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先认为解开人的心结,要像中医看病那样望闻问切,抵达人身体深处的灵魂,去弄清楚他的自由到底受什么而束缚。周子先来之前酝酿了几个有针对性的问题,不过,它们似乎已经消散在路上,消散在秋婆婆突然的变故中。他先前对孩子们的了解依旧片面,他早该放下高高在上的身段,放下传统教书匠的威信,摘掉面具,与他们打成一片。同时,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要实现这一目的,避不开要先了解这片土地,不仅是土地上的花草树木,山川溪流,还有更重要的是人。
秋婆婆见周老师沉默不语,想他是认生,一时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所以先打开话匣:“听口音,那位李老师是北路上的人吧?”
周子先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是,听她说是李氏湾的人。姥姥,你可听说过?”
秋婆婆笑着说:“听过,我们本家呀!李氏湾可是个大村,上万户呢!老婆子这辈子无儿无女,就是走的路多,见的人多。你的口音,我也听出来了,你是潭州人吧?”
周子先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她花白的头发稀疏松散,每一根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挽在脑后,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捆住,额上还用一字夹紧紧夹住,一丝不乱。她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皱纹不是生活苦出来的,是乐出来的,眼睛第一眼看像干枯的水井,第二眼看水井的背后却隐藏着一股沁人的清泉。她干瘪的嘴上总是带着一抹笑意,那是一抹会传染的笑意,即便再悲伤的人也会不经意间沾上那笑。
周子先笑说:“神了!玉梅老师说这里住着位神仙,不会就是姥姥你吧?”
秋婆婆说:“不难猜,我去过的地方里只有潭州人,他们才称呼上了年岁的人为‘姥姥’。”
周子先问:“您老还去过潭州?”
秋婆婆叹气说:“年轻的时候,去过那边炼钢。”
两人歇了一阵话脚,各自沉浸在关于潭州的记忆里。
周子先拉回谈话说:“佬佬,其实,这次我们过来,还是想问问关于小乐的事。”
秋婆婆说:“我知道,老张带你们过来,我心里就明白了。我这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希望你真能解小乐的心结。从哪里开始说呢?”
秋婆婆想了一想说:“先说小乐的母亲吧……”
如果说老张所讲述的故事神乎其神,像是白云之上流传下来,让人难以置信,那么秋婆婆声泪俱下的诉说,就是悲喜交加的人间事,人间事没有神秘的色彩,桩桩件件,像撞钟槌敲击古老的铜钟,声声慢,声声入耳,入心,引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最后,秋婆婆好乐观地说小乐找到“母亲”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阳光暖暖的,草地青青的,风儿柔柔的,小乐躺在青草上,他的母亲在天上,母子俩相互凝望,再没有离别,抬头即见,一切洋溢着幸福的味道。那一天我一定不在人世,我终将是下一个离开小乐的人。不过,那时的小乐一定明白了什么是死,或许他就不会哭得那么绝望,不会执意地寻找我,对于老婆子来说,是一件好事情。
窗外,李小乐怀中装满猪菜的竹篮滑落在地上。倩倩拆了一颗糖,默默地塞进李小乐的嘴里。李小乐没看倩倩给他喂了点儿什么,只觉得嘴里苦涩,咽不下去。李小乐问倩倩:“人都会死吗?”
倩倩说:“会,但他们不会突然死,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你。所以,我们不想那个适当的时候来得太快,就要学会珍惜现在,对不对?”
李小乐说:“倩倩,你怎么知道这些?”
倩倩说:“小说里的人告诉我的。”
李小乐说:“我不要做现在的李小乐,我要做另一个李小乐。”
几颗繁星在天际一眨一眨,像亡魂的眼睛。倩倩告诉小乐书里说人死后,灵魂会飞向西边,长途跋涉十年,到达一个像故乡的地方,忘记这一辈子,在那里过下一辈子。李小乐,我们不用等十年就长大了,到时本姑娘骑马执剑带你一起去西边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