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时,为平发觉爸爸的面容更显得苍老了,眼角的皱纹刻得更深了,白发也越来越多了。自从他们兄弟五人合伙建起了牛场,红砖围起的大院里,干任何事情都缺少不了爸爸的身影,不仅打料喂牛,还要清粪扫院,这些活儿似乎就理所当然地归他干了。报团取暖、五指成拳这件事没有错儿,可是这五根手指头伸出来,却不一般齐呀!
目前这个牛场里,共有半大的奶牛十四头,这都是大伯周守仁从内蒙精挑细选来的。这个牛场虽然是五兄弟共同的事业,可是五叔守信最初就表过态,牛场的工作他和五婶秋丽没有时间参加。而大伯周守仁,在兽医站没有被取消之前,就仍要坚持去上班,所以牛场的活儿只能由大妈秦爱珍,象征性地露露面。三叔守礼,连他自留地里的活儿,都指望三婶罗凤春来干呢,对于牛场里又多出来的活儿,他自然是烦之又烦。
至于四叔守智,倒不是因为他懒得来牛场干活儿,而是他在市里的临时工是舍不得丢的,来牛场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而小一辈的人当中,也只有自己在节假日时出点力,帮爸爸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其他人的影子是扫不到的。如果在爸爸实在忙不开的时候,妈妈和三婶罗凤春就常来帮忙。作为这么大牛场唯一的男主力,爸爸的劳累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有时为平就堵气地劝爸爸放弃这个牛场,但爸爸总是付之一笑。爸爸还经常乐观地对外人说:“养牛养羊,本短利长!这比种地可强多了!”
在这片养殖场上,绝大多数农户都围起了圈。有用红砖垒成的,有用石棉瓦围成的,也有用木棒和玉米桔架上的,村民都是倾其所有地,把钱和精力投在了上面。有养羊的,有养猪的,也有养鸡鸭鹅兔的,每家每户都满怀希望地尽心地打理着。当然这里也有闲置不用的,李建久的地就是其中之一,在这片地上只是胡乱地种些玉米,不浇水也不施肥,所以庄稼长得垂头丧气,仿佛是因为不愿意长在这里,而站在这里喊冤!
今晚一边吃着饭,周守义一边说:“今天高岭乡土地所的人来了,说村北养殖场是属于非法用地,责令所有养殖户在十五天之内,把所有地上建筑物全部拆除,恢复土地原貌……”为平大吃了一惊问:“这片地的养殖手续,周俊田仍没给办下来?”周守义叹了口气说:“是啊!很多人都去找他问了,但他却说,当初乡里是答应给村民们办手续的,可是还没等办下来,现在市里却来了这么一手,自称这也令他很感意外,连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了!”
“这分明是在推卸责任!这次周俊田可把大家坑苦了,我庆方大哥怎么说?”周守义黯然地说:“大家又都去找庆方了,这次庆方火上大了!他替村民去找周俊田理论,听说他与周俊田当场就把事情闹掰了,周俊田却反咬一口,说这些协议是村长周庆方跟村民们签的,所有责任都要由周庆方负责!这哪是人话呀?后来周庆方就对他拍了桌子,声称如果周俊田不把养殖手续给大伙儿办下来,他就辞职不干了!村里所有的事,他一概不管了……”
为平焦虑地说:“这有啥用?周俊田巴不得他不干呢!如果今天他不干了,明天张贺就能顶上去!”“是啊,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步棋来。这个周庆方啊,这话说了出来,自己反而没有退身步了!不过我觉着,他也可能是当这个村长也当够了,想借这个机会退出来。最后庆方说,明天他要带着村民去乡里讨个说法。”为平点了点头说:“这也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周守义唉声叹气地说:“看来这次周俊田,把村里所有人都骗了,也包括周庆方,这个周俊田真够心狠手辣的!也不想给自己留后路哇……”为平说:“如果真给强拆了,我就写状子告他!”周守义轻轻摇了摇头,又接着说:“上次周俊田跟李进喜闹的那一出,大伙儿刚不议论了,可这次他把这一百多户人家,又都赶上了绝地!这次李进喜可要看我的‘哈哈笑’了……”为平听了懦懦地说:“爸,你不该这么想,我四叔,不会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吧……”周守义看着为平满脸的忧郁,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索性放下了筷子,再也吃不下饭了……
为平理解爸爸的心情,他多半儿又想到自己和雨杉的事了。这是最令他关心的事儿,也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事儿!但为平知道,自己和雨杉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爸爸并没有做错什么,任何人也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自己能考上了大学,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周庆方到了周守义家,他们两人心情沉重地坐在了炕沿上,谁也没有抽烟,两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今天去乡里得不到乡长的支持,将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过了一会儿张友明也来了,周庆方情绪低落地说:“二叔,五叔,昨夜我想了一宿,今天咱不能让所有人都到乡里,这会无济于事,只会惹起乡长的恼怒。就咱仨去,当着乡长把这件事说清楚,求他网开一面,为村民们减少损失。让剩下的人都留在村里听消息,留意一下周俊田在干啥?”
