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都是这样。”
“我要去投诉,问什么明明知道如此,就是不能改善一下呢?”
“就是的,多几个结算出口能浪费多少钱!”
“我还要回去做饭呢,闺女女婿都要到了。”
说话的是两个50来岁,打扮入时的太太。每人手里握着一沓会员卡,购物车里堆了一堆鸡蛋。其中一个披着大红色披肩的太太拎起一袋鸡蛋,举过头顶:“上次买的,有一袋就有一个破皮的,没注意,结果拿回家蛋清蛋黄淌得到处都是。”
“上次排队的人太多了,能排上队就不错了,拿一包就走,哪来的及细瞧?”戴粉红鸭舌帽的太太附和。
紧跟在两位太太后面的一对母子。男孩大约十六七的模样,清秀的面颊,眼睛有点长,单眼皮,鼻梁挺挺的,嘴唇很薄,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如果不是身上的男士牛仔服,很容易误认为是个羞赧的小姑娘。这个母亲看了看儿子,眼神中充满温柔,像个一个婴儿般新奇、柔和。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脑子,忘了忘了,琛琛,你在这等着我,我去拿包盐。”她把购物车往边上挪了挪,从拥挤的购物通道挤了出去:“琛琛,等着我哈,马上回来。”
这个叫琛琛的男孩没有什么表情,身体斜靠在结账台的一角,长长的眼睛睁着,但是流露出几分无聊。
突然他的眼睛定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一个钱包。钱包方方正正的,表面镶嵌着亮白色的珠子,珠子规规矩矩地摆出一个个菱形,每个菱形的中间贴着湛蓝色的六角花瓣,整个小包的边儿是用湛蓝色的丝线勾出麦穗形的花边。套在手腕上的链子也是用亮白珠子串起来的,有种凉丝丝滑溜溜的感觉。而这个钱包的主人就是前面提到的披着大红色披肩的太太。她从手腕上脱下钱包的手链,将钱包放在结算台的传送带上,然后弯腰小心翼翼地提起购物车里的鸡蛋。一袋,提起,运送,放下,两袋,提起,运送,放下,三袋,提起……就在她低头的时候,一只手连带着她的钱包的影子倏地划过。她腰都来不及站直,鸡蛋也来不及放下,警觉地抬起头,就看见身后的少年正大模厮样地拿着她的钱包,不仅拿着,还用右手将钱包举过头顶,对着房顶投下来的光左瞧瞧右瞧瞧。
“啊!”一声女性被强奸时才会发出的尖叫穿透空气中的氧气分子、氮气分子、二氧化碳分子,不仅是穿透,简直是要炸裂。
本来就因为长时间等待而略显焦躁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仿佛有一锅滚烫的水泼在了脖子上,喉咙上。
“有小偷,抓小偷!”红披肩太太放下鸡蛋,直起腰身,张开两只胳膊,像张开翅膀的母鸡,原地转着圈圈,放开嗓门嘶喊。这一声如公鸡司晨,群鸡呼应。人群一拥而上,像个包袱似的把男孩包裹了起来。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坏了,把钱包死死捂在身子底下,任凭吃瓜群众歇斯底里地噼里啪啦。
“啪”,男孩母亲手中的盐掉到地上。女人怔了一下,但只是瞬间,很快她眼睑大开,胸口往上一提,疯也似的冲进人群:“不要打,不要打,让开!让开!”
若是在安静的地方,这个母亲的声音会像爆仗一样,但在大家“打小偷,打小偷”的叫喊中,以及大家噼里啪啦的手捶脚踢中,这个声音像来自天边,只是游丝般的渺茫。终于她扒拉开人群,一头扎进男孩身体,像一头扎进湖里。“别打了,别打了,孩子有病。”她大哭了起来,嘶哑地喊着,整个身子护住男孩,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身体颤栗的男孩。
“什么有病,长得人模人样的还有病?骗鬼呢,大家伙说说是不是。”披着红披肩的太太扯着公鸡嗓。
“就是就是,两个人合起伙偷窃吧,别以为我们不懂这套路。”戴粉红鸭舌帽的太太附和。
“送派出所。”
“对,送派出所。”
众人推推搡搡,母子俩被拖拽着离开超市,朝附近一处派出所而去。男孩哆哆嗦嗦地偎依在母亲怀里,手里还抓着那个钱包。
“别怕,别怕,琛琛,别怕。”
……
“吵吵什么,这儿是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吗?”徐警官,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面无表情,看着一帮人蜂拥而至,听着他们嘁嘁喳喳,呵斥道。
“他们是小偷,是小偷骗子。”红披肩太太伸长脖子:“那钱包是我的,那小子现在还不还我,那是证据。”
徐警官胳膊抬起,手指指向座位处,太太被他的威严镇住了,退到座位上,嘴里还不甘地嘟囔着:“本来就是小偷骗子。”
“把他带到那儿。”小助理按照徐警官的吩咐,把男孩安排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
男孩一开始有些紧张,瑟瑟地坐下来,不时朝母亲的方向张望。母亲挤出笑容,朝他挥挥手,他又回转头。很快,他又被手里的钱包吸引了,时而举过头顶观察,时而放在眼前抠来抠去,好像这个钱包藏着一个宇宙,有数不清的奥秘需要探索,或者每颗珠子都有一个秘密,需要研究分析。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男孩还是如此。徐警官靠在转椅上,眯着眼睛,好像在观察他,又好像在闭目养神。那些雄赳赳气昂昂的人们,有点焦躁不安,时而坐下,时而立起来。红披肩太太亮出白眼珠,一个劲儿瞅着徐警官,时不时拉拉耷拉下来的红披肩,嘴里不时发出“哼”的声音,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徐警官突然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众人也跟着徐警官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他走到男孩面前,伸手去拿男孩手中的钱包,男孩面露惊恐,手上用上了力量,徐警官没有夺走,钱包还在男孩手中,他只是打开钱包,里面有三张100的,两张10元的,一堆毛票的人民币,还有一张身份证。他抽出一张100元,放在桌子上,男孩的眼睛死死盯着钱包,又抽出一张100元放在桌子上,男孩还是眼睛死死盯着钱包。徐警官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男孩仍然是眼睛死死盯着钱包。
徐警官把钱包里的东西攒在手里,朝红披肩太太走了过来。
“这些东西还你,还有那个钱包的钱。”说完,他从口袋摸出200元,一同递给红披肩太太。
红披肩太太嘴角刚想往上翘,突然又把脸拉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徐警官已转身走向那个男孩的母亲:“孩子是自闭症吧。”
女人一听“自闭症”三个字,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她双手捂着脸,把“呜呜”的哭泣声也捂住了。
“带孩子回去吧。”
“谢谢警官,您怎么知道孩子是自闭症?”
“我儿子也是。”徐警官说着,又望向男孩的方向,他还在研究那个钱包呢。
“切,搞了一顿是个傻子呢。”众人感觉自己的英雄行为被一个傻子耍了,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