不动,一定是经过一场很痛苦的生死挣扎。它肚子是空的,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奶奶的身旁也垒起偌小的坟冢。
爱喜握着小铁销,挖了整整一个上午,精疲力竭,她甚至嫉妒奶奶和受受的团聚。她把奶奶最喜欢的一盆菊花迁徙到了这里,打破花盆,挖坑,用山岗上的土,重新栽种。
它们高昂着头,有着清冷阴郁的笑容,疲惫却依旧高傲。它们是桀骜不驯的。爱喜也渐渐觉得自己是桀骜不驯的女孩。在那个短暂的下午里,爱喜和它们交谈,心里的伤,无法愈合。
夜里她总梦见受受,梦见奶奶慈祥的目光,她们的眼神让人心痛又绝望。后来爱喜开始叛逆起来,不再把自己装扮得乖巧可爱,不再低身下气地取悦继母。
她开始故意和继母作对。用继母最心爱的口红在家里的墙壁上画很多线条粗糙的人和动物,那是她对奶奶和受受的思恋。
她用刀子把继母最喜欢的裙子内衬线挑断,看着继母在广场上跳舞忽然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很满足。
她甚至将母亲的照片,摆放到继母的梳妆台上。照片里的妈妈,胸口别了朵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母亲和那朵栀子花一样,盛开得可真是好看。
父亲的房间响起激烈的争吵,这次没有余地了,她很同情这个高大懦弱的男人。两个女人不断折磨着他,而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她甚至想计划一场出走,成全这个男人。她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三、表姐小绿
初二这一年,父亲和继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梦寐以求的儿子。父亲带着爱喜去了北京,送她到姑姑家讨生活。上车,下车,走路,转弯。
她每一步都很小心。在纸条上记下了每一条换乘点的路,也记下了回家的路。因为奶奶说过,大城市的路可真是多,没有一条重复,也没有一条有尽头,她又怎么能记得清楚呢?
在这两天的时间他像真正的父亲一样,买她没吃过的零食,买像受受一样讨人怜爱的毛绒玩具,在石景山的游乐园里尝试各式各样的玩具,还带她去看了天安门、逛了故宫,甚至在什刹海划了一下午的船。很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那个很平静、很平静的湖面,有个父亲带着他的女儿。
她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配合着父亲,在西单的小服装店里,她躲到试衣间里,尽量拖延时间,她想成全父亲。
好几次她都准备好了表情,推开门。父亲的笑容很和蔼,她真想扑上去紧紧地抱着父亲,无辜地哭泣,然后回家,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要。
傍晚,城市悄然安睡,北京又开始下雪。雪势急上一阵,又慢慢放缓。在没有三北防护林之前,北京的雨都是夹杂在风沙里的。爱喜坐在爸爸从借来的摩托车上,经过一片又一片的低矮的小工厂,便到了姑姑家。
这是通县的一个城中村,到处是村民的乱搭乱建的出租屋,姑姑除了自己住的三间屋子以外,还在院子隔出很多小房间来,用来出租给附近工厂的打工人,也可以增加一部分家庭的收入来源。
姑姑家还住着表姐小绿,白天在外面上班,这两天一直没有见到,她很少回家,还有一个怎也记不清名字的表弟,只是记得生得很胖很大。
半夜里,爱喜看着父亲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她。犹豫一会便起身开门。一股风闯了进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关上门,便不再回头了。爱喜并没有睡着,她穿着新买的拖鞋,跟了出去。
街面上积了很厚的雪。很快就抢走了她新买的拖鞋,它们不会在意,这是爸爸给她新买的拖鞋,而那些被故意安置在雪底的石子,肆意掠夺着她脚底的血液。它们更不会在意,那是一个14岁女孩滚烫的血液。
他拉着魁梧的影子,骑着摩托车,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快速行驶,寒冷的夜色早也无法分辨他的背影。她不想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她不想对着姑姑毕恭毕敬地说话,她舍不得爸爸。
爱喜站到马路中央,稀散的车飞驰而过,酒精中掺杂着谩骂。有只狗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见证别人的悲伤是件很需要耐心的事情,可是她也没有带吃的,它很快又失望,晃动脑袋转身离开。爱喜紧紧攥在手心的纸条湿漉漉的,手心里下起了倾盆大雨,回家的路从心底慢慢塌方。
她再无挂念,彻彻底底。她与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进行了短暂又彻底的决裂。爸爸的称呼从此被搁置一旁。她卸下所有沉甸甸的爱,那东西让她整天都无法正常呼吸。
“丫头,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你的鞋子呢,怎么不穿鞋子?”
