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书生在城外喝醉了酒,一摇三晃往家走。不知是酒太烈还是月色太足,书生只觉眼晕脑沉,便钻进路旁一座破庙歇脚。
这破庙是以往从未进过的,据说盖了几十年,后来乡民筹资在别处修了新庙,便将这里遗忘了。
借了月色瞧,只见墙壁斑驳,房梁生霉,正中央有一尊被厚厚的蜘蛛网盖着,半人高,面目不清的观音像,贡品台上只有个立着半根蜡的烛台。
靠着门坐下,书生闭上了眼,晕眩感才稍稍散去,脑海中就立即响起爹爹命令般的话语:“苏姑娘秀外慧中贤良淑德,哪里配不上你?我不管,这门亲事由不得你不同意,娶了亲,明年才好安心去赶考!”
倒不是对苏姑娘有什么不满,只是,两人从未见过面,就要草草择了彼此过一生,于她,于己都未免太不公了些。戏文里说的那“两情相悦,生死相许,一往而深”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呢?
明儿,就是迎娶苏姑娘的日子了。到底是没能说服爹爹取消婚约,书生叹口气,扭头望了望天上那轮月,真亮,真圆啊,也难怪,今儿个可是十五呢,他想。
“叹啥气啊,被哪家小姐甩了?”突然,观音像上传来个女子的声音。随即,那半根蜡“刷”地亮了。
“观、观世音娘娘...您、显灵了?”书生一惊,酒醒了大半。
“是不是傻?观音要显灵也不会在这种破庙里显好么?而且,在十五显灵的只有鬼啊。” 女子的声音很不耐烦,烛光也跟着急躁地晃了晃。
“那、小生不打扰了,告、告辞,不、不送!”醉意彻底消了,书生起身就要往外逃,不料,刚一抬脚就被门槛绊倒,半个身子竖在庙外。
“唉,又是怂货一枚,都不先问问老娘会不会吃人,智商都哪去了。”
“那、那您吃人不?”书生用手撑起身子,扭头问。
“不吃呀。”
“哦。”书生松了口气。站起来揉了揉膝盖。
“但我会吸人的精血。”
“那、那还是告辞不送!”可是一抬脚,又绊倒。
“哈哈哈笨死了,骗你的啦,能吸我早就在你看月亮的时候把你吸成干尸了,还等着你跑?老娘的法力只够点那根蜡烛玩玩。”像是证明似的,蜡烛一暗,又一亮。
“所以……你也只能躲在观音像里咯?”书生再次爬起来,拍了拍长袍上的土。
“……是又怎样?要你管!”蜡灭了。
“姑娘别生气,小生并没有瞧不起姑娘的意思,世间生灵都值得尊重。我只觉姑娘困在这里很辛苦,不知有什么能帮到姑娘的,小生愿意尽力去做。”书生诚恳地说,也诚恳地心想。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烛光就又重新亮起来。
“笨的人果然都是好心肠啊,唉,不必了,在这像里我还能点点蜡烛玩,如果出去我就彻底魂飞魄散了。”
“真的没有法子么?”
“说了没有了,啰嗦!”蜡又灭了。
“那……我在这儿陪姑娘说会儿话吧。”书生靠着门重新坐下。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叹气吧。”
书生便将自己的困扰细细讲了一遍。
“切,还以为能听个风花雪月风流韵事呢。告诉你吧,戏文里的那些话都是哄那些没事干的阔小姐,和你这样的书呆子的,再两情相悦生死相许的感情,到最后都是平常滋味。就像你喜欢一道菜肴,每天吃,你也就尝不出它跟其他菜肴的区别了。所以别矫情不甘心了,乖乖娶亲去吧。”
“姑娘如此有见解,莫非生前,啊,不,以前有过两情相悦的的人?”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猜不出。”
“无趣。”
“姑娘若不想说,小生不问便是。”
“哈,原来你也没那么笨嘛。”烛光很快乐似的舞动了几下。
又说了一会,月色已经褪去,黎明的微光渐渐覆盖了天地。书生不时朝外看。
“行了,赶紧回去吧,不要误了时辰。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也别怠慢人家。”
“姑娘所言极是,那……小生得空再来探望姑娘。”书生起身作揖。
“爱来不来。”烛光顺时灭了。
书生又作了一回揖,便离开了破庙。
虽然只是个声音,书生却觉她可爱可信。对这门亲事释怀了几分,那天,他热情待客,毫无失礼之处,让爹爹很是欣慰。
苏姑娘也果然真贤良方正,烹调缝补,作词写赋,都信手拈来,无一不通。只是,她总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劝他多用功,告诉他考取功名的重要性。一言一语里都寄托着成为状元之妻的殷切期待。
而他其实对功名利禄并无兴趣,只想听风看雨,种田耕地安静过活。
但他又不愿太早掠夺妻子的期待,于是只好每天离家,声称去书馆用功,实则都去了破庙跟那观音像里的声音说话。
“姑娘在这里多久了?”
