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迷路了,但李叶茴不怕,她明白自己不会死。
她看了看手表:海拔两千四百米,很接近顶峰。往回走只会更高、往前走却已丢了路标、只可能迷失方向。
天更暗了。时间分分秒秒地流失,李叶茴靠着那站立的奶牛取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比赛呢,心中更是着急,开始大喊大叫,希望后面的选手能伸出援手。
她的叫喊吓跑了那些牛。它们扭着屁股,小跑着钻进树丛,彻底消失了。这下,李叶茴更心寒了。
还好,不久后就有人回应了她的呼喊。他们保持着对话,终于,一个男人从树丛中钻出:他戴着头灯、抓着一个大能耗手电筒和“神秘路线”比赛的官方头巾。
“你是?”,李叶茴冻得瑟瑟发抖。
“我是扫尾的。”,带头的男人说。他相貌相当帅气,有着尖尖的脑瓜。
“扫尾?我是最后一名?”
“不好意思,是这样的。不过很多人放弃了比赛。希望我的到来不会让你紧张。我是Adras。”
“我...我是Joy...我头灯坏了。这里好冷。”
Adras递给她自己的头灯,那头灯带上还留着他的体温:“Joy,不用担心温度,现在的希腊很热。刚才的是小寒流,很快就会回暖,再加之运动,中暑才是下一个问题。”
他们结伴前行。Adras跟在她身后,为她照路、也顺带着传授她一些登山技巧。但李叶茴早已变成一摊死肉,斗志丧尽,只靠着毅力前行。
终于,他们到达了第一个补给点:水果、巧克力、可乐...这些司空见惯的零食对于李叶茴而言就是这世上最棒的米其林。真正美好的事物果真需要汗水铺垫,无一例外。
“姑娘,你多大了?”一个希腊大肚子叔叔帮她把盐丸掰开、把里面的盐抖进沸腾着泡腾片的水里。
李叶茴三下五除二地把西瓜在嘴里挤成汁,毫不淑女地吐出几颗瓜子:“我...唔,二十一岁。”
“真年轻啊,真年轻...”,大叔挠挠头。
“我...太慢了吗?”,李叶茴突然问。
大叔面露难色:“嗯,是啊,如果四个小时之内,你能赶到下一个二十公里外的下一个打卡点,还能勉强继续。不过还有两座大山需要翻越...可能性不算大。”
李叶茴向来相信:坚持就是胜利,也因此常常宽慰自己的偶尔放纵 -- 因为放纵是为了更长久的坚持。然而,这即将到来的失败之锤彻底敲醒了她。李叶茴追求自由,但依旧需要被认同。可此时,她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Adras给她递了两管能量胶:“这些能快速补充流失的矿物质。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了,当然了,我不能放弃的。”,李叶茴急得手也来不及擦,黏糊糊地直接握着登山杖就要走。
大腹便便的希腊叔叔拦住她,用坚果把她的口袋撑得鼓鼓囊囊:“祝你好运,姑娘,我们的神山会奖励努力的人。”
李叶茴来不及道谢。她被失败的恐惧挤压着,一边飞速前进,一边懊恼不已:她恨死自己比赛一开始那么悠哉悠哉,也恨自己心中丢失的敬畏感。
她向来骄傲于自己体验人生百态,但是体验终归是体验,从体验中获得的成长大同小异且轻而易举。然而这次,她需要别人的认同,才能继续走下去。而这认同的门槛就是极高的体力,也隐喻着昂扬斗志、超强自律和清晰目标。
这三点,此刻的她一个都没有。
路过山腰的亭子时,一群人围在一个昏厥的女孩身边。她紧闭的眼皮发青、唇色惨白。一个黑人正在喂她可乐。
Adras解释:“她中暑了,正在等候救护车。希腊这些日子太热了。”,他查了他的登山表:“现在是四十四度。Joy,你还要继续吗?”
