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东流村又下起了雪,雪势并不大,到了傍晚时基本上就停了,在路面上留下了一层没过脚踝的雪。而天空中仍有细碎的雪花,扑簌簌地飘落下来。这样的天儿,是很少有人出来串门儿的,而村委会南面,那条通向李进喜家的大街上正有一个人,穿着时髦的黑色呢子大氅,蹬着崭新的皮鞋,梳着精致的三七分发型,容光焕发地朝着李进喜家走去。
轻碎的雪花,稀疏地飘落在这人的头上,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气宇轩昂的风度。只是他右手里拎着的那条鱼鳞袋子,鼓鼓囊囊的又脏又旧,显得与他这身装束很不搭调儿。所以这个人,就不得不用力向外支着胳膊,让那个袋子尽量地离自己的身体远一点。这也使得他身体的重心有些偏移,踩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经常令他打滑,同时鞋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个人是李进喜的亲侄子——李卫国,他拎的袋子里装的是满满的一袋子黄花鱼,他正准备将它给四叔李进喜送去。李卫国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不去砖厂上班了。首先他认为自己在砖厂里很屈才,因为这位自以为能架海擎天的人物,在周俊田手下却一直得不到尊重。再者说,砖厂开的工资也是低得可怜,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他毅然辞职了。
然而,仅仅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东流村人却都惊奇地发现,李卫国似乎又发达了!不仅穿的衣服里外三新,抽的烟也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最招眼的便是他单肩上挎着的,那个黑色长带公文包,长长的背带一直垂到了他屁股蛋子上,一走路颠来颠去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着的究竟是钱,还是合同文件。而且,现在的李卫国在人群里一站,说话时却是龙吟虎啸的,令人觉得他神之又神!
李卫国进了他四叔的院子,就高声喊:“四叔——四婶——”李进喜正在扫院子里的雪,抬头看着这个东山又起的侄子驾到,便放下了扫帚。“卫国来啦,进屋吧!”李卫国把拎着的黄花鱼袋子,放在了倒座门洞里,然后走到正屋门口跺了跺脚,谨慎地迈进了屋里。虽然屋外寒风兮兮、木枯草零的,但是李进喜家的屋里,却是暖气袭人、花香四溢。窗台上盛开着四盆君子兰,窗台下摆满郁金香,木棉花,长信子等等。
李进喜和邹秀玲都陪李卫国坐了下来,“四叔,孝敬你一袋黄花鱼!”“不用!快拿回去给我大嫂吃吧!”“我妈那里有,这是给你的……”李进喜了解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李卫国头脑反应快、巧舌如簧,却又无利不起早,今天他来一定是有目的。
李进喜直截了当地问:“卫国,今天来我这儿有事吗?”李卫国笑了笑说:“四叔,没别的事,就是觉着今年挣了几个钱,来孝敬孝敬四叔、四婶。”邹秀玲啖以甘言地对他说:“卫国呀,如今你可是村里的轰动人物啊!你这是干的哪行发的财呀?”
李卫国得意地一笑说:“不满四婶,我是见啥买卖挣钱就干啥买卖。我是穷怕了,没钱的时候处处遭人白眼,在人多的地方连屁都得夹着放!前阵子在砖厂里干活儿,挣的那几个钱儿,连给孩子、老婆买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几个月前咱村来了个买砖的客户,是小岭村的陈兆伦,他对周俊田说想买一百斤鸭蛋,正巧被我听到了。我有个朋友正是养鸭专业户,办这件事还不手到擒来呀……”
李进喜这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前不久,你给为平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这个陈兆伦的闺女吧?”李卫国呲牙一笑说:“四叔,这事你也知道了?不过那件事太令我上火了……”李进喜板着脸说:“但你也不应该在村里,散布人家为平冰魂雪魄、自命清高呀?”李卫国“嘿嘿”一笑说:“当时我只是开了个玩笑,谁知道竟然传出去了……”
李卫国说起话来总是口若悬河,他接着说:“我小岭村的这位朋友不仅有个建筑队,还做着钢材贸易,现在是多种经营,钱挣得嗨了去了!不久前,他让我帮他推销钢管,我负责牵桥儿,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一连做成好几单生意,两头提成啊!所以现在我越做心里越有底气了……”李进喜听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啊……”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他对李卫国所干的行当,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踏实,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
又闲聊了一会儿,李卫国说:“四叔,我听说周守信农机配件厂的产品质量不错,只是销路不好,你有耳闻吗?”李进喜果断地说:“周守信的事我哪里知道啊……”李进喜的性格虽然有些古怪,但心机却十分聪慧,听完这话,他立即就明白李卫国今天造访的目的了。
李进喜寻思: 卫国这次莫非是打上了周守信的主意?卫国这么多年来,在村里办事一直是指山卖磨的,在村里的个人信用很差。这次他担心在周守信那头说不上话,这才想到了我,打算利用我出头?这时李进喜又猛然想了起来,怪不得前不久他平白无故地给为平提媒呢?原来是另有所图啊?可惜他没介绍成,还胡言乱语地挖苦了为平,可能他也知道,这些话已经传到周守义一家人耳朵里了,那个门口他进不去了,这才想起了我?呵!亏你盘算得这么周详!