爱喜忽然听到很暖味的声音,抬头看,她认识这个女孩,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她的嘴唇像朵开得正盛的玫瑰,亚麻色的头发包裹着的脸,有着清澈的抑郁感。
她厚重的风衣里包裹着一具像极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模糊成一片的白,一阵风掀开风衣,黑色丝袜,娇艳的高筒皮靴套着的是纤长的脚。
爱喜被她深深吸引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开始忐忑不安。眼眶里的泪水受了惊吓,随时都会坠落。爱喜怕她失去耐心转身离开,她很想开口,但声音仿佛被临时收了回去。
“和我一起回家吧,要是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她说。
爱喜拼命点头,坚定不移。爱喜迫不及待躲进她厚实的风衣里。她抱着她,爱喜像爱上荷兰人梵高的葵花一样,她的眼睛很吸引人,但穿着高跟鞋的脚像个喝醉的酒鬼,让她很担心女人的单薄。
这个叫小绿的女生是姑姑的女儿,爱喜的表姐。虽然是表姐妹关系,两家离得也只有两三百公里,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每家都有每家的苦难,大人们每天都在和各种不幸的生活拼命,亲情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表姐自己并不是住在通州,而是在大望路附近的一个老式居民楼里,其实她的房子小得根本算不上房子,只是一个房间而已。房间墙体被涂成鲜艳的粉色,家具也只是简单地排列组合,阳台生长着旺盛的水仙花,它们有着干净的、修长的脚,那些脚都伸进很深的泥土里。
她家还有一个很舒服的沙发,爱喜经常盘着腿坐到沙发上。它虽然早已经缺乏弹性,却依然有着光鲜的布料。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表姐的黑丝袜外面套着宽大的围裙,还有上面深深浅浅的油渍,她做着复杂的饭,小声唱着简单的歌,很欢快。
那年,爱喜15岁;表姐小绿,24岁。
姑父和姑姑也总是有吵不完的架,并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到她们,好在小绿已经开始工作,她们几乎相依为命。小绿的愿望其实是逃离这个家庭,住在海边享受温暖的沙粒、深深浅浅的脚印,当潮水退去,陷入搁浅的贝壳里。
她渴望收集满屋子的贝壳,养很多不常见的鱼类,无聊时她就坐在水仙占据的阳台上,煮茶、看一些不难理解的书来打发时间。
爱喜上了初三,成绩不错,小绿通常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又或是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她喜欢韩剧和做复杂的饭,蕾丝袜子外套着油渍的围裙。有时候她会穿着暴露,纤细的身体在房间跑来跑去;她轻盈得像只没有翅膀的蝴蝶,并且是最好看的一只。长大以后她才渐渐明白,她对小绿更多的是一种在小心翼翼生活里分离不开的依赖。
爱喜理解小绿想让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谈着简单可靠的恋爱,但爱喜并不对自己抱有幻想,她常常紧紧抱着爱喜不放手,抵御她内心荒凉的孤独感。
四、小绿的故事
关于小绿,她在中专毕业以后便早早开始工作,在服装厂里做文员,后来在西单开了一家很小的服装店。和北京很多的女孩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紧张生活。
直到23岁那一年,小绿遇到了他,并且爱上了他。但他在她的手机里只是一个被安置着的暧昧称呼,他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消失不见。
每当小绿下定决心忘记他的时候,他又手捧着一大束鲜花,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出现,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走在迷宫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好不容易看到了终点的路,突然,又分出一条三叉路来,让人心绪不宁。