放弃从不是个选项:“当然要继续。”
李叶茴在休息站为了赶路,一口可乐都没喝。此时,她喉咙干得冒火、大汗淋漓地被禁锢在蒸笼一般的防水外套里。
李叶茴有几次忍不住大步下山,都是多亏了Adras的出手相助才没有坠落悬崖。李叶茴难受得想哭,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一切都被这大山榨干了:不仅是能量和水分,还有毅力和梦想。
风很凉,身体像个火坑,骨架是个永动机。
李叶茴感觉膝盖隐隐作痛,但她不想听见Adras劝她停下。星星爬得很高,是那些古希腊的众神、半神和他们的朋友的注视吗?这里有无数个小山坡,路况极度险恶、碎石遍布、无处下脚。
李叶茴的大脑疯狂旋转,一直在琢磨怎么潇洒地跑下山、而非像自己这样一步一挪地看起来好窝囊。所以她常常滑下去两三米,让Adras拉都拉不住。
有一次,她摔入水中。那是条小溪,非常凉爽。她真想睡在里面啊。可是还有使命。李叶茴洗把脸、喝点水,又继续上路。Adras像名护花使者一般不离不弃:“我隔一年参加一次这比赛。去年我是冠军。十六个小时完赛。”
李叶茴看看表,自己已经用了七个小时,比赛的四分之一都没完成。她对这Adras产生由衷敬佩。
终于,她到了第二个大站,超时两小时。那里也坐了四五个弃赛选手。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像看女儿一样看着李叶茴:“真勇敢。”
李叶茴不敢再得瑟,她明白,无知才无畏。
她好久没失败了。体育精神在李叶茴的身心都烙上深深的印记。众神之山,请原谅我的无知。
那晚,她搭车回到起点,和台湾女生林雪华在帐篷凑活一晚。她睡得深,可闭上眼却也是挣扎着在树林穿梭的场景:叶子摩挲、脚步踏实、牛铃叮当...没完没了。
她不明白这是好梦还是噩梦,但是她一觉醒来,就不是原来的李叶茴了。
黄石唤醒她的野性、也教她玩世不恭地活下去,去包容生命的无限可能。而奥林巴斯重新让她拾起敬畏之心。
她望着黑夜中的魔山,若有所思地写着日记:
昨天经历的挑战,让我明白两点:
一、跑步并不是我想象那般无聊,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也是对体能的测评和毅力的提拔。
二、心理上的疼痛可以通过各种技巧避免比如自我安慰,但是生理疼痛却是身体最诚实的表达。优秀的跑者一定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疼痛的日子。
越野跑是和平年正的战役。我永远也忘不了累到窒息、倒在树林里望着奥林巴斯山上空点点繁星,似乎感觉众神围绕的那一刻...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山跑者。
我的的行程截止了,但是那生锈的梦想终于开始滚滚前进。
她入睡时,有人在跑;她醒来了,还有人在跑。想到这点,她无法忍受。“淘汰、淘汰、淘汰...”,这些字依旧深藏在记忆,像个毒瘤。
终于,第一名选手冲破终点线。他来自俄罗斯,用时15.5小时。紧跟着,全场第二名也踏入了重点门。他来自法国,用时15.6小时。
“他们一定追得很激烈。”林雪华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我们旅行时,我老公就喜欢四处报名比赛。我就在终点等他,或者四处转一转。这些选手的家属的联系方式我基本上都有了。”
一个同样被淘汰的希腊男人正扶着腰、吃着主办方提供的地中海沙拉和羊肉饭。他注意到李叶茴眼中的期待:“他们简直不是人,是机器。”。
这话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因为她也想做个机器。
比赛结束后,李叶茴在青旅的床上翻来覆去。大海就在窗外,阳台上还摆着未饮尽的椰汁。可是她提不起兴致去享受,反而心急如焚。急什么呢?不甘心?不,她输得心甘情愿。不痛快?不,她累得七窍生烟。那是什么?
她搞不懂,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收拾行囊。李叶茴还要在这个小镇呆两天,她不愿就这样荒废,即便脚上水泡横生、大腿酸痛得好像血管里流淌着老陈醋,她依旧想再见一见那山,去道谢也好、表忠心也好。
于是她寄存了登山包,只带着一个小包便出发了。接她的又是那个老爷爷:“你的比赛?”
