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安顿好周小冬,加清从壁橱里拿出一床薄被也准备睡觉。
加清因为生产、陪护加忠华、戴锦凤在医院待过几次,病房留给她的印象是拥挤、杂乱,但这次周小冬住院并未给她类似的印象,虽然这个病房与以往的病房并无太大区别,甚至由于资源供给紧张的缘故要更拥挤:进门左右两侧各是两张病床,在房门到对面窗户——加清一进病房就看到了窗户以及窗户外的毫无遮挡的天空,内心有个角落好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之间隔出一条甬道,除了甬道、窗户和房间上空,剩余的空间就是那四个床位,每个床位见缝插针安放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晚上,护工来分发陪护床,只有把椅子拿到甬道或者窗户下,才能空出地方把陪护床打开。后来,加清常常会想起这个病房,这个病房好像很大,它墙壁的某些边界模糊、消失了,跟外面的广阔世界相连接。这间病房一点也不拥挤、杂乱,相反,它的空间有许多留白,在她面前,有段距离很远很远,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完这段距离从而到达那个人面前。
周小冬已经睡了。加清摸一摸他的额头,凉凉的,有点汗湿:体温正常。她放了心,拿软纸擦了擦手上的汗迹,放下陪护床准备睡觉,但是觉得手上还是有周小冬额头上那种黏黏的感觉,最终去洗了手才上床。她只脱了鞋袜,外套仍旧穿在身上,把自己裹在自己的衣服里,尽可能地减少与医院物品的接触。
躺下前,加清条件反射般地想起把书本放在枕畔的一瞬间,然后想起今天是在医院,而且身边也没有书。她本想带本书来的,想起在外人面前读书显得招摇,因为大家都看手机,读书这件正常的事反而变得奇怪了;再说,她觉得医院里病菌多,最终没舍得把书带过来。她是爱书的,喜欢的书只放在书桌和床上读,即使带出去,也要用食品保鲜袋密封好才放进包里,读的地方也要整洁幽静,好像才对得起书似的。
加清坐着想了一会儿,拿起手机读《唐诗宋词常识》,页面的原始背景色是白色的,加清觉得晃眼便改成了古绢画的土黄色。
瞄一眼时间,到了十点,想起明天周小冬的手术事宜,于是合上手机。
加清把外套帽子也戴上了——这样,被子就不会碰到自己了,呼吸时也闻不到被子的气味了。加清躺平了,把帽子又拉拢一点。白昼好似累了,放缓了节奏。窗外的喧嚣也止息了,只有哪里好像缓缓敲击钢管的“当”一声,过会儿又是一声。明天会手术吗?结果会怎样呢?后天呢?该怎么办呢?……灯光和夜色交融,透过窗户投射进病房,把米黄色的床帘映照成琉璃黄。加清凝视着床帘,似乎看见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依着床帘飘落下来,耳边仿佛还有枯叶的窸窣声。明天、后天……手术成功就按成功的步骤来,手术不成功,就按不成功的步骤来。不去想。加清闭上眼。
在身躯的重压下,陪护床的帆布沉坠下去,加清觉得自己好像随着帆布的沉坠也坠入了另一个世界:深深庭院,一袭深衣的加清孤独地站在秋风里,不悲也不喜,看梧桐叶缓缓飘呀飘……加清一会儿就睡着了。
加清被婉转的乌鸫鸣唱唤醒,看看周小冬,他仍在睡,呼吸平稳。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才五点多,撩开床帘:天色微明,白昼的喧嚣还未醒。她平常都是6:50闹钟响了才醒,今天提前,可能是不习惯的缘故罢。接下来的几天,加清都是五点多醒来起床,因为住院作息都是有一定规律的,而加清是最遵守规律的。