关系持续到小绿27岁那一年,她爱的男人消失了3个多月之久,小绿光着脚盘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喝到她的脚开始抽搐。她站起来,身体前仰去绊倒身旁的椅子。她等不到那个男人。
小绿像内分泌失调一样脾气暴躁,争吵时常发生。她学会了抽烟,还开始嗜酒。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浅黄色的牙齿,这爱喜看得很难过。
小绿会把所有的不满统统装进那8厘米的烟卷里,狠狠地吸吮着,轻盈的烟雾生出翅膀,飘得很远,她依旧很痛苦。
她每天都喝得很醉回家,冒失地推门,跌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眼角还有着凝固的眼泪,爱喜打来温水小心擦拭,按摩着瘀青的皮肤。
她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甚至好几天会没有任何的交流,小绿只是按时给爱喜零花钱,当爱喜考试成绩很差时,她还会大发雷霆,接着又抱着爱喜簌簌落泪。
北京是一座拥挤的城市,尤其是地面,地铁就成了一个出行极其合适的选择。小绿有时候会乘坐地铁去西单的服装店上班,很晚再乘坐地铁回到朝阳的大望路。地铁在行驶的过程中会穿越长长的隧道,忽上忽下,一会昏暗,一会明亮。这个时候小绿会靠在门前,耳机里放着轻快的音乐,从昏暗返回明亮的时候,她的五官会愈加清晰,每回这时站在身旁的男孩就会直勾勾盯着小绿。
男孩想向小绿发出邀请,邀请进入他的生活里,每当地铁在复兴门站停稳,他总设想能上前,拍着小绿的肩膀,很隆重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然后小绿会很羞涩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他会由于这些臆想而变得心满意足。可惜,男孩们总是容易在爱情门口停滞不前。
夜幕降落时小绿常常会去后海的酒吧喝酒,酒吧里有随意搁置的感情,当嘈杂的音乐响起,它们变得赤裸,这时人们便会恢复本性。酒就像《疯狂动物城》里的午夜嚎叫一样,让喝它的人充斥着动物的欲望。
天亮以后人们又会收敛笑容,变得异常冷漠,互不相识。小绿过着这种琐碎而平静的生活,重复再重复,大部分人的生活也是这样。而爱喜读高中的地方需要坐很远的公车,学校规定要住宿,但爱喜放心不下每天喝醉的小绿,她得每天看到小绿活生生的才能安心。这几年为了照顾小绿,放学她便冲向公交车站,回家开门看一眼小绿,然后收拾房间,穿上小绿的围裙,做顿复杂的晚饭才能回到学校去。
五、海边的故事
爱喜19岁这一年,考上了青岛的一所大学。也是在这一年里,我从北京的学校毕业,在爱喜所在的专业当助教。事实上整个学期里,我对爱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只是记得课堂上有一个很少发言的女孩,一到下课总是急匆匆地要冲出去。
故事讲到这里,爱喜喝完一整杯咖啡,起身站了起来。不远处的海滩上有一群嬉闹的孩子,他们围着帐篷转了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个背部被晒得发红的女孩正低声训斥着男朋友,男孩颤颤巍巍地为心爱的女孩涂着防晒霜。
后面的很多事情,有一部分我是知道的,在爱喜在青岛上大学的这段时间里,小绿关了北京的服装店一起来到海边生活。
原本的“男朋友”本身就是有家室的,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夜,他们约在什刹海的湖边上相见。湖水里,圈养了很多漂亮的锦鲤,不管它们怎么努力地游,始终也只能是在这湖水里打圈,小绿也是他的一条锦鲤而已,仅此而已。