“我失败了。”
“没关系的,我看了比赛结果。两百人参加,七十七个完赛者。一百多个选手都失败了呢。”,老爷爷有些得意地掏出自己的奖牌摸摸看,“要去哪里?”
“奥林巴斯。”
“哪里?”,老爷爷转头过来,一脸疑惑。
李叶茴目光坚毅地看着那云卷云舒后的庞大山体:“众神之山,奥林巴斯。”
去往入口的时候,老爷爷一直劝李叶茴不要轻举妄动:“你昨天刚结束比赛,需要休息。”
“可是我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我等不及。”
老爷爷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下午四点?你还需要坐过车到雅典,然后搭大巴去机场...姑娘,你可真是敢作敢为啊。众神之山,真的没那么好征服的。”
李叶茴笑而不语、去意已决。
老爷爷苦恼地挠挠头:“那你的装备呢?食物?睡袋?帐篷?防潮垫?别告诉我...”
“我...我没有。”,李叶茴也挠挠头,“我睡山上。我跑步剩下些巧克力。”
老爷爷差点把头撞到方向盘:“我看你如此倔强,就不劝你了。我给你个计划:天黑之前,到达山腰小屋。明天凌晨四点冲顶。八点之前必须下山。我十点半在山底等你,带你去追十一点的火车。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李叶茴连连道谢,这才承认自己的计划着实太鲁莽。
希腊经济不好,食物相比于欧洲其他国家而言要便宜许多。她在山底的餐厅点了两块牛排,才花了十五欧元,感动得她又点了一份羊肉串。这都是她在山上命悬一线时心心念念的食物啊。厨师把肥肉细心剪去,两块牛排干干瘦瘦、一滴油没有。吃得人肚子里硬硬实实、按都按不下去。
李叶茴上山速度很快,中途还路过了几处比赛时的地点。她呆呆地望着随风飘扬的路标,心中十分酸涩。
天还大亮,她就到了小屋。排了长长的队后,她才得知这里没有床位了。
“我们可以提供睡袋,你可以睡在餐厅。”,前台服务人员面无表情。
李叶茴看着餐厅里已然睡满了人:“我明天凌晨四点要出门。”
“那我把你放在楼道,味道比餐厅好一点。”
就这样,李叶茴今日的栖息地便是黑漆漆的楼道长椅。她的上方悬挂着一张巨大的油画,上面竟然是黄石公园的大棱镜温泉。她点了一份豆子汤来暖胃,洗碗时又被滋出来的水溅了一身,她便脱掉上衣钻进了睡袋。
第二天,闹钟还没响,李叶茴就醒了。她快速收拾简单行囊、套上头灯,趁着月亮高挂急忙出门。四周很静。除了山中小屋看门的狗冲着她吠了几嗓子,就是小屋内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在风中艰难前行,登山杖几次被吹得像风筝般飞起来,嗓子也被吹得生疼。她尝试着戴手套,结果不是手套飞了,就是登山杖飘了,她还要眼疾手快地去捉回来。
这里的山,和美国的、东欧的、印尼的都不一样。这里的山有神性,是可以被感知到的,不然为何紧密纠缠的树根像十指相扣?为何险恶环境生长的花像圆目凝视?
