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熟睡中惊起。“李老师,李老师,你快点到女生302寝室去,冯遗自杀了。”我的妈呀,如炸雷的敲门声让就已经让我惊魂未定了,这个冯遗自杀的消息,更是差点把我尿吓出来。我翻身爬起来就和门口的学生一起跑到对面的女生宿舍去。在经过教师宿舍和女生寝室相隔的操场时,我还听见309寝室闹嚷嚷的,值周纪老师也打来了电话,催我快点,叫我马上联系家长。我跑到寝室一看,只见冯遗的一只手被同学紧紧捏住,垂在床边,在室友的指缝间还渗出了血迹,地上已经落下了几滴,鲜红的血色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此时纪老师已经做了大臂近心端的包扎,我的心砰砰直跳。纪老师见我来了,赶紧把冯遗背着就朝对面的半月卫生院奔去。
经过抢救,医生说,幸好发现及时,还没有触及大动脉,打了一支破伤风,回去擦点碘伏,好好休养。此时,我加速跳动的心脏才稍微放松下来。
冯遗躺在床上,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2.
我是半月山镇的一名乡村教师,2020年才走上工作岗位,现在担任初2020级1班班主任,冯遗就是我班上四十五学生中的一员。
冯遗本来叫冯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名字改成“冯遗”。她是铜陵镇人,由于父母常年在县城打工,冯遗就一直寄住在半月山镇的外婆家。学校可以住校,她就周末回去一次。
冯遗个子一般高,短发,圆脸、喜欢打篮球,经常着一身运动装。她还是半月山片区的篮球队队员,听说要被选拔进区篮球队了。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为她开心,我这个班主任脸上还是觉得有光。在这样一个山旮旯里,居然还有这种人才,就像中奖一样让人意外。
冯遗说话大大咧咧,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她经常都是“我*”“牛*”,张嘴就来。刚开始,大家还觉得她很有个性,敢说、敢做,竟然还惹人羡慕。但是,久而久之,冯遗她居然安静了,甚至很少听到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飚这些话了。我还以为是初中的女生长大了,慢慢文静了。哪知道,这才是一场艰苦的自我救赎的开始。
3.
那天晚上来卫生院的,不是冯遗的父母,而是她外婆,很明显,父母在县城一时还来不到。
在医院等冯遗外婆的时候,我给自己准备了几套解释方案,以备不时之需。我心里其实很害怕,我怕他们情绪激动,怕他们骂我,甚至打我,使得我还带了两个学生给我壮胆。我也问她们,冯遗为什么会这样,她们也说不清楚,只说冯遗平常不怎么和她们交流,下课或放学时,她就喜欢和男生一起去打篮球。
冯遗的外婆来了,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太,走路有点罗圈腿,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看到他们进来了,我心理顿时就紧张起来了,自己准备好的话都吓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他们进来后,我以为他们会拉住冯遗心疼两下,结果他们在床边看了一眼睡着了的冯遗,男人就就把烟拿出来转身走到房间外面去了。老太太就坐在我给她准备好的板凳上了,说男人是他儿子,是他骑摩托把她送来的。看这两个人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病房。
冯遗外婆给我说,这个外孙女不是她的亲外孙女,是她女婿的前妻和前夫生的女儿,意思是,她的女儿女婿不是冯遗的亲生父母。冯遗是自己的母亲丢弃给继父——也就是她女婿——的女儿。冯遗外婆说了这么一大圈,我都费了好大劲才绕清楚。
老太太的女儿因为疾病,又没有生育,再加上冯遗很小的时候就是她女儿两口子抚养,所以,他们也就把冯遗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但是,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吧,只要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情感上就隔着一层。再加上,冯遗也是初中了才来的,小学都是在城里读的书。我才搞明白,冯遗篮球打得这么好,是因为小学的时候就专门训练过。至于这个外婆,冯遗和她的情感很生疏。
外婆把冯遗接回家了。冯遗脸色泛白,面无表情,像个僵尸一样跟着外婆和舅舅回去了。
4.