那个夜晚,小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受男人的邀请,她要赶着回家和爱喜去到一个稳定的城市生活,前景明确的、崭新的城市;在新的城市里,她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来到城市的头两年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光,爱喜的成绩不好不坏,也会参加一些很蹩脚的社团,小绿则在闽江路一家医美机构上班,顾客算不得多,没有那么忙碌,对于一直生活在北方的孩子来讲,青岛算是一座很友善的城市,除了冬天没有寒冽的北风以外。
每年的四五月份,当韶关路的碧桃、居庸关的五角枫叶、正阳关的紫薇、紫荆关的雪松、宁武关的海棠,依偎在每一处有着异域血统的建筑物旁盛开起来,就连闭上眼睛都是一番很美的景象。
这所大学的门口两侧,和国内其它学校大致无二,除了餐厅和旅馆以外,大多数,都是一些用来消耗学生们并不饱和的课余时间,爱喜常在傍晚路过这一排排的小店。
青岛和所有的拆迁城市一样有很多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社区和村落,但政府的拆迁条例里只有对人的保护条款,并没有对宠物的妥善处理,主人要么搬到很远的地方,要么在新家里添置了新品种的宠物,它们便会被留在这里。某天她在一家店门口看到一只黄橘色的狸猫,和受受一样的颜色,它的毛发黄而发亮,眼神却焦灼得让人心痛。
小店的店招顶着夕阳的余晖,里面售卖以贝壳为主题的各种饰品,以及女生们喜欢的小金鱼。她被吸引住了,好像是受受在召唤她,天蓝色的墙壁上做出了有折叠的波浪,像真的海浪一样潮起潮落,墙面镶嵌很多搁浅的贝壳、停滞游曵的鱼类骸骨,还有人为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整面海滩被刻制在这整面墙上,就好像我前些日子,在桂林看到的喀斯特地貌,相传桂林的山就是海水退化所留下的海底岩石。
房间最显眼的地方,放着透明的玻璃缸,温暖的沙砾里层次分明,里面养着很多不知名字的鱼,鱼缸里的灯带有着柔和的目光。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店主是个大男孩,叫客。不算高,却有着明媚的笑,没有凸现的喉结,手指细长。
“老板,你的猫叫着什么名字?”爱喜很窘迫。这几年除了小绿,她很少与人交谈,每个期末老师的评语都一样,孤僻,不爱说话。
“它叫木木”。老板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回答得很简单。
六、客的故事
老板叫客,客喜欢收集贝壳,养各种各样的鱼类,从美术学院毕业两年。毕业的头两年里在设计院工作,由于太有自己的色彩搭配主见,总是在交稿的时候和业主达不成共识。
索性便从设计院里离职,在母亲偏爱的资助下开了这么一家小店。每个学期他都会去很远的海边,亲自挑选贝壳和不常见的鱼类,他喜欢的贝壳和鱼很少出售,但是碰到真真喜欢的人,他会很大方地赠送。
除了店里的事务以外,他还喜欢梵高的画,喜欢到梵高杀了他也无所谓,他只需要加重玛利亚眼部的色彩,就可能必死无疑。
迷恋一种东西至深便会如此,会失去自我的判断意识转而变得盲目,店里的生意并不算很好,他一直靠母亲的慷慨才勉强维持。
爱喜后来才知道,制作贝壳饰品原来是件很繁琐的事情,要把贝壳放进烧热的铁锅里,趁着贝壳身体温存,细心清理表层腐烂的肉体,然后用很细的钻,仔仔细细打磨外壳吸附得紧的海藻,简直复杂得像一场高数的演算。但是真真喜欢的人,彷佛是真的能看到贝壳的前世,甘愿日复一日。
只要爱喜来到店里。客不论在画画、打磨贝壳或者发呆,都会一下子站起身来表示欢迎,而木木和她的受受一样,会打清脆的呼噜,却高傲得很少理人,喜欢睡觉,爱喜觉得,木木是受受九条命当中的一条,定是受到受受的差遣来的,而她和客的相遇,也是被注定的。
爱情是场交通事故,到来的时候毫无征兆,尤其是在读书的年龄里,对所谓爱的理解更多是一种感官上的不排斥,于她喜欢上了叫客的大男孩,包括那个他爱的、有着忧郁眼神的挪威男人。虽然她没有去过荷兰,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人喜欢。
客一开始只会对爱喜说贝壳和画画的事情,后来越说越多,越说越远,远到很远的未来,远到爱喜满脸皱纹,远到他们都老了还依旧在一起,爱喜的眼睛这时会涌起流动的水,像斑斓的大海一样让他着迷。
七、小绿的归宿
