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暗】第一百二十一章:烟火灿烂

  第一百二十一章:烟火灿烂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春寒料峭,凉雨垂襟,花灯五色,灿若琉璃。

  温从戈坐在灯廊边,衣角上的花打上了光影,如玉色枕落,他仰头灌了口酒,脚尖挑了一枚石子打进水里。

  岁三扒着栏杆探头瞧着水中涟漪,抖了抖耳朵,远空倏然炸开五色烟花,温从戈用指尖抚着狼犬凑过来的脑袋安抚,轻轻启嗓婉转唱词,声却嘶哑。

  “叹罢那一声儿,不知与谁听。”他仰头灌口酒,眯了眯眸,将那烟柳之词唱了下去,“叹那蹉跎景,叹给谁来听…”

  岁三偏着脑袋,舔了舔脑袋一侧的手,他用指尖抚弄着狼犬颈部软毛,哑然开口:“小岁三,衿姨没了…”

  近日全是糟心事,哪怕从来不贪杯,心态沉稳如温从戈,在此时此刻,也难免想要一场酩酊大醉。

  他抿了抿唇,仰头灌尽了一坛酒。酒液凛冽倾洒,顺着下颌滚落脖颈,最后没入里衣,空了的酒坛被掷进廊下河里,发出一声叮咚脆响。

  可偏是醉不了的人。

  扇落掌间,温从戈起身轻功欲走,却叫云鹤拦了肩膀挡下。

  “主子,小九有事汇报。”

  “他要汇报的事我知道。让开。”

  云鹤皱了皱眉,掌下用了几分力,急忙开口:“主子,衿姨已经送回柳家,那丫头也已经安排好了…你别去。”

  温从戈侧过身,伸手揪住人领子,嘴角一勾:“云鹤,衿姨拦我,你也拦我?”

  云鹤定定地看着他,手下施力,将温从戈生生又摁坐回去。

  “不…不是,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只是,还不用你动手,乌篱已经去了。主子,我倒想问,你为何恨他?”

  温从戈眯着醉眼,怔怔看了人一眼,松开了抓着衣襟的手。云鹤直身看着远空的烟花,眸间被映出几分璀璨。温从戈收回目光,垂首把玩着扇子,扇子开合旋指,复又被他握在了掌心。

  “他要娶续弦了是不是?他怎么敢?他怎么有脸?”

  云鹤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打着转儿又回到了喉咙里。温从戈深吸口气,指尖拨弄着扇骨,那扇子在指尖旋转如花,他将手臂搭在扶手上,目光像是透过那悠悠地河水望着曾经。

  “云鹤,我与她相识十余年了,可我不敢叫人知道她,我怕我的在意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所以连看守都不曾留过,可谁曾想…”

  他顿了顿,仰头靠着廊柱闭了闭眼。

  云鹤沉默道:“主子,那不是你的错。”

  他真怕这个人从一个怪圈出去,又陷进另一个怪圈。

  扇子展开又合起,锦帛发出响声,半晌,他才顿住动作,微微睁眸,抬眼看向云鹤。

  “你知道吗?衿姨啊,可是大家闺秀,她的文韬武略,不输男儿,她输就输在,爱错了。”

  云鹤目光一滞,垂头理了一下衣襟,复又侧目看去:“是那个男人?”

  温从戈仰头按了按脖颈,点了点头,恰逢见人垂首,那眼中灯色,灿如琉璃。

  “那男人明媒正娶了衿姨,又宠妾灭妻,任由那妾室杀了衿姨女儿。”

  他摸了腰际酒袋拧开,仰头灌口酒。那是一囊苦酒,苦得流进心里,就再也散不去味道。

  “衿姨还活着,可谁都道柳家最疼爱的女儿思女成疾,撒手人寰,一口薄棺厚葬,偏还给了那人好名声。”

  云鹤攥紧了指尖,看着温从戈低低笑起来,指抚着狼犬,转头看涓涓流淌的河面。

  “可衿姨被打断了腿卖去了花楼被迫接客,我在花楼那时,曾与她共醉天明。她哭着摸着我的发顶同我说,她叫柳衿,才不是什么彩相思。”