一星期后,冯遗来读书了,我找她到办公室聊天。我看着眼前这个精神萎靡不振,含蓄内敛的女孩,心生怜悯,不知小小年纪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当初刚来时,她是那样豪放洒脱的一个女孩。
话未出口泪先流。我只有看着她默默流泪,我把她的手拉过来看,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那道还带着红色的疤非常显眼,更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从手腕到手肘,竟然是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刀痕,我的心骤然收缩,我恨不得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我怕把她吓着,我只有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双手沁凉,就如脸上掉下的泪水。
等她平静后,她才给我讲起她的故事。
读小学时,我就喜欢打篮球,但是学习成绩不好,老师经常找家长。妈妈的脾气暴躁,老师每联系一次家长,我就会遭受一次暴揍。妈妈最喜欢的是她那些数量巨大种类繁多的猫猫狗狗。爸爸脾气要好些,但他出现两种极端表现,心情好的时候,带我上网打游戏,甚至还带着我喝点酒,有时候妈妈暴揍我,他还要劝妈妈。但是,如果他心情不好,就要离家出走,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他和妈妈的感情不好,只要他离家出走了,妈妈就不高兴,她对我就是非打即骂。
有一次,同学过生日,我忘记给妈妈讲,结果回去晚了,他们找了我好久,我回家后自然是得到一顿揍,爸爸那天也是第一次动手打我。他们给我讲了一堆为我好的道理,我很讨厌听。那天晚上回家晚了,确实是因为忘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这样的。那天晚上,他们讲了我的身世。我很悲伤,也很愤怒,但又无人诉说。有时候,我都想离开这个家,但我又没有勇气。
冯遗平静地讲述着,就像自言自语。
读初中,我本来是在一中读的,是妈妈坚持要把我送到半月中学来,她说她要自己当老板了,让我不要耽搁她做生意。爸爸工作不稳定,一年到头都在找工作,他在这个家是没有发言权的,我的事都由妈妈决定。我心里很不愿意,但我没说出来。我也不喜欢外婆,她要骂人,有时候她骂我是野种,让我滚。我觉得自己连她家的狗都不如,我希望没有周末,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回家了,哪个家都不用回。
冯遗一口气给我讲了很多,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口无人问津的被人遗弃的老井,幽幽地冒着冷气。
我想联系冯遗的父母,她制止了。等她走后,我思前想后,还是打了电话,但是那头却说很忙,走不开。
5.
日子就这样过着,冯遗还是沉默不语,经常有同学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新的一周开始了,自从冯遗出事之后,我都特别关注她。但是,那天她却没来,我先联系的是她的外婆,外婆却说冯遗昨天没到家,说是在周一的早上坐早车到学校来。我又打电话给冯遗妈妈。她妈妈却说,冯遗昨天下午就已经到外婆家去了。
冯遗,你在哪里呢?