爱喜大四的下半年,小绿唇上的口红日益颓败,像喂满毒液的花瓣。除了招揽自己的顾客去做整容,在老板的带动下她也会经常整容,整到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样子。爱喜只知道小绿虽然收入很高,但是几乎存不下来钱。
小绿常常在夜里会被噩梦惊醒。她的脑子里常常会浮现那些年轻的顾客们,被店长洗脑,刷爆信用卡、甚至去办理贷款来给机构整容,她很愧疚。
她的老板是个天生精明的南方男人,叫傅善仁,和“仁”字并不相衬的是,他有很多掌控员工的方法,譬如很多女孩们都会和他保持一种远超同事的关系。
他会带着员工们去做很多高消费的事情,整容、网贷、去买很多远超于她们收入能力的奢侈品,事实上这种没有底层架构的“上流生活”,只是一种徒有外表,摇摇晃晃的空中楼阁而已。
周末,下午七点钟,小绿忽然提前回家。她活脱脱地像从鬼故事电影里跳出来般失魂落魄,泪水都来不及收。爱喜合上正在写答辩的电脑,等她宣布灾难的源头。
“爱喜。听着,赶紧收拾好行李,我们得连夜离开。”
这年客依然喜欢贝壳和画画,客的妈妈依然会很有规律的资助他的生活,木木生了孩子,小店的生意也好了很多。
小绿坐到地板上,墙体的颜色是小绿喜欢的粉;前两年种下的水仙,经过两年间的繁殖在阳台上开始拥挤了;屋子里用贝壳编织的风铃轻轻一碰,会发出很清脆的撞击声。爱喜收拾行李,可是怎么也收拾不完。小绿和客给了她太多,她一个都舍不得。见她慢悠悠,小绿爬起来发了疯,夺过包袱抛得很高,在这漆黑的夜里,天花板都能听见骨折的声音。
“爱喜,我们是去逃难。”小绿眼神里长满了绝望,她收了声又开始将一些生活必需品胡乱塞进行李箱里,很快就拉着爱喜下楼打了出租车。
小绿心里明白这天是迟早的事,她预演了很久,可是真到这么一天还是太匆忙了。她知道老板太多的事,他是个倔强的男人,从来不会相信别人,甚至于他老婆也早就办好了法律意义上的离婚。
小绿早就买好了车票,目的地是一座她们都没有去过的城市。爱喜在想,客会不会拿着她的照片满世界地寻找;木木的呼噜会不会半夜把他吵醒,而他又会生气地赶它出门吗?他会照顾好有着白脸蛋的水仙花吗?她充满了疑问,又很害怕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候车室里小绿接到了一个电话,神色慌慌张张地走开,爱喜紧紧地攥着票据上城市,紧张所带来的汗水,早就淹没了票上的城市。旁边的男人讲着粗糙并且结尾模糊的故事。其间爱喜跑到楼下的商店,买了小绿喜欢的饼干和咖啡。夜晚越来越冷清,甚至这个专门用来制造离别的地方,都很寂静。
爱喜的心脏和墙壁上钟表一样越跳越快,要搭的列车已缓缓开动,消失在这片结满忧愁的雾霭中,没有人关心还没上车的她们。
爱喜反复拨打着走开的小绿的电话,直到耗尽最后一格电量。只能跑到楼下的小店,继续拨打。10086里的女人,有着更年期一样生硬的话,终究还是没有打通。
凌晨三点爱喜只能提前回到家,丢魂失魄地开了门。迎面而来是股浓郁的血腥味,小绿躺在放满了水的浴池里,水面上漂浮的是她的血。
小绿瘦瘦的手臂上是发亮的三叶草手链,三叶草在链上生硬地碰撞着,她的眼神里是离开世界前碎玻璃似的绝决。
悬空在浴盆外的手臂血液已经凝固,地板上有一排排脚印,像是结着褐色的伤疤,客厅里还煮着没有来得及被关上的她喜欢的咖啡,冒着热气,滚烫让人落泪。爱喜靠到墙上哭了,几乎耗干了前半生的眼泪。
警察看过现场,简单询问,一个欠了大量网贷的医美公司女顾问,连那些八卦的小报纸都没有兴趣。
葬礼很简单。姑姑、姑父来了一趟,算不得哭得很伤心,又或者是表弟这些年的无所事事早已经让两个老人没有多余的眼泪。
小绿被安置在郊区的公墓,上空是一片真正的蓝,整个墓园被蓝色遮盖得严严实实。守墓老人的阳台安置着整齐的野百合,像准备检阅的军队一样浩浩荡荡。
爱喜和客站在小绿的墓前小声地祷告,她希望小绿能和奶奶在天堂相见,奶奶会像照顾她一样爱护小绿。
小绿只留下一张狭小的照片,上面是她妩媚而平和的笑,笑的是她自己种下的水仙。下山的路上遇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怀里抱着两盆水仙。它们被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开得尤其柔美娇艳。
他在小绿的墓前坐了一整个下午,他很想为小绿做些什么,但是他又是如此瘦弱胆怯。或许他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下山好好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个爱喜见过一面的人,只知道是小绿的同事。