  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子,比他阿娘还要温婉,娴静舒雅,一身诗书气。

  温从戈喃喃开口:“我说要带她走。她明明哭得那么难过了,却还是笑着摇头。我以为她还在等那男人,可她跟我说,我救得了她一个,救不了所有人。花楼有很多小姑娘也需要保护,她宁可留下来护着她们。”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日后的花满楼,也不会有花满楼满楼的姑娘。

  温从戈抿着唇,虚虚河水映着满城的花灯,透过凄凉水面,似是回到当年。那如豆烛光下的姑娘,发丝如瀑披散,女儿柔肠,却有侠骨,百折不殆。

  云鹤看着他,蓦然道:“主子那时在想什么?”

  温从戈回过神,弯了弯唇角:“我那时候就想啊,她们和我没关系,死就死了,可她都自身难保了,怎么敢说保护别人?”

  云鹤能理解自身难保时的绝情,抬手理了理那霜白的发丝:“恐怕这话,你是不敢同她说的。”

  温从戈毫不怀疑这人对他的了解,也愿意把自己剖白出来,他轻轻笑起来,嗓音带了几分醉酒后的沙哑。

  “是啊,这话我是万万不敢说的,衿姨不会喜欢听这话的。我便认认真真与她勾指盟誓,约定了日子。”

  云鹤问道:“你们约定在哪天?”

  温从戈迟钝地想了想,回答道:“二月十四,她的生日,我想那时我还活着,一切大概都安顿下来,就可以接她走了,她也答应了。”

  可天命弄人,离约定的日子,不过就差一天而已。

  远处是灯廊的万盏灯火,烟火灿烂,整个灯廊若不夜城一般。平洲城的这座灯廊,绵延十里长街,灯火不休。

  温从戈齿咬下唇,又轻叹口气,在唇畔留下了一瓣浅浅的月牙。

  “她说,在约定到来之前,叫我不要管她的事,她在花楼那么久,什么都应付得来。”

  “她说我是个干净的孩子,那些脏事儿,她能干得来,怎么着也得让我干干净净。”

  云鹤不语,可温从戈知道,他在听。温从戈搓了搓指尖,似又见柳衿那眉心一点朱砂,眉眼微扬时,如画一般。

  心脏的痛楚向四肢百骸蔓延,他却轻轻笑了笑,胸腔轻颤。

  “她好傻啊,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可除了阿姊阿娘和她,就再也没有这样想让我干干净净的傻姑娘了。”

  一直安静窝在温从戈怀里的岁三,抬头舔了舔他的喉结,最后将头拱进了他怀里。只因远空的烟花绽开又破灭,终归于寂静时,岁三才抬起头。

  温从戈任由岁三胡闹,身子倚靠着廊柱,指尖颤抖着举了酒袋,猛灌了口酒。

  云鹤摁住他的手:“主子,别喝了。”

  温从戈勾着唇摇了摇头,扬臂绕开他的手又灌了口酒。

  “后来啊,我见了花楼里的小姑娘才知道,她不是不想走,只是她更想女儿。那些小姑娘有被卖的,有被拐的,有无处可去的…”

  “其实她说得对,我救得了她,却救不了那么多人。可她却不知道…若非她待我极好,我也没那么好心。”

  云鹤无声叹了口气,递给温从戈一块儿糖,温从戈没接,将头靠上廊柱,望着乌云盖住的一寸月光。

  完了,糖都哄不好了。

  云鹤收回手,蓦然道:“主子你收到的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温从戈眨了下眼,久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了那张信纸,抬手夹在指尖递了过去。

  云鹤接过信展开看的空当,温从戈敛下眸子,指尖摩挲着扇骨,再度开口。

  “我每到一处,便会给她飞信鸽,告知位置。她一直都知道我在平洲城。”

  云鹤把信翻来覆去地看,疑惑道:“衿姨知道你在平洲城,又快至约定之期,怎么着也会提前与你见面吧?”

