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回忆过去,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吃食、图画、小人书和曲艺上。
它们,正从生活舞台上慢慢隐退,却在记忆的花园里肆意开放。
曾经,过年是极其有趣的。而年味,包含了一切我爱着的美好事物。
真是应了一句话“人是地行仙”。一晃眼,离开练市镇二十年了。可小时候的事反而历历在目。
大年三十的下午,会去外公家喝年茶。年茶又称“三道茶”。
第一杯是甜茶,是镬糍(老家又称糯米锅巴)冲水泡成的,我总是喜欢加两大勺白糖。
这是老底子的一道茶汤。新糯谷碾成糯米后,就可以做镬糍了。
儿时,我曾经看过农民伯伯摊镬糍。时间久远,不知道记忆是否有误。好像是先烧好一锅糯米饭,接着用锅铲把糯米压成稀薄的米粉摊在铁锅上,一定要摊满整个锅。
这个过程一定要有耐心,要顺着一个方向慢慢地摊,不能一会儿朝左,一会儿向右。这时火候也很重要,火太旺容易焦,火太小摊不匀。最好是把少量的稻草打成“8”字形,慢慢放进灶台,避免温度过高。
最后,换一把干净的锅铲把锅巴一块一块铲下来。雪白的镬糍就出锅了。
镬糍冲泡的甜茶很好喝,不仅可以用来招待客人,也是孕妇和产妇的滋补品。
甜茶上完,就要上熏豆茶了,入口稍淡,却越喝越上瘾。
主料是熏豆。熏豆即毛豆,首选上好的嫩毛豆。常见乡间巧妇剥出豆粒,搓掉豆膜,去柴房取一些桑钉(早春养蚕时桑树上剪下的枝条)塞入灶口,烧滚一大锅开水,把豆粒通通倒入,加适量盐和味精。
煮到半熟时捞出滤干,摊在铁丝网的筛子上,用炭火烘培。当香气在鼻尖环绕时,定睛观瞧,豆子表皮起皱,色如翡翠,嚼起来酥而不硬,谓之“熏豆”。
除了主料,每家都会有一个大罐子装各式各样的配料。主要是芝麻、陈皮和萝卜干。
芝麻肯定是炒熟的喷香的白芝麻。
陈皮的制作比较花时间。把新鲜橘子皮清洗后晾干,放进蒸笼蒸,蒸好再拿出来晒。反复多次,民间有“三蒸三晒”的说法。最后把它装入密封的罐子,加糖腌制,存放一年。酸甜的陈皮就做成了。
我们那儿的萝卜干叫丁香萝卜干,有生腌和熟腌两种做法。老年人喜欢熟腌。年轻人更喜欢生腌,味道更脆。
泡熏豆茶时,熏豆和各种辅料在瓷碗里手拉手,格外亲热,就像过年时的空气一样。喜爱吃甜,还可以加点桂花金桔。喜爱吃咸的,也有加扁尖笋青橄榄的。说话声里时常掺杂着笑声,以及孩子们的打闹声,一切都是红红火火的样子。
喝过熏豆茶,茶叶茶(绿茶)正式登场。我嫌苦,从不喝。倒是大人们一边喝一边聊家长里短,续了一杯又一杯。
小小的我,总喜欢呆在老式的收音机旁,一边玩弄着玲珑小巧的玉兰花,一边听那酥到骨头软的苏州话。
外公家里有好多磁带,各种曲艺,评弹的数量也不少。
那时候,春节期间总会推出一个“电视书场”节目,讲述各种传奇故事,或金戈铁马,或才子佳人,或劫富济贫,或狐仙鬼怪。我像只乖乖的小猫,陪外公一起看下去,听下去。
不管是穿旗袍执琵琶的女子,还是穿长衫拨三弦的男子,都是记忆里很美的风景。苏州话听久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很像吃多了甜酒酿,半醺半醒。
偶尔过年遇到下雨天,不能出去玩,有评弹,也不会烦,总有一种白居易“如听仙乐耳暂明”的现实体验。
我听了不少弹词开篇,印象最深的是红楼里的“宝玉夜探”。朔风透骨,滴水成冰,月色昏暗的晚上,宝哥哥提着一盏琉璃灯,来潇湘馆温言款款地劝慰林妹妹:“一日三餐多饮食,衣裳宜添要留神……早早安歇莫宜深,病中人再不宜磨黄昏……把一切心事都丢却,再不要想起扬州旧墙门……”
评弹听完了,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去阁楼上看看小人书。
外公收藏的小人书,很少有连环画,大部分都和老电影有关。到现在我还能熟练背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段激励了整整一代人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童年的我,对《日出》里的交际花陈白露心绪复杂。既不喜欢她的自甘堕落,也心疼她的彷徨无助。
当这个漂亮的女人吞安眠药自杀时,我恨不得跳进书里,抢下药瓶,拉着她到窗前听码头工人们嘹亮的歌声:“看哪,太阳升起来了!日出东来,满天大红!”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拉她一把,她不该在绝望中死去。
百看不厌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馆》。不断追着时代改良的王掌柜,逐渐落魄连画眉鸟都快喂不起的松二爷,放下旗人架子卖青菜养活自己的常四爷,实业救国却赔掉一生安稳的秦二爷,熟悉得仿佛就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我跟着他们抚掌大笑,跟着他们陷入沉思,跟着他们颠沛流离,跟着他们扼腕长叹。那漫天飞舞的纸钱,那悲怆的“我爱大清国,可谁爱我呀”,这么多年了,依旧深深凿在了心上。
小人书我爱看,年画我也爱看。外公墙上,年年都会贴一幅胖娃娃。暂时把寒假作业抛到一旁,一边吃猪油浇糖糕,一边观察今年的娃娃有哪些变化,是我最乐意干的事情。
娃娃很可爱,圆脸上涂两块大大的胭脂,冲天辫,红肚兜。有时脖子上套着黄灿灿的项圈,有时手上戴着金闪闪的铃铛,有时赤脚系一对金银相间的脚环。
大多数情况下,娃娃都会抱着一条大鱼喜笑颜开,背后是盛开的荷花。据说这叫“莲(连)年有鱼(余)”。这条大鱼也是有讲究的,鲤鱼的头,鲫鱼的身子,金鱼的尾巴,大吉大利,组合起来特别好看。
看着看着,外头叫一声“放鞭炮啦”,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是多么欢乐的事呀。很多很多年后,再次回忆这样的场景,脑海里浮现的,是两句童年的我怎么也理解不了的句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