爱喜和客回到小绿的家收到银行的提款通知单,一笔可观的钱,寄款人一栏是小绿的名字。爱喜给姑姑打了电话,要了银行卡号,把这笔钱寄给了姑姑,小绿表姐,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亏欠。
爱喜的眼睛里开满了小绿的水仙花,水仙败落的时候,白色的花瓣上会布满黑斑。爱喜的心和小绿的水仙一样,长满了黑色的斑,小绿让她无法释怀。
八、爱喜的救赎
一年以后爱喜从大学正式毕业,我也从这所大学辞职,开了一家新媒体公司。而我和爱喜之间虽然有4年的师生关系,交流也仅限于留了电话和微信。
后来我才知道,即便如此,我还算得上是爱喜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爱喜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色彩光鲜的贝壳手链,会清脆的撞击声,头发漆黑浓郁。穿着性感的丝袜,有着长脚的鞋。
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坐地铁的时候会从背包里扯出一副耳机塞进耳朵,她的脸色冷漠又不安,毕业后选择来到和小绿同一家医美机构工作。
客在母亲的安排下去了一个事业单位,他开始找到了坐办公室的乐趣,可以看很久的报纸,说话掌握固定的格式后和同事领导之间的相处便会很容易。
有时候他也会去看爱喜,爱喜会穿着丝袜,套着毛茸茸的拖鞋,围着带有油渍的围裙,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做复杂可口的饭。
爱喜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的打扮越发像小绿,这让客越来越焦虑,以至于他们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关于苏教授,他是个相貌普通衣着朴素的男人,爱喜在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他原本只是一个我所在学校金融系大学教授,也是我特别尊敬的同事前辈。
后来苏教授依附上一家很大的投资公司。这是一帮南方人成立专注于投资医疗的集团公司。
爱喜所在的医美公司只是其很小一块业务,还有几家很大民营医院以及几十家的连锁门店,他身后的人,是很多南方人组成的错综复杂的股权体系。总之有着很大的权势。
爱喜在集团的年会上和他相识,她和小绿一样会唱好听的歌,歌声清澈而忧伤。年会结束后的一个多月后,爱喜忽然接到总部调令,去苏教授的总裁办公室工作。
三个月后爱喜陪同苏教授出差杭州。和所有庸俗的故事一样,爱喜躺在床上,是雍容华贵的床。她像是一座藏品丰富的博物馆让苏教授着了迷,寂静的西湖夜色,满湖的荷叶被一阵风吹进高大的落地窗前,窗帘缓缓垂落……
爱喜的表情扭曲,哪怕在漆黑的夜色的掩护里依然悲痛。她扬着水仙盛开时的脸,在欢乐和羞耻中,嘴唇咬成了青紫色,他则抚摸着她漆黑如瀑的头发。
这个夜里,爱喜失去作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本来她是要交给客的,但一年前她整理小绿的手机才看见苏教授的照片,也看见小绿留下来的一些证据。
天一亮,爱喜找了个借口出去,去很远的酒店,自己开了一个房间,然后迫不及待地在浴缸里放满了水。爱喜像是飘浮在水面上妖艳的玫瑰花瓣,是黑暗里有着烧灼的花瓣的玫瑰。苏教授像噩梦一样,挣脱不开。
她扶着浴缸的两侧,缓慢撑起身子,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里凌乱的头发。她在浴缸里,整整躺了一个上午,她已无法涅磐。
后面的日子里她都和苏教授在一起,也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到核心的秘密,这期间她才知道,集团不仅仅违规骗取社保,还有着居多名目的美容贷。