周守义说:“这件事儿咱爷儿俩想到一起去了,我也认为人去多了反而不好。”张友明说:“庆方,你以村长的名义,先跟乡长说明实情,我和守义再以受害者的身份,请求乡长高抬贵手。咱仨一明一暗地争取一下,如果乡长不同意,咱就组织大伙儿一起到乡里告他,顺便把周俊田,这些年所干的危害村里的事情,都给他抖落抖落,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三个人商量好之后,来到了河堤西边的空场上,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换地户,大家都知道今天去乡里的行动。因为事关重大,守礼和守智今天也在这里,如果牛场被强拆了,会令他们血本无归的!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哥周守仁却一直没露面,他就像置身事外一样,该上班上班,这很令守义三兄弟很是心灰意冷。
周庆方对着大家说清了今天的计划,许多人是赞同的。大家送走了周庆方一行三人,就三五成群地商量起了下一步的行动。这时“变压器”李小忠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件事他们爷们儿不在乎,因为他家的养殖场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即使翻个个儿,他家也不会受到损失!
李小忠摇着小脑瓜儿说:“这件事从前到后,就是李进喜最有先见之明,他早就看透了会有今天!当时周守义挑头儿答应换地我就认为不妥,给村民办养殖手续?哪有这等好事儿给咱留着呢……”“是吗?那你早干啥去了?听说那天开村代会时,你是第一个举手同意换地的!为此你爸还当众打骂你了,东流村里谁不知道啊?”说话的是李进荣。
李小忠狡辩说:“要不是周守义那么急切地串通大家,我会上当签字吗……”他刚说到这儿,大家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周守智的一个大巴掌,实实在在地量在了李小忠的小脸蛋子上!这时周守礼也怒不可遏地说:“小兔崽子!还敢在这儿满嘴喷粪!滚!”李小忠捂着脸,看了看身材高大的周守礼,又看了看横眉怒目的周守智,他害怕了,蔫溜溜地离开了人群。
这时所以许多人都高喊:“打得好!这小子欠揍……”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当初如果周守义不把办养殖手续的事告诉大伙儿,不涉及到这么多农户的话,没准儿周守义一家的养殖手续早就到手了!此时人人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的,他们盼着周庆方三个人,在乡里能够把事情办成。
周庆方三个人到了乡长办公室,这还是周守义和张友明第一次进来,迎面挂着的“清正廉洁”四个毛笔大字,用玻璃镜框裱装着尤为醒目。乡长曾长生热情地与三个人握手。周庆方直言不讳地把换地的起因,以及自己与周俊田如何商议,周俊田又是如何承诺的事情,详实地说了一遍。然后周守义和张友明,又讲述了如何召开的村代会,以及周庆方如何与村民签协议的事,也讲述了一遍,周守义把当时与村里签的协议,也交到了曾乡长手里。
曾乡长耐心地听着,不住地点头,随后曾乡长细声慢语地说:“两位乡亲,我听了你们村长和你们的讲述,我相信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也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是依法用地、按规经营,乡政府会完全保护你们的合法权益!这样吧,今天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我要去核实核实,有了结果我就立即回复你们,好吗?”说着曾乡长就站了起来,又分别跟周守义和张友明握了握手,最后把他们三个人送了出来。
在穿堂里曾乡长又把周庆方叫住了,压低声音说:“庆方,这块地的养殖手续没有批下来之前,你怎能跟村户签协议呢?你回去后认真考虑一下吧!”周庆方听后,脑子里“嗡”的一下,感觉脑袋像柳斗一样大了!在三个人回家的路上,周庆方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预感到了最终的结果,他羞愧难当,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急功近利,害了村民们。周守义和张友明也都预感到,这件事已经势不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