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先留下倩倩，借口说要她帮一下忙。其他的同学自然等她不及，各自匆匆离开了教室，去到校门外找寻自己的家人。有的同学在家人撑得高高伞下，兴奋地说着一天发生的趣事，也有家人没来的同学，落寞地站在木门下，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更有不等雨停，憋足一口气，勇敢冲进雨中的同学，他们没有家人来。

周子先透过窗，望见这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李小乐同学不知道到家没到家？老张追上他没有？老张不会迷路吧？应该不会，老张就是那个地方的人。周子先有的没的想着，忘记了身后低着头的倩倩。

等他意识到后，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句，倩倩转过身跑了出去。

“李倩，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倩倩扭头说：“周老师，我回家有急事。”

“哦，要不要老师送你回家？”

“不用，山高，路远，不好相送。”

周子先听见“山高”、“路远”两个词，笑了起来，她还真是像同学们形容的那样，奇女子一个。待到倩倩出了木门，周子先才看见她的背影，一头短发，像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子，在雨里不慌不忙，疾步行走，伞靠在胸前，两只手各拎一个挎包，像个执双剑的女侠客。

“山里的孩子，个性都不一样。说是有急事，这看起来也不急嘛。还山高、路远。下回再在我的课上看武侠小说，保证收缴不还。”

周子先心里默默说着这一句，又想起一个月前，有一个男人来找过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山里教书。那个男人态度诚恳，说话谦和，虽然素不相识，却让人放下心中戒备。不过，他没有立马答应。他是跟人提起过想要离开这里，不过是厌弃和商贩们斗智斗勇后的气话。他不清楚那人是如何知道的？周子先想去山里教书，这是他所追寻的，既看到了世界的不平衡，便要做一棵山中的孤松，生根发芽，带去希望。只是眼下，他离不开。何况，他又做了班主任。

倩倩猜得出周子先想问什么，一定是李小乐逃课的事。可是，她也不知道李小乐为什么逃课？李小乐从前逃过课吗？好像从来没有。他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说带他回家？不是的，以前也说过这话，他即便不应着，放了学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李小乐，你个大傻蛋，书包都忘了拿。”

“李小乐，你包里都装的什么玩意？沉得要死。”

“李小乐，我扔了。”

倩倩刚要扔掉李小乐的挎包，又收了回来。

“李小乐，本姑娘就给你拿这一次。回去，你要不好好谢谢我，我就给扔茅坑里去。”

到了黄泥坳，倩倩后悔没有早扔了那死沉死沉的挎包，这会儿她的肩已经磨破了。她到凉亭后，歇了一阵，一停下来，差点哭了出来。她的感受是喜欢一个沉重的东西，而这份沉重她好像承受不住。

秋婆婆看着怀中的小乐，头发和衣服全是湿的，像个被雨打湿的小鸡崽一样楚楚可怜，脚上的鞋也不见了，裤腿上、脚丫子里裹着黄泥。小乐的泪水还一直在眼睛里打转，原本就明亮的眼睛，由此变得更加清澈。

秋婆婆压制住心里对小乐的疼爱，却故作怒色对小乐说：“孩子，还没到下学的时间，你怎么就跑回来了？你是不是逃课了？”

小乐没有啃声，只管抱着秋婆婆，小脑袋整在秋婆婆的肩上，用手背擦着眼。秋婆婆心疼不已，接着又说：“小乐不哭，秋婆婆没事，年纪大了总会不小心摔着，哪像你似的，跟个孙猴子似的整天活蹦乱跳。”

小乐听这话想笑，可不知道如何笑，所以还一直抽噎着，想停也停不下来，小小的身体随着抽噎不断地抖动，又像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一样。秋婆婆轻拍着小乐的后背和蔼地说：“快去烧上水，洗个热水澡吧！再换身干衣裳，不然该冷着了！”

李景平帮秋婆婆上了草药，又叮嘱了小乐几句，就要离开秋婆婆的家。秋婆婆留他吃晚饭，他说回去开会，有几个问题要讨论讨论。秋婆婆听说是为公事，不作挽留。

小乐轻抚着秋婆婆肿着的脚，探着头问：“秋婆婆，疼吗？”

秋婆婆摇摇头，微笑着说：“不疼！”

小乐才咧嘴笑了。

“你骗人，肯定很疼。”