她很小心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数据,还有受害者的联系方式,尝试和这些无辜的女孩取得联系,当年小绿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些信息才失去了生命。
她总是找借口避免和客相见,直到有一次,苏教授坚持要送她回家,爱喜没有办法只得应允。
下车,苏教授张开了拥抱,爱喜勉强迎上去。回到家客站在阳台上,眼神停滞在窗外无法收回。爱喜的脸上像是开到一半的木棉黯然凋零。
“爱喜,我们离开好吗。带着木木,去别的城市。”客深邃的眼神强烈而坚定。
一个新的城市,只有客和木木的生活,是个很大的诱惑,她可以穿得一尘不染,在房间里指手画脚。她更不需要刻意的伪装。她甚至不用穿油渍的围裙,说话不用带着油烟味,不用拎着宽大的口袋去菜市场买菜,木木也可以长得像小猪一样,她只需要睡觉陪她讲话。
“客,你走吧。我不想过着毫无保障的生活,我……我真的穷怕了。”
他不会明白,小绿不是一只九只尾巴的狐狸,她不能用一条尾巴交换一场死亡。现在她死了。客,小绿和你一样重要。爱喜在心里可怜巴巴地祈求。房子狭小而闷热。不欢而散,客关上门,不再回来。
街上的月光有着北方特有凄凉和明亮。客想起了那个诗人海子。荒野的铁轨,他像一个严肃的勘探师,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他数着火车,数到他满意的数字。忽然起身,跃起,扑向火车,气势汹汹。
他直躺在生锈的铁轨,血肉模糊。火车停在不远处,他只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客越想越多。异常绝望。身后响起汽车的鸣笛声,疾速风行。回头,强烈的光线让他眼睛睁不开。
爱喜半夜接到电话。医院通过已拨电话次数最多的人,联系上她。医院很容易让她想起小绿,想起奶奶。有时候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死去的人一定留下一张黑白照片,是因为流尽太多眼泪的眼睛,看不得彩色照片里的明亮吗?
眼睛由于伪装太久而异常干涸,她完全哭不出来。客躺在病床上,被子是像开败的木棉一样的白,她看着阿客,只是看着。
充斥着酒精空气的病房终于让她无法正常呼吸。她给客的妈妈打了电话,简短说明了情况。她也知道,苏教授私下里警告过客,让他离开爱喜。
客性命无忧,随时都可能苏醒。他不断叫着爱喜的名,他很牵挂她,哪怕是在梦里。
爱喜找好了护工,给客盖好被子,反复叮嘱护工,然后转身,离开。如果她是一个女巫,可以画个符干掉所有的坏人,但她不像豌豆姑娘一样天真,爱喜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孩。
路过银行,爱喜给老家打了笔钱。继母在这几年得了要命的病,她的男人,始终不离不弃。爱喜早已疲惫,对于父母越是年龄大越是怪不起来,又或许只要报了这养育的恩情,才能直起腰板。
苏教授的房间总是光线阴暗,爱喜画了无懈可击的妆,嘴唇像蔷薇一样艳丽。暖昧的寒暄后她给苏教授一个拥抱。
苏教授亲吻她的脸,接着是其它部位,一寸一寸温柔缠绵。爱喜则尽量靠到落地窗上。
窗外天气很晴朗,上衣的口袋,埋伏着小绿送给她的折叠刀,它直立地等待冰凉的手指随时把它叫醒。她选好位置,刀插进苏教授的身体,肌肉断裂的声音竟然很清脆,和客打磨贝壳时一样清脆。
她的手臂依旧瘦弱,手腕上贝壳正在清脆的撞击,血液比她预想得更加活泼。苏教授伸手推她,用很大力量,刀柄脱落,爱喜向后倾,后面是落地窗,晶莹的玻璃受了惊吓,两边让开,破碎的声音,铿锵有力。
苏教授伸手想阻挡爱喜的下坠,他抓了把空气。窗外,樱桃开满了花,空气里,掺杂着樱花的甘甜。
爱喜的身体在樱花的气息里持续下滑,陨落。她彷佛看到了小绿的眼睛,焦灼而昏暗,她又听到受受的叫声,依旧让人心伤和绝望,她闭上眼睛,赶在黑暗到来之前,落下。
九、最后的悼念
这一天,我穿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空间里看到了爱喜。在前一天的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央求我联系一些媒体的朋友。
她很聪明,提前把收集来的证据寄给了有关部门,并给大量的网贷受害者发了详情,再通过大量的媒体,报道了这场桃色的“刺杀”事件。
