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能死,她要将锦囊交给徐庶。
三十七.命运的游戏(三)
如果这世上存在“命运”,他一定是个无知幼童,用全部的稚嫩和残忍,一次次放飞掌心的蝴蝶,又一次次收紧系在食指的线索,直到蝴蝶力竭而亡。
葛颜在斜坡下醒来时,夕阳余晖刺得她晕头转向。
她的头撞到一块石头上,血流不止,干粮包袱垫着她的后背,那枚锦囊就躺在手边。她拾起这些东西,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爬上斜坡,回到茅屋。
徐母和石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泥地上那滩深色的,苍蝇环绕的液体,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蹲下身,在一片被血浸透的草叶下,找到了自己斑驳的柳叶刀。
众人只道是石韬护送徐母,没人会在乎少了一个婢女。更何况,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徐母临死前的果决,让她逃过这一劫。
葛颜摘下一片叶子,将刀刃擦净,重新插回散落的头发上。那一瞬间,她突然也想用它抹向脖子。
她重新坐回茅屋,麻木地解开包袱,抓起一个饼大口啃起来。包袱里的干草四散在脚下,那本应是他们用来消去车辙的。
她吃得过急,食物呛进气管,咳得眼泪直流,混进干干的面饼中。她心里一阵绞痛,为徐母的死,为自己的愚蠢。
从她们坐进茅屋的那一刻起,徐母恐怕就下了决心。只要她活着,便永远是一颗定时炸弹,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可如果她自尽,这一切便都没了意义。
徐庶当然会悲痛欲绝,但于他而言,也是断了一条软肋。从此,他便可放手实现理想。
葛颜一边哭一边将食物塞进嘴里,她现在就像个叫花子,紧紧抓着在世上唯一还能握在手中的东西。
平静下来后,她开始思考出路。
她还不能死,为了保护徐母,他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她要将锦囊交给徐庶,告诉他这一切。
可她该往哪走?她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更别提外面的形势。思前想后,她决定冒险顺原路返回,找到军队经过的地方,到时再想办法打听情况。
稍作休整后,她便出发了。包袱里的干粮,够她撑一段时间。
经过两天跋涉,她走出山区,来到一片村落。
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只有一些士兵时不时出现在阡陌上。那些士兵的服饰瞅着很陌生,不像葛颜见过的任何一派势力,他们应是入侵的北军。
她躲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揉着酸疼的腿。
在她的东南方,是一所连带院落的房屋,十步外站着三个士兵,似是在看守这间屋子,院落里偶或出现两三个女子的身影。这里也许关押着一些俘虏。
突然,葛颜感觉肩头被拍了一下,她背脊一凉,刚转身,便被来者一把拉到土墙高起的一侧。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对方,那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身素色布衫,头发潦草地扎成两个垂下的环髻。
确保土墙周围没人后,她好奇地看向葛颜,神色略有些紧张。
“你是谁?”葛颜不敢放松警惕,拂掉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我姓云……”姑娘似在斟酌字句,瞟了一眼东南方向,“从那里逃出来的。”
“那个屋子?”
“是。那里的人都会被充作营妓。你呢?”她的目光似一杯装得过满的水,摇摆不定。
葛颜略一沉吟,放缓神色道:“这位云姑娘,我与父兄皆随刘备逃亡,不料匆忙间失散,我现在孤身一人,也不知身在何方。姑娘既是从北军手下逃出的,可知刘备一行往何处去了?”
云姑娘低下头,神色间有些飘忽,她焦虑地搓着衣角,半晌无言。葛颜疑心她是否神经过于紧张,才如此无措。
更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她也只是个俘虏。
葛颜刚想放弃,云姑娘却开口道:“这里是编县,军队的后方……刘备一行已至当阳境内。”
编县,当阳。这么说,她必须再往南走一百多里。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多谢……”
未等说完,土墙那头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
“什么人!”
