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从这个课程一开始,一直都在讲王阳明,在用王阳明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来学习儒家思想。因为不先讲王阳明,后面的都没法讲。比如《大学》的三纲八目,不讲王阳明,就讲不清格物致知,格物致知讲不清,整个四书都没法讲了。
但接下来这三讲,会对王阳明的思想专门做一个梳理:
第一讲讲心学的渊源,带你看看心学从何而来;
第二讲讲王阳明著名的“知行合一”,以及如何做到对知行合一的知行合一;
第三讲讲拔本塞源论,这个可能熟悉的人不多,但我认为,把它作为这门课程的压轴内容,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讲,先讲心学渊源。
一提王阳明,你就会想到“心学”。但心学到底是什么?它是怎么来的?很多人说不清楚。
没关系,这一讲,我就带你看清它的真容。我的讲法是不断地去对比“理学”这个概念,给你讲清楚。因为脱离了理学,你就没法理解心学。
其实,心学不是王阳明的独创,它是孟子、陆九渊、王阳明三个人一脉相承的。“心”字,最早是从孟子开始讲的,主要讲了四个心:本心、存心、尽心、放心。
本心,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可以理解为,人的本心天然就有,有善恶是非之心,也有羞耻辞让之心。
不忘本心,要做到后面这三点:存心、尽心、放心。
存心,就是把这本心把持住,就是存心养性,滋养你的天性。
存心之后要尽心。前面我讲过,要尽心尽力,不能只说尽力而为,在我看来,尽力而为还是不够走心。
尽心之后,还要“放心”。这个放心,我们前面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也就是说,学问之道也没有别的,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来,找回自己的本心。我们受外物和利益影响诱惑,难免有跑偏的风险,跑偏了就找回来。
所以你看,其实孟子讲的也是很简单的道理,一点也不高深,心就是天然存在的,你只需要把持住它就好了。
但注意,这时候,还没有心学这个概念。
到了宋代,出现了程朱理学。朱熹说“理为天地、人物存在之本,是先于宇宙而存在”,先有理,然后才有宇宙,才有天地和人,才有“心”。他抽象出一个“理”字来,这就有了理学。
与朱熹同时代的还有一个人,叫陆九渊,他是心学发展中的关键。
他跟朱熹是朋友兼辩友,在江西鹅湖留下了著名的辩论——鹅湖之会,朱熹作为理学代表,陆九渊作为心学代表,进行了两轮当面辩论和多次的书信辩论。
当朱熹提出“理”字后,陆九渊站在他的对立面,喊出了三个字:“心即理。”心就是理。万事万物皆由心而生发。他说“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意思是,他的心就是理,就是宇宙。这和朱熹的看法不同。
所以,所谓心学的诞生,就是针对朱熹的理学而出现的,是站在理学的对立面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理?什么是心呢?
先说“理”。孔子、孟子是不讲“理”的,不讲“道理”的“理”。你翻遍四书,也找不到一句话讲这个“理”字,所谓理学,是宋代儒家发展出来的。那孔孟讲的“礼”呢,是礼仪的礼,礼,是秩序,是规矩;仪,是仪式,是行为规范。也就是说,让你守规矩,听话,教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那这个礼,又是谁制定的呢?
《中庸》里讲得很清楚:“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意思是,礼仪是天子定的,是国家定的,不需要你的建议,你守规矩听话就行。
张居正讲解说,制礼作乐,是国家极大的事体,必是天子在上,既有德,又有位,才可以定一代之典章,齐万民之心志。但是这些只有天子可以议,其他人不可妄议。宫室车服器用,要有一定的等级,但是只能由天子来制定,其他人不能定。书写的文字,要有规范,但是只有天子才能制定文字规范,其他人不能定。
所以你看到了,孔孟所讲的“礼”,就是国家给你定规矩,你守规矩。
宋儒理学的理,是什么呢?朱熹说:“天理在天地之间只是善的,没有不善的。生物得到了它,名叫性。天地生物间只是这一个理,在天地叫命,在人叫性。”这就是他的“性即理”,性就是理的由来。
结合《中庸》第一句,之前我讲过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朱熹讲的天理,就是天命、天性。他甚至想要把天地万物的物“理”全搞清楚,要发展出科学来。当然,最后并没有。
所以,我个人的看法是,其实并不存在一个什么“理学”。可以说,程朱理学,或者再把范围放大一点,称为宋明理学,只是这几代儒学的一个代名词,并没有一个定义明确、框架清晰、边界清楚的理学。所以,你再去深究它是什么,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关于理学,就那几句话。
那么,什么是心学呢?朱熹说“性即理”,陆九渊说,不对,心即理。他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情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
他还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后来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可以称为“心理合一”。
但是,这些大圣人,不管他说什么,他就是不给你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一直到了王阳明,他说:“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视听,手足之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这终于有点定义的意思了,心,就是人的感官知觉。这有点跟西方唯心主义哲学接轨了。
现在学者讲王阳明,喜欢对比康德,就是在这儿有联系的。但是,康德和陆九渊、王阳明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因为西方哲学的习惯是建立严密的体系,靠逻辑推理去运转的,不像中国的哲学往往只是一些微言大义。
康德说,人通过感官知觉去认识世界,处理信息,再转化为经验,形成知识。所以,可以说没有什么世界,有的只是感官而已。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体会。网上经常有一些自测的图片,动态的或者静态的,问图中的小人是在向左转还是在向右转,是绿色还是红色。
有的人看到的是向左转,有的人看到的是向右转;有的人看到的是绿色,有的人看到的是红色。那么问题来了,这不是物质决定意识,是意识决定物质了。
心学和唯心主义的联系就这么一点,因为并没有继续往前发展。
我们回过头去继续讲陆九渊和王阳明的心学,陆九渊的核心观点就一句话:“心即理。”
王阳明比陆九渊走得更远。王阳明说心就是宇宙万物之主,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当然,他这种观点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也遭到了很多人的挑战。
其中,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讲深山里的花。王阳明和朋友一起游玩,看到悬崖的一棵花树,朋友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这花是在我心内还是心外呢?”先生回答说:“你未看这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这花不在你心外。”
再比如,森林中的一棵树倒下了,如果没有人在场,请问,这棵树的倒下有没有声音?现在我们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没有声音有什么呢?有声波。因为声音是由感知创造的,如果没有人在场,就没有感官,就等同于没有声音。
我们如果用西方哲学的体系往前推,你会发现,这里有两个词:声音和声波。实际上,我们是通过词语的命名来讨论问题,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哲学讨论来讨论去,不就是靠词语和语言来推进的吗?如果没有语言,你们所说的一切都没有。
《道德经》也有一句话,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命名是事物得以存在的前提,没有命名,就没有事物。海德格尔说,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扯远了,说这么多,我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所谓理学和心学,都不是一个定义清晰、论证严密、体系完备、边界明确的学问,朱熹也没有说他是理学,王阳明也没有说他是心学。只是他们分别在强调理和心,后来者这样去命名他们的学问罢了。
朱熹讲“理”,他的格物穷理,并没有像笛卡尔和培根那样,发展出现代科学方法论;王阳明讲“心”,也没有发展出像康德那样的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
所以,我平时也不太爱讲“阳明心学”,只讲王阳明思想,只讲“致良知”和“知行合一”,只讲和实践有关的、可以被检验的内容。因为咱们的目标是做儒家思想的实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