外婆在半月镇找,冯遗妈妈关了自己的宠物店,也在县城到处找人,冯遗电话始终关机。
我在班里调查蛛丝马迹,冯遗就像影子一样,班里同学对她的事知之甚少。
到了上午十一点,冯遗妈妈打来电话,说冯遗找到了,中午把她送到学校来,我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下午四点左右,冯遗被妈妈带进了办公室。冯遗妈妈个子高挑,打扮时髦,就是说话有点大嗓门。冯遗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冯遗妈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一接到李老师的电话,就放下手里的一切赶紧找人。但是,我们两口子找了半天,都毫无头绪。我想,女儿肯定没有离开县城,因为她身上只有100块钱生活费,钱少了是不敢出去的。她会去哪里呢?以前我翻看过女儿的手机,发现她就喜欢和同学到网吧去,于是,我和她爸就试着去附近的几个网吧打听。在星月网吧,老板支吾了一下,不小心漏了一嘴,说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来过。我就着急了,向他提出看监控的要求,他不给,我就拿着手机报警,说他不按法律经营,让未成年进网吧,这时,老板才同意我看监控。
冯遗妈妈向我说着找冯遗的经过,说到这里,冯遗妈妈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只见冯遗坐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腿上,手里还叼着一支烟,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那个男的双手在冯遗身上随意游走,嘴在冯遗的脸上脖子上随意妄为,冯遗呢,一副享受的模样,场面不堪直视。
冯遗妈妈让我看完这些视频和照片,继续说道:
网吧老板说,早上他们三人就离开了。因为他们没钱,肯定走不远。我们在湿地公园的一个亭子里找到冯遗。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他爸爸也气得吃不下饭,现在还在家不想出门。哎,冯遗的行为简直太让人生气了。
在昨天下午,女儿给我说不想周一起早,打算星期天下午到外婆家去。宠物店周末一般都很忙,我就没送她去车站,她自己去的。,哪知她就做出这些事来,和她一起去的那个女生,是她的小学同学,在一中读书。
“果断和那些人了断!”冯遗妈妈很大声地以命令语气说着,抬头看了冯遗一眼。冯遗低头不语。冯遗妈妈接着说:
女儿一直跟着我们两口子生活,老人没有帮我们拉扯一把。我们在外地打工,因为冯遗要上小学了,我们就不得不回来上班,迟早都要回来,还不如早点回来。我们把买房子的钱用来开了一家宠物店,为了全身心投入生意,我就把女儿送到半月镇来到读书。虽然现在生活苦点,但挣了钱,在城里把房子买了,读高中就方便了。小时候,我可没有亏待过她,吃的,穿的,哪一样又不好呢?现在,除了每个星期给她100块钱自己开支外,外婆那里我都还另外给了一千块钱的生活费。
冯遗妈妈和我在办公室交流了一个小时,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这里说,我本想插两句嘴,但她没给我机会。冯遗就静静地站在一边,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冯遗妈妈走后,再三拜托我。
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这个可怜的孩子,我能说什么呢?冯遗就像被拖入漩涡的小鸭子,命运如风雨中的蜡烛。
6.
初中三年很快,转眼之间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就是毕业班了。
在9月3日晚上大概十点的样子,我又接到冯遗外婆的电话,老人家在那头大声嚷嚷:老天爷啊,老天爷,怎么办哪?李老师,冯遗又割腕了,她舅舅不在家,怎么办哪!”
我赶紧骑着摩托车到冯遗的外婆家去,为了壮胆,我带了一个同事。我们一路飞奔,车灯就像一把利剑一样撕破农村的黑暗。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砖瓦房,已经失去往日荣光,此时就像一座古堡,伴随着这无边的黑夜,冒着丝丝冷气。
冯遗倒在床上,到处血迹斑斑,很明显这次比在寝室那次割腕严重。和我同去的纪老师让我赶紧打120,他找家里现有的能绑扎的东西赶紧把冯遗的手臂近心端绑扎起来。
冯遗外婆说,女儿女婿准备离婚了。他们这几年被冯遗折磨得要疯了,夫妻感情又不好。听他们口气,都不想要冯遗。我一个老人家,也没经济来源,这个女娃也造孽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救护车来了,老太太带着冯遗蹒跚着腿走了。外婆说,冯遗爸爸妈妈会在急诊医院去找她们,老人家对我们谢了又谢。
救护车走了,我和同事心中百味杂陈。眼前这座古堡样的房子独自坐落在这个山洼里,无论山风暴雨,还是洪灾泥石流,估计都不会有人看到,就像冯遗这个女孩。
一个星期后,我想问一下冯遗的情况如何,但是冯遗爸妈的电话已关机。我就给冯遗外婆打电话,她说,冯遗捡回了一条命,书是不会读的了。
后来,我又问冯遗外婆。外婆说,冯遗到广州打工去了,一个人去的,她的女儿女婿已经离了。
我很错愕,但又不得承认,冯遗已被迫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