  温从戈头疼地扶额揉了揉,轻声道:“云鹤,我发现你…突然聪明了一点点啊。”

  云鹤无奈挨损:“我权当主子你在夸我了。”

  温从戈用扇端点了点信纸:“仔细看,这封信明面叫我庇佑那小丫头,可实际上,还有其他内容。”

  云鹤细细看起来,这封信用的是柳楷,柳楷字字严谨,瘦劲舒展,骨力遒劲,具有一种劲健之美。

  可细细看去,便可窥端倪——有的字笔画很重。

  而将墨深的地方拼凑,便是这封信藏起来的内容。

  云鹤费力拼出一句,恍然道:“衿姨应该一早就察觉到她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没有见你。”

  “是,她还叫我小心那丫头。”

  柳衿虽良善,但也是个聪明人,能让她写下这个内容的原因,只可能是那个名叫采湘的小丫头有问题。

  而她明知那是条死路,却还是因温从戈有可能会受到伤害,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经年朝夕相处,她早已将他视如己出。

  念及此,温从戈痛苦地攥紧扇子,阖眸说道:“她替采湘接客,被那恩客辱没致死,那小丫头拖着半条命让人把信带给我,并告诉我,衿姨被裹去了乱葬岗。”

  那一瞬间心倦至极,苦酒愈涩,头疼隐隐,温从戈将扇子别进腕间扇带拉袖盖住,蓦然轻轻开口。

  “云鹤你可知,那妾室一朝色驰,便也被弃如敝履,衿姨的下场,便也是那女子的下场。”

  “可偏那男人尚还风生水起,十里八乡的姑娘,他看上的都祸害了也无人敢说,被默不作声地抬进房里。”

  “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理报应?报应在哪儿了?”

  鸦声阵阵不知何处起,他带着孑然怒火,与夜色共谈这一醉,又泄气一般,垂头苦饮了口酒,扬手洒落大半酒水入了河流。

  “她说她喜欢南城,那里四季如春,花海如云。”

  “她说她喜欢雅居诗社,想开个小小的女子学堂。”

  “我都帮她准备好了啊…今日一过,我便可以接衿姨离开了。”

  温从戈仰头看着云鹤,纵然苦闷,他却露出个淡笑。

  “衿姨大约是恼了我骗她,不然怎么不等等我?明日才是约定的日子,可今日便是衿姨下葬的日子。”

  夜色沉寂,一道流光乍破天穹,两人转头看去,夜空绽放的,是独属于楼里传信的红色榴花信。

  云鹤摸了摸温从戈的发顶,声音温柔:“主子不难过,你看,已经处理好了。”

  听人哄小孩子的语气,温从戈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抚着狼犬头顶,半晌,云鹤才叹着气开口。

  “你不是叫我去看过衿姨几次?你远远瞧着没敢见她。你送她的衣裳她很喜欢,她让我叫你不要乱花钱,留着娶媳妇儿,她还问我你过得好不好,得空去她那里喝她亲手泡的花茶。”

  “那时我觉得,这女人漂亮归漂亮,可怎么那么吵,话那么多,我自己的主子,我不会关心吗?于是我斗着胆子什么也没跟你说,但我知道,你都听到了。”

  温从戈沉默不语,撩眼看人。云鹤撩袍理衣坐在廊栏,偏首冲他笑了笑。

  “可后来你忙起来没办法抽身,我一如往常去过几次。我那时才知道,衿姨是个漂亮又聪明的人。”

  温从戈不置可否,毕竟哪怕在当年,沧桑与病衰至极时,他的衿姨,都是极好看的。

  云鹤知道他听进去了,沉默了一下,复又开口。

  “她那时会失落的问我,你怎么没来?她猜到你不是普通人,在做很危险的事,让我多保护你。她说她后半辈子已经望到底了,你还有得活,不该拖上她一个废人。”

  “温柔又强大才是衿姨,那些我觉得吵的叮嘱,其实是透过我,在说给你听。她活了小半辈子什么苦都吃了,自然看得开。她想叫你不要为她的事烦扰,她想…你好好的。”

  温从戈沉默着点了点头,倦倦垂眸抿了口酒,复又偏头看着冗长夜色中延伸至很远的灯火,靠着廊柱轻轻阖眼。

  事已至此,不过是新仇旧恨再填一笔。

  万里灯火若星河,也不抵故人半分绝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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