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母子
文/衣者郭郭
1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高级寓所的前台大厅里,有一位男士向我走来。他主动地介绍自己,并且直喊我:“马大夫。”然后,他对我说:“我认识你,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一脸的困惑,忍不住盯着这位约莫50岁上下的男子,好奇地问他:“你认识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目前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并不熟悉这里,料想着这里的人肯定也是不熟悉我的,一下子遇到有人向我走近,又主动地同我说话,不免心生一丝微儿的警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又重复了一次他刚才说过的话:“我认识你,永远都记得。你是北大医院的主治医生,马大夫。”
我打开记忆的门,努力地搜索着,想知道这位男人是谁,可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在哪儿见过的了。于是,我咧开嘴挤出了笑容,尽量让自己放轻松点,缓了缓向他问道:“你好!请问你是哪一个呢?”
他走得离我更近了,然后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说:“马大夫,大厅里正好有个咖啡屋,我们到里头坐一坐,顺便唠唠嗑吧。”
我虽然有些许的不情愿,但为了想知道这个谜语似的人,只好顺从地被他牵着走。心里想着,反正咖啡屋就在大厅里,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2
到了咖啡屋,他很绅士地为我从桌子底下挪出椅子来并用手做了个“请”字,待我坐稳后。他也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张椅子,坐在了我的对过。我们面对面地坐下,他点了两杯咖啡。
他同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个城市?”说完,望向我的脸。
我说:“年纪大了嘛,再说北京那地儿空气质量欠佳,而且冬天也冷。”
他“嘿嘿”一笑说道:“我同你一样,我也不是这儿的人,也是来过冬罢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不解的问他:“你怎么会认识我呢?而且还知道我是北大附属医院的大夫。”
他又“嘿嘿”一笑,一副老实憨厚状,说:“读大二时,我刚满二十岁,也就是三十年前,我住在你们的医院里,你是我的主治大夫。”
我听完,只“嗯嗯”礼貌地应着,但仍不认识他。
他接着说:“只记得你像是刚从美国做完博士后研究回到国内。我是你的第一批病人。”
我一听到这儿,恍惚间像是回忆起来了,但画面还不很清晰,或者说还不完全想起来。他看我仍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伸长了脖子一脸地期待,看我老半天还说不出来,着急地说:“是一对母子,清华大学大二的学生,四川人。”
我一拍脑袋,一下子完全想起来了。对着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高兴地问道:“你是平安弟弟?”
他见我想起他来,与我一样的兴奋,说道:“马大夫,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说完,低下头抽泣起来。
3
弹指间,一晃竟已过去了三十年。看着他已微微花白的头发,想到自己已经老了,鼻子不由得一酸。回想起了医院里的那一对母子:
那一年,记得是我刚从美国国家肿瘤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回国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血液内科里担任主治医生。接诊过一位刚上大二的男患者。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瘦削的身板,使得蓝白相间的竖条纹病号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母亲原是不在北京的,但住院以后,为了照料他也跟着来了京。像我们这种病房,十个有八九个都是重症,大多数的患者都需要移植后方能康复出院,而移植后能不能康复出院,也是很难说的。可以说他是比较幸运的一例,发现的早,另外他也年轻,治疗起来不那么棘手。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遇到了一位好人,当时的一位当红明星为他赞助了所有的医疗费及他母亲在京的所有生活开销。
看着他是一读书人,实际上,在北京读书人实在是太多了,博士、硕士遍地都是,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本科生。但在生命面前,我觉得人人应该是平等的。又或许他是我的第一批病人之故吧,我看着他年纪轻轻,又是一位清华大学在校的高才生,很是疼惜,便时常地也多给了他一些照顾。不过说实话,在我这边也并没有觉得帮过他有多大的忙,但在他那儿却感恩得很,出院时竟与他母亲激动得双眼泛红,说我对他的救命之恩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4
学子求学的艰辛,我也是饱尝过的。我十八岁考上了北京大学,有幸考上了这所也许是全国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大学。在北大医学部读了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博士毕业时原本有个机会去协和的血液内科上班的,但同时也有一个前往美国深造的机会。我毅然放弃工作机会,前往美国做博士后研究。
我觉得我是多么地理解学子求学的心情,便也希望他能在我们的治疗下恢复健康,再次回到“清华园”去继续读书。
对于他的病情,我们三番五次地开研讨会,制定过很多个治疗方案。为了能够治好他的病,我还曾多次打过越洋电话求助于美国的导师,很庆幸的是,通过化疗、放疗后他的病情很快就扭转了局面。
也许是他的求生欲强,也许是他的求知欲也强,又也许是他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通过我们一年对他的治疗后,他顺利地出院回到学校去了。
由于他的特殊情况,学校为他们提供了一套小户型的宿舍,供他妈妈在他康复期间陪伴着他一块在学校里,照顾着他的日常起居。
起先,他每月来院复查时,会从门诊顺道也来病房看一看我。后来,复查的时间渐渐拉长后,慢慢地,他也就很少来了,再后来也许是大家都忙碌,便不再联系了。可谁能想到,会在退休了的晚年生活的城市里遇到了初踏上工作岗位时的第一位患者呢?
真真是巧得很啊!
5
看着平安,如今他已经50来岁了,而我也老了。
虽然还是瘦削的身子,不多高的个子,但他的脸如雕刻般的五官有棱有角的俊美异常。
他同我说:“后来,毕业回到了家乡,也曾几次想前往北京看看您,一开始是因为路途遥远,也因为刚参加工作手头拮据。而且那时,身体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便耽搁了。”他说到这时,服务员端着托盘送来了两杯咖啡,他便停了下来。朝服务员微微一笑,示意她先递给我。
我接过咖啡,也朝服务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服务礼貌地回了声:“不客气!”后又专业、周到地把另一杯递给平安,说了声:“请慢用!”然后,她后退一步后转身离去了。
平安看着服务员离开,品了一口咖啡后,继续说:“后来,生活水平渐渐有了提高,我来过几次北京再到病房想去看您时,都被告知您出差到别的省市医院支援去了。”
我想起确实有那么些年,我经常被邀请到各省市的大型医院去做给他们上课,做学术上的交流,估计正是那会给错过了。
便笑着同他说:“我也有想过你!担心过你的身体情况。但我的手机掉进过水里,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全没了。”说完,我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望着他。
看了看他又说:“后来,你的情况一切都顺利吧?”
他说:“托您的福,毕业参加工作后,我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后来竟不需要去医院复查了。后来也结婚组建家庭了。再后来,我的母亲就过世了。唉,为了我,她操劳了一辈子。”
我深表难过,想起他病床前的那位妇人来,想起那张在苦难面前始终面带微笑的脸。安慰他说:“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你别太难过。”
他点了点头,像是默许似地眨了眨眼。随即把脸转向了窗外,他的双眼犀利地穿过玻璃望向了天空。
我也顺着他望去的方向,朝天空望去,天空蓝得好脆,一丝浮云都没有。
如今,我老了,平安也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