半年以后,苏教授被刑事拘留,有关部门收到爱喜的检举,很多报社也进行大篇幅的报道,苏教授所管理的医疗投资公司存在着大量的套取医保行为、医疗事故瞒报以及非法美容贷。各处的医院和机构,被患者和媒体,围堵得水泄不通。
苏教授的妻子和那些南方人提前得到消息,移民到了国外。苏教授对爱喜,对这个干净的女孩,有着很复杂的感情。他爱着她,不仅仅是和她做爱而已,他甚至想过要给她想要的生活。
樱桃树救了爱喜,在医院里她和客得到团聚。大脑受创,患上间隔性失忆,苏教授的伤势也很轻,也正是如此,爱喜只是监外执行。
客的伤势也无大碍,后来他们去了另外一座海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夜晚可以听到涨潮的声音,新鲜隆重的海风。海洋和陆地的分界线上躺着很多贝壳和鱼类,在沙滩上玩得疲倦了还可以重新游回到海里。
爱喜抱着木木坐在阳台上,哪怕是没有阳光时她也喜欢望着海。客坐在木藤椅上给他们画像,计划着未来。
中途他们会休息一刻钟,他会跑到厨房煮着滚烫的咖啡,回来的时候如果他撞倒了调色板,把身子染成五颜六色的话,爱喜会笑得前俯后仰。
故事讲到这里爱喜不再说话,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河水很湍急,随时都可能把我淹没。
这几年里青岛下了很多场雪,还有数不清的雨,甚至发过两场洪水,爱喜的故事,客的故事,小绿的故事,黄橘猫的故事,我的故事,都被冲进一望无际的海里,被海里的生物和贝壳一个个收藏起来。
很长一会我们都不再说话,好一会,爱喜才站起身来,结账,出门。我们步行去浙江路的青岛书房。
这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有着正宗意大利文艺复兴血统,雕刻着视觉很强烈的色彩。爱喜对于这座华丽的建筑毫无兴趣。她走到二楼拐角的书架上拿了一本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
书的封面是和血一样的红,像是一片波澜壮阔的火海,每翻开新的一页,就向着这火海的内核迈进了一步。
我在爬到山顶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体会。我们离死亡越来越近,也就越来体会到生的意义。直到傍晚爱喜才离去。海边的太阳越来越虚弱,爱喜的背影越来越渺小,忽然有一束光从她头顶降落,照射在她手链上的贝壳,竖琴的紫贝壳,发出碧翠的光亮来。
夜晚的航班,她要去一座陌生的城市,至于要做什么,未来有什么打算,她并没说。我只知道,她和客后来并没有生活在一起。至于客,最后调回到了家乡。前几年我们做了一个直播助农的项目,客代表县政府接待,俨然一副中年发福的样子。我们没有聊起爱喜,或者这本身也只是我们年轻时,结下的一场梦而已。
秋天日渐深沉。我拄着双拐从客厅重新回到房间,侧着身体写完了故事的结尾。住在我家楼下的女孩翻开衣柜,找出去年的长筒袜裤,深黑色,紧身。忽然,眼泪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
或许这个秋天里,这座海边的城市,真的会有童话,童话里也真的有王子。或许,当我在这座城市,遇到一个戴着紫贝壳的女孩。我还是会想起爱喜来,并且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小说《爱喜》的故事讲完了,每个人都在故事里有了原本的归宿。青岛的小区里,其实到处都是黄橘色的狸猫。只要去海边就能遇到很多戴贝壳手链的女孩。漂亮的,和很漂亮的。
之所以要写这么一个故事,是因为今年的9月在深圳的较长尾海滩,那是一个三层高的海边别墅,有一块很大绿草坪的院子里,我们开了一个店长的裸心会。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里,听了很多女孩们的成长故事,她们大多数成长都是一条条曲折的路。
年龄稍大一些父母们,大多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而这种经历成长的女孩们,不仅仅会更加坚强,也需要更多的理解。写这么一个故事,也算是过往经历的一种悼念,更是对这么一个夜晚的铭记。在未来很漫长的一段时日里,我们会彼此去理解,可以卸下防备和伪装,很松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