其实李进喜猜想得一点也没错,李卫国就为了这个目的来找他的。目前李卫国就是一个“跑和儿”的,他串百家门、吃百家饭。这次他果然是盯上了周守信的厂子,想从周守信身上做上一单、捞上一笔。李卫国和周守信同岁,还曾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过学。不过那时候李卫国做事就爱投机取巧,与周守信的性格截然不同,直到现在他们二人也从无来往。但为了干成这一单买卖,李卫国在很久前就开始了布局。
他认为首先应该找一块垫脚石,他便选中了周守义,所以前不久,也就有了给为平提媒的那件事。如果这桩亲事能成的话,这对李卫国可太有利了,他在两头就都能抓到抓手了!他本以为为平一家人,巴结陈凡还不得一半儿呢,可是没料到,这个“冰魂雪魄、自命清高”的为平,却偏偏不愿意。因为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所以才在一气之下,说了为平几句不入耳的话。事后李卫国自知,这些话已经传到周守义一家人耳朵里了,虽然周守义没有当面指责过他,但他也觉察出周守义已经对自己不满了,再想求周守义办事,恐怕要碰钉子了。
可就在今天上午,李卫国坐在炕头上,对着窗外满天的飞雪,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四叔李进喜与周守义的微妙关系。如果四叔能上门到周守义家提出此事,周守义定会全力以赴地撮合。这就是李卫国来李进喜家的真正目的。但是李卫国没有想到,李进喜却绝不会因为此事,而去登周守义家门的!
李卫国绘声绘色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开的农机厂,正好想买一批农机配件,我想跟周守信做上一笔。只是他过去跟我没有走动,所以我想让四叔跟周守信透露一下,以四叔的威望是没的说呀……”李进喜严肃地说:“我在村里没有威望,跟周守信也说不上话!再说了,做生意嘛,干嘛还要找中间人搭桥呢?你买他卖天经地义,你直接去找周守信不就行了吗?”
李卫国一咧嘴说:“我们这行都不是这么做的,因为……因为这涉及到赊货,中间是需要人情的,周守信的性格有些冰魂雪魄,他对我有误会……”“呵——你倒没说周守信自命清高!在你的眼里别人咋都这么不好接近呢?再说了,是想找周守信赊货呀?这可不靠谱啊,如果货赊出去钱要不上来,中间人可就坐蜡了!”
听了这些话,李卫国愁眉锁眼地说:“四叔,当前全国上下一盘棋,哪里都是赊销,否则产品就会烂在库房里,一动不动了……”李进喜打断了他的话说:“卫国,你的事我管不了。我也不懂你们的买卖到底咋做?也不想掺和。我跟周守信一家子没有交情,要找还是你自己去找吧!”李卫国一皱眉,却仍不死心地说:“可你跟周守信二哥周守义关系好啊……”“别提周守义了,我跟他不对付!”李进喜气呼呼地说着。
屋里顿时安静了,李进喜也不用正眼看李卫国,李卫国此时却装出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哭丧着脸说:“四叔,如果我自己能办,就不会来麻烦你的。咱这一大家子,我爸死得早,我二叔只会开他的小卖部,根本不食人间烟火。我三叔又在市里,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他。我只有求四叔来帮我一把,我如果能多挣几块钱,就能多让我妈享点清福,这几十年她可太苦啦……”说着说着李卫国的眼里,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来。
邹秀玲在旁边听得心软了,就对李进喜说:“要不,你就去找一下周守信,帮卫国一把?”李进喜无奈地说:“卫国,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跟周守信也没有过多的交往。我教你一个办法,你拿着倒座里的那袋鱼给周守义送过去,周守信最听他二哥的话了,比我去找他强上一万倍!”
李卫国吱唔着说:“可是——”“可是啥?周守义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上次你说为平的坏话,他不会记仇的。但你以后注意点,别只为了快乐快乐嘴儿,就把人得罪了!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去说服周守义,让他帮你跟周守信搭个桥,但你想复杂了!你见到周守义说话时,别拐弯抹角的,有话就直说,你只要诚心待他,他就会诚心待你!”李卫国恍悟地笑了,心想: 这趟倒也没有白来!
于是李卫国站起来笑着说:“四叔,我明白了,那我就回去了。”李进喜把李卫国送了出来,到了倒座门洞里,他把那袋子黄花鱼拎了起来说:“卫国,你把这袋子鱼给周守义送去……”“不!不!四叔这是给你的,周守义那份儿在我家里呢……”李卫国摆着手匆匆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