条件反射般,云姑娘一把将葛颜推到边上,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几乎是同时,她迅速站起身,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一柄短刀遥遥指向她。
“我……我在解手……”她说着,向躲在土墙角下的葛颜不停摆手,暗示她快走——她正好在对方的盲点里。
来者冷哼一声,收回短刀。云姑娘跨过塌陷的墙槛,随他向东南方走去,如同一只被抓回笼中的小鹿。
葛颜趁机滚进一丛灌木,心中装满愧疚。可她不能停留,她必须上路。
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她紧好包袱,悄悄离开了这片村落。她扶着一棵树,头晕力乏,也许是方才蹲太久,也许是那个血迹刚凝固的撞伤。
……
襄阳驿馆。
司马水镜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他的整个胸腔刚经历一场痛苦的挣扎。手掌中淌着粘腻的腥液,几缕血丝格外刺目。
徐母身亡,石韬被捕。这消息是诸葛均告诉他的,整个襄阳城很快都会知晓。
司马水镜平静地挥挥手,让诸葛均出去。诸葛均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带上门。他的心情也很沉重,蒯军只抓到两个人。葛颜去哪儿了?
诸葛均离开后,屋里似乎一下子空旷太多。
黄昏正给大地蒙上灰尘般的色泽。他的胸口一阵抽搐,暴风骤雨的急咳席卷而来。
水镜用帕子抹净掌中污秽,困倦和无力将他紧紧裹住,动弹不得。
这个大胆的计划出自庞统,经过了他的默许。他们成功打乱蔡、蒯氏的步伐,挑起内讧,争分夺秒地出了城,没想到依旧功亏一篑。庞统现在肯定比他更不好受,也许正抱着他的酒坛猛灌。
这究竟是谁的错?石韬?庞统?
水镜无法放下的是,他的错不会少于这二人,甚至更多。
徐庶并非刚毅之人。年少时,他选择侠道,不是因为勇猛好斗,而是为保护心中那一片柔软,那一点不现实的理想——这才是他立足于乱世的支点,甚至弃武从文后也从未改变。
他会成为一个重情重义的侠士,一个太平盛世里尽职尽责的清官,却没法成为乱世中的谋臣、政客。这条路上,充斥着与他的柔软、他的理想背道而驰的东西。
水镜心知肚明。然而,他还是选择了冒险,眼睁睁看着悲剧无可挽回地发生,尽管他的初衷截然相反。
黄昏后的黑暗,一寸一寸吞噬了他。他长叹一声,却消溶在这永恒的寂静中。
他闭上眼,心中闪过一丝晦涩的预感——有关他所剩无几的余生……
……
当阳。起伏的岗岭卧成倾斜的屏障,自山脊处岔出一条平缓斜坡,这便是长坂坡。荆山支脉向着东南方刺出,分布在河网交错的漳水两岸,翼护着撤退至此的刘备等人。
曹操的虎豹骑都是绝顶出众的骑兵,中原大地上,没有一支军队可比得上他们的速度,在石桥驿,他们追上了正缓慢前行的辎重队伍。
好在这中间还隔着浩荡如泥淖的十万军民,暂时困住了北军,刘备得以率亲随逃至此地。
坡道上只有三十多骑人马,人人脸上如披重甲。那十万军民虽数量庞大,有武装的只占四分之一都不到,一遇铁骑便会溃散,拖不了多久。
张飞被派去据守长坂坡北面的道口,那里河湖纵横,唯有一条可通行的木桥。自突袭完岘山后,他是头一个赶上大部队的。
北军的压力犹如一团近在咫尺的乌云,但对这三十几人来说,又冒出两个新问题:其一,接下来的逃跑方向;其二,一直跟在刘备身边的赵云不知所踪。
在刘备身侧,几个人各怀心事地看着彼此,这其中不包括诸葛孔明——他在思考更严峻的事。
“子龙不弃我。”刘备掷地有声的断言,偃灭了各种猜疑。他神色凝重地望向北面,山岗阻隔了他的视线。
赵云跟了他这么多年,忠心可鉴。况且,这并非眼下头等大事。
他眉间成结,心中权衡不断。
“主公,不能再往江陵了。”话出自一直沉默不语的孔明,却一句戳中他心事。
刘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握戟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眼底突然闪过一丝警觉——山脚那边转出一队人马,正朝他们赶来。
他横过戟,示意所有人上马准备后撤。
对方大约有二十个骑兵,排成两行,紧随着五百名步兵,中间是一辆破旧的马车。领头的男子身着白衣,没有披甲,队伍的最后方,则由一个手持长枪的骑兵断后。
“子龙不弃我也!”刘备惊喜地大呼,策马迎上。
那持枪骑兵正是赵云,而白衣男子是徐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