病房里的人都没醒,加清轻手轻脚收拾停当,想起刚才听到的乌鸫啼鸣,走出病房。走廊里有三两个早起的人在走动,加清觉得那远远的啼鸣产生的幽静氛围因为别人的存在而被破坏了,便想找个安静的独自一人的地方。她推开病区厚重的大门,来到家属等候区,这里没人,但看到那排曾坐过周宝宏、谭兰芳的椅子,加清扭头继续往前走,来到空荡荡的电梯间。
昨天坐了一天,感觉整个人都有点沉。还得在医院待好几天,还得跟谭兰芳待几天,这时候自己身体可不能出毛病。加清在电梯间胡乱打了一套太极,然后站在窗前不动了。
加清怕运动,不是非动不可绝不动,更不外出,有时不得已外出,也得找点理由才行动。比如到超市买瓶醋,会提醒自己:楼下的腊梅开花了,正好顺路看看。传达室催拿报刊:这会儿就去吧,别拖了——大厅旁边长长的寂静的走廊,风呼啦啦从尽头扑面而来,一路走一路吹迷离了眼,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好,那就去拿报刊。好像买醋、拿报刊是捎带的,看腊梅、吹风倒是目的。寒冷的天、雨天外出,也能找到理由:穿着厚棉衣,用围巾把脸捂严实,就与外界隔绝开,有了独处的温暖空间。撑伞,便与人群有了不可逾越的距离,听着雨打在伞面上,点点滴滴全是落寞。
透过电梯间的窗户,一只独行的鸟儿轻快地越过城市上空的晨雾,加清的心一下子有了着落般安静下来。她继续踢踢腿、舒展舒展身躯。她发觉自己是衰老了,年轻时,跑、跳,动作轻快,好像能凌空飞翔;如今,双脚终于落到地面了,而且是沉沉落地,再也不能凌空飞翔。
加清开始气喘吁吁,她又懒得动了,定定地站在窗前,把自己想象成与世隔绝的韩凌,在松树下挥剑起舞,美其名曰意念中的运动。
以前的加清不全然是懒得动,她画画儿,把想象的画面画下来。所以加清老家的墙壁上,从厨房、楼梯,到卧室、阁楼,除了作为背景的云朵、山水,全是女子:柳杉下的窗边是纤手举着灯烛,另一只手护着摇曳的烛火,好似窗外的风要把它吹灭——画这画儿的时候,加清得意: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灭她的烛火。这扇门后是伎乐队,古琴、琵琶、箫、笙,鼓乐齐鸣,扑面而来;那扇门里是洞箫独奏,墙壁大片留白,箫音落寞、袅袅。楼梯全是女侠,仙人指路、海底捞月、独劈华山、大鹏展翅、浪子回头……一招一式,画满了每级台阶,多是躲被窝里看武侠小说的成果。卧室里是静谧的世界:宽袍广袖的女子,或是掩卷沉思,或是隔帘相望,或是蓦然回首,或是独自起舞……。阁楼三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飞天,暑假那么热的天,一站就是半天,在天花板作画还得长时间仰着头,竟然没中暑。唯有堂屋里没有画,因为刚动手戴锦凤就惊叫:供着太公菩萨呢,不许乱涂乱画!
后来,为了迎接加清跟周小冬的婚礼,加忠华把墙壁刷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墙壁也不是第一次刷了,加清小时候在墙壁上画妖怪、金鱼、小猪、折枝花卉,墙壁画满了,让爸爸粉刷了继续画。这次加忠华擅自粉刷了墙壁,加清气急,想质问:“爸,你刷我的画怎么不跟我商量!”想想爸爸可能会反问:“你跟周小冬谈对象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因为加忠华、戴锦凤虽然同意了她跟周小冬的婚事,但眼中的不情愿确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加清于是作罢。
有段时间,加清也想把空荡荡的墙壁重新填满,当然画女子,但是又作罢了。她已经好久不作画了,笔端生疏,更重要的是,加清发现,自己现在画的女子有股柔媚的俗气。那被石膏粉掩盖的女子,全是神色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