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姑子自然是疼这个弟媳妇的,自打陈玉书在大姨子的婚礼上把花招惊为天人之后,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把花招看成了自家人。玉书神秘失踪之后,大姑子一直失魂落魄,像被人剜去了心头肉。她到处烧香拜佛,祈求神灵把她唯一的弟弟送回家,神灵却一直不肯买账。现在娘家又遭到这么大的变故,大姑子死心死肝地想帮衬着点,也是理所应该。但大姑子也是有私心的 ,玉书一走,家里只留下一个老父亲。花招在,好歹还算像个家。花招要是一回娘家,万一不回来了,老父亲不是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了吗?自己毕竟是出嫁了的人,上有公婆下有孩子,终不能把老父亲接到夫家来养老送终。所以,当花招一苏醒,她便打定主意要把花招接到家里去调养,这样,既显出自己对弟媳妇的关爱,又为老父亲留下一条退路,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花招住到大姑子家之后,大姑子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花招补身体。大姑子的公婆也和气。大姑子家原先条件还可以,略有家底,大姑子在家伺候公婆,抚养孩子,姑爷在上海丝厂做工,隔个一年半载赚点薪水回家。日佬入侵之后,牌头是铁路沿线,成了鬼子轰炸的目标。当地老百姓常常东躲西藏四散逃命。大姑子家也是三番五次受到洗劫。加上,日货充斥上海市场,许多民族企业纷纷倒闭,姑爷一年辛苦到头却一直领不到薪水。这个家渐渐捉襟见肘起来。
花招在大姑子家连吃了几顿饱饭之后,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她毕竟年轻,只要些许调养几天,就很快恢复了元气。这天大姑子又卧了两个鸡蛋端到花招床前,花招却长了个心眼,没有当即食用,而是等大姑子下楼之后,悄悄尾随下去,看看大姑子一家在吃什么。这一下去不打紧,花招的心立马紧缩起来。原来大姑子每顿给花招做干的,给一家人做的却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萝卜丝粥,那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捧着的碗里只有几粒米星,大部分都是萝卜丝。那小女儿明明看见妈妈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眨眼却不见了,便哭着闹着也要吃鸡蛋。花招看到这一幕,哪里还忍心一人独吞大姑子全家的精粮,连忙把碗中鸡蛋一人一个拨到了两个外甥女的碗中。
大姑子见自己的戏穿了帮,也就不再藏着匿着了。索性告诉了花招真相。原来日本佬攻陷诸暨城之后,凡在交通要道都设置了碉堡岗哨,对行人严格盘查。他们一方面是搜查抗日分子,一方面是搜查军用物资。他们把食盐、粮食、布匹、都看作是军用物资,见了就没收。其中,对食盐、药品的管制特别严格,因为怕把它们运到江西去。当时江西还没有沦陷,那里有很多国民党的军队和一些抗日武装,非常需要食盐和药品。这样一来,诸暨的老百姓可就惨了,大姑子一家,也同样面临着粮食和食盐的短缺。牌头是浙赣铁路的交通枢纽,自然盘查得格外仔细。当地居民很多已多日不见盐味,脸都浮肿了。花招这一次的负伤调养,大姑子已经差不多倾其所有了。
花招得知真相后,一方面惭愧自己给大姑子造成了麻烦,感激大姑子一家,尤其是大姑子的公公婆婆这对善良的老人对自己的宽厚与包容。另一方面,花招的心里也活动开了。花招意识恢复之后,满脑子都是那场火,那被烧毁的房子,还有梦中玉书那似有若无的影子。花招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玉书。玉书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一辈子都不回来。但花招只愿玉书明天就回来,她不愿也不敢想后面那种结果。大姑子的话一下提醒了花招,既然江西有国民党的部队,说不定玉书也在江西呢。尽管日本鬼子不断地盘查封锁军用物资,但不是还有人偷偷往江西运盐吗?家已经毁了,即使玉书回来,也没有了原来的房子。田里的作物就算没病没灾也只够糊口,目前公公尚能在田里劳动,自己也没有孩子拖累,何不到外面去闯一闯,做点生意,一来也好赚点钱,把房子重新造起来。二来也可打听一下玉书的下落。
花招有了主意,就跟大姑子商量了。大姑子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文弱娇小的弟媳妇,竟然有扑天的胆码。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家,长得眉清目秀的,不在家里躲着,还想着要出去做生意,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大姑子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说什么也不答应。
花招却已经铁了心。花招受够了在家等待的日子。等待对别人而言也许是轻松的,但对花招来说却是压抑到难以喘息的煎熬!只要能把房子重新造起来,只要能让玉书回来,花招什么苦都吃得。
大姑子见自己劝不动弟媳妇,只好把公公婆婆推出来做说客。孰料公公早年就是个挑夫。他挑过盐,贩过桐油,跑过三江六码头,走过漫漫盐道,吃尽苦头,长了见识,这才把唯一的儿子送到了上海去工作。公公结识了一帮盐客,但因自己年事已高就退出了“扁担帮”,在家安享晚年。大姑子的公公被花招一片诚心感动。不由长叹一声:“孩子啊,你知道做挑夫有多难吗?那是能把你身上的皮蜕下好几层,全身骨头都换好几遍的苦活啊,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吃得消干这种事?”花招说:“我能吃苦,家里没有玉书,我生不如死,您老就成全我吧。”
大姑子的老公公最终没能把花招说服。善良的老人最后硬是把花招领到了义乌一个盐客的家里。此人是老公公当年的一个小伙伴,一个盐队的,不知结伴走过多少盐路,成了忘年生死交。盐客叫李明辅,肯吃苦,待人实诚,脑子也灵光,渐渐成了这支盐队的老大。李明辅一见贵客远来,还带着个嫩芽芽的小伙,心里已经猜出个八九分。李明辅说:“老兄啊,现在挑盐都难啰,走路不安全呐,何况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挺得过去吗?”老公公说:“ 实不相瞒,这是我儿媳妇的弟媳,男人上前线去了,他一个妇道人家在老家没活路了,你就让她试试吧。”李明辅一听是个女的,更不能答应了。
花招见状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叔,您行个好,我花招啥苦都能吃,但凡有事您尽管吩咐。我虽是一个妇道人家,人家挑一百五,我能挑一百;人家挑一百,我也能挑个七八十。再说路上给你们做个饭,缝缝洗洗不也多双手吗?”李明辅一把扶起花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里也飙出了泪花花,连说“罪过”,“罪过”。
就这样,花招加入了“扁担帮”,成了漫漫盐道的一名女挑夫,那年,花招刚满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