小乐说着，低头给秋奶婆婆吹脚肿的地方。秋婆婆看着那认真吹脚的小家伙，心里感动，忍不住地流下泪来。她今天发现，小家伙长大了，懂心疼人了。

老张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他没有出声，默默地看着。他想起了他的小路，他还从未见过面的孙子。他记得，小路跟小乐是一年的。唉！老头也不知道孙子现在有多高？吃得好不好？胖还是瘦？这样的下雨天有没有人接？

……

老张把小乐的布鞋放在门槛上，悄无声息地回家去了。

接着，天暗了下来，倩倩就来了。

倩倩对小乐的发难，琢磨了好久，到底没有用上。

晚上，雨终于停了下来！瓦檐上的水顺着瓦槽滴落在檐下的排水沟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十分地悦耳，还十分地催眠。

隔壁的鸡舍里，鸡相互拥挤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声响，似乎在争吵着什么。鸭子嫌弃它们聒噪，上去嘬了一两根鸡毛。鸡痛苦的叫了一声，再也不敢说话。猪在对面看热闹，“哼哼哼”地笑了几声。

小乐执意要和秋婆婆睡。秋婆婆拗不过他。

小乐说：“你的脚下不了床，晚上你渴了，你叫醒我，我帮你去倒水。”

秋婆婆说好。

没多久，小乐又抬起脑袋说：“秋婆婆，你解手也要叫醒我，我扶你去。”

秋婆婆说好。

小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说：“你一定要叫醒我哦！”

秋婆婆摸着他小脑袋说好。

床上躺着一老一小，床沿边，一岁的黄毛狗空空听话地躺在地上，它偶尔抬起头，张着耳朵，盯着窗外看，因没发现有什么事，又将脑袋放在腿上，眯着眼睡觉，它像是一老一小的守护神，时时刻刻地护着他们。

小乐小声地问秋婆婆：“秋婆婆，您睡了吗？”

秋婆婆轻声地答：“还没呢！

小乐又问：“秋婆婆，您喝水吗？”

“秋婆婆不渴。”

“秋婆婆，你要解手吗？”

“秋婆婆没有喝水，不解手。”

“秋婆婆，秋婆婆……”

“小乐，不问了，秋婆婆给你唱歌好吗？”

“嗯，好，秋婆婆您唱吧！小乐听着。”

小乐已经很久没有听秋婆婆唱歌。

秋婆婆清清嗓子，唱了一首童谣：

“排排坐  蒸糯糯  糯糯香  买生姜  生姜辣  买枇杷  枇杷苦  买猪肚  猪肚尖  尖上天  天上打鼓划龙船  龙船破  猴子挑水满街过  猪捡柴  狗烧火  猫猫端凳给客坐  客不坐  拿紧猫猫割耳朵。”。

小乐听着，笑出声来，心里想着：还好家里没有养猫，只有空空，还算听话。小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空，而空空似乎听秋婆婆的歌睡着了。

小乐问秋婆婆：“秋婆婆，秋婆婆，还有么？”

秋婆婆笑着说：“多着呢！只要小乐喜欢听，秋婆婆永远唱不完。”

“点点窝窝  牛屎大哥  猫仔吃饭  老鼠唱歌  唱的什么歌  唱的东方你大哥  你在东方做什么  我在东方讨老婆  有钱讨个黄花女  没钱讨个癞头婆  癞头婆  偷米养鸡婆  鸡婆不生蛋  打死癞头婆。”。

小乐听到一半睡着了，发出一阵小小的鼻息声。他有意背对秋婆婆睡，蜷缩在床的一角，他是怕夜间不小心碰到秋婆婆的脚。

深夜里，油茶村的人趁着凉意，早早沉入梦乡。周子先还没有睡，他手里夹着烟，正给谁写信来着。当他写到“乐以忘忧”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雨中奔跑的身影，不经意抬头看窗外的天空。天空出奇地冒出两个星星，眨巴着眼睛，好像在问周子先，你怎么还不睡？

周子先掐熄了烟，在书桌的抽屉里掏出一份信，信封写着：周子先收。周子先打开信封，内容跃然纸上：

子先吾弟，多日不见，万分想念，不知可好？

上次收到弟的信，听你说想离开乡里，不知是何缘故？是否需要我出面调停？上月，我去过师父家里，二老尚好。师母又问起你，我没透露你的事情，请你放心！师父如今烟瘾极大，师母说他夜里咳嗽厉害，几位师兄弟也不敢劝阻，实是无奈。

望珍重！收信速回！

                                        兄建平。

周子先看完，松了一口气，默念道：“这老头子是要做什么，糟践我不成，现在开始糟践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