风太大了,大到稍不留神就会被掀翻。
第一个小时,她在狂风中醒脑。
到了第二个小时,山上的植被逐渐稀疏,石头顶破沙层、突兀地伫立着。
第三个小时,海拔已经接近3000米。狂风更加肆虐,吹得全世界天旋地转。李叶茴大气不敢出,生怕上演‘飞蛾扑嘴’。
李叶茴走过沙堆,来到更高海拔的石坡。这里是纯天然的山脊,她需要翻过一座石墙、扶着石头走到悬崖、再悬着心迈过悬崖,最后才能继续攀爬。
过那悬崖时,李叶茴浑身都快被狂风吹成透明的了。可是相比可有可无的求生欲,对梦想的渴望逼着她谨慎前行。终于,她在乱石上、顺着前人画在岩壁上的几个红点,到达了奥林巴斯山最高峰“Mytikas”。
一览众山小。
李叶茴不知道嘴巴里的是舌头还是头发,还是苍蝇或者沙子。她难以呼吸、失去味觉,腿痛到即将当场跪下。可是她做到了。
离八点还有五分钟。
李叶茴郑重其事地在山顶厚重的留言本上写道:谢谢你,帮我点名方向。奥林巴斯。
李叶茴在一队专业登山队的帮助下从山的另一面下了坡。大家四肢灵活,就她笨手笨脚,常常看不准路,有时候还蹬掉石块,吓得一队人马动弹不得,原地要赶紧大喊“Kai-lu! Kai-lu!”,给下面的人提醒。
费尽千辛万苦,李叶茴平安落地。她明白自己添了麻烦,却也羡慕这些从小在群山环绕中长大的人。
登山队的人小跑着走了。李叶茴也想跟上,却左脚绊右脚、又右脚绊左脚,后来发现是心魔绊住了自己,只得眼睁睁看着别人离开。她对自己的唯唯诺诺感到愤怒。相比于懒惰,更令人愤怒的,是胆怯。
毅力、胆量,这两点是她不多的优点了。要是没了它们,她就没了安身立命的底气。
要么跑,要么就摔死。
她收起登山杖,大鹏展翅,开始小跑。一开始,她歪歪斜斜,但基本上都是在和内心作战。
渐渐地,她发现诀窍:不要计算如何在小石块上保持平稳、而是越过它们跳到大石块。专注,要冲着目标奔过去,不要停。
李叶茴告诫自己:如果平地上能跑,悬崖边也是一样的跑。她有两次差点摔倒,离悬崖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却往往死里逃生。路宽了些时,她开始大跑、又蹦蹦跳跳地花样跑,最后畅快地飞跃过一颗颗巨石、一团团错节的树根,在每一次弯膝着陆后,又迅速绝地反击。
李叶茴提前到达停车场,比预定时间快了一个半小时。她脚腕崴了无数次,此时高高肿起,正如她此时因喜悦膨胀的心脏。
离开利托霍龙后,李叶茴蜜月圣地:圣托里尼。她结实了一路伙伴,大家相聚又分离。天下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但她忘不了那山。
那山已经给了她纪念,不管她想不想要:李叶茴当晚毫无防备地睡入共用睡袋,导致两只胳膊被臭虫咬得不成形。本来刚来只是些小红点,后来一个美国同伴指出:“你瞧,这些红点可以连成一条条的线。这是顺着血管咬的。我是皮肤科护士,我确定你被臭虫咬了。”
那之后,这些包便一发不可收拾地长大、浮肿。李叶茴背着这些又圆又亮的红包,像个甲壳虫。
从圣托里尼,到雅典,需要坐上一整天的轮船。李叶茴定错了日子,白白在码头等了一晚上。只得购买了“慢船”来追上行程。
她本以为这将是漫长、孤独、理应被跳过的船程,然而爱情海那广阔、幽深、无与伦比的蓝彻底虏获了每一位船客。大家挤在船头,导致船员需要驱逐人群、来保证论轮船平衡。
世界上有五花八门的海滩,红的、黑的、白的、最商业化的、最原始的、可以看到最佳落日、最美日出的...可是关于大海本身却少有评述。
有人说,绿色的湖水倒映树林,黑色的湖水倒映雪山,蓝色的大海倒映天空,可是在爱琴海上漂流的这十四小时,李叶茴却觉得是天空倒映着海的蓝。爱琴海怎么可以这么美。
日落时分,她开始视线模糊,便放下手中的课业笔记,抬起头时发现不知何时船尾出现十余只海鸥。它们像天使一样紧随这邮轮,仿若在默默守护着老朋友,也时不时地加速到船侧跳个舞、或慢悠悠逛到队尾喘口气。
天空泛着不可思议的粉橙色。一条光带静静躺在远处城市上空。这船载着李叶茴就这样驶入一帧一帧绝美的镜头。什么金融危机、无业游民...李叶茴不得不承认,希腊有这样的山和海,真不愧是被神灵眷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