“唔.....三年?三十年?记不清了。”
“那姑娘平日除了点这烛火,还做些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呀?看日生月落,春去秋来,人来车往,偶尔跟蜘蛛田鼠聊聊天,若它们惹恼了我就弄倒蜡烛烧死它们哈哈!”
“如此,姑娘不会感到厌倦么?”
“不会呀。日升月落,春夏秋冬,若细心去看,每年每天,甚至每个时辰都是不一样的,耐看着呢。”
“姑娘所言,小生深以为然。小生的夙愿就是像姑娘一样,静听秋雨,坐看春雪,自在一生、奈何家中都希望小生能够在明年科举中榜上有名,飞黄腾达。”
“我也讨厌那些之乎者也!......好吧,是因为以前家里穷,请不起教书先生,所以总也听不懂。”
“若姑娘感兴趣,小生愿意讲给姑娘听。”
“没兴趣!”
“哦……”
“好啦好啦,那就讲些有趣儿的给我听。”
“孟子曰……”
···
“姑娘可有喜爱的物件儿没有?明儿我带给姑娘。”
“我喜欢花,紫色的花。”
“好,小生记下了,再给姑娘带些蜡烛吧,那半根蜡太暗。庙里敞亮,姑娘兴许也高兴些。”
“那你喜欢些什么?”
“小生喜欢.......月亮,和姑娘相遇那晚的月亮。”
···
“这花儿是天刚亮小生去后山采下的,还沾着晨露呢,姑娘瞧瞧,可还喜欢?”
“喜欢。你真好,要不是你已经有了妻室,我一定芳心暗许哈哈!”
“......姑娘......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
“说!不然我熄蜡烛了!”
“别别别,我说。其实……与姑娘相识这么久,虽然只能听到姑娘的声音,但在小生心里,姑娘可敬可爱,倒比那枕边人更了解小生,也更亲近些。”
“……你、你什么时候也学着油腔滑调了呀?”
“小生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人神共……”
“好好好,信你还不成。”
···
“今儿爹爹在家,若回去晚了怕又要被训斥。”
“那你走呀,又没谁拦着你。”
“是没谁拦着我,我只是......舍不得姑娘。”
“.......可我没舍不得你呀。”
“......小生告辞。”
“……喂,你明儿还来么?”
“来,姑娘安心等我便是。”
四季在谈笑间悄悄走了一遍,转眼就临近科举之日。
家乡离京城很远,来回需要好几月。
临行前,书生提着一蓝干花和一箱蜡烛去那破庙作别。
“这干花是我提前采摘,晾晒而成,这样即使小生不在,姑娘也能看见喜爱之物。还有这蜡烛,姑娘若是寂寞,就随意点着玩,不必担心烧完。”
“呵,这是做什么,你若是怕日后金榜题名,再来这破庙会遭人笑话,打算一走了之把我忘了的话,干脆些走就好,别拿这些东西给我留念想,我不需要。”
“姑娘胡说些什么话,这么久姑娘还不明白我对姑娘的感情么?此次前去只是为给家中一个交代,科举一结束,我就立刻回来,继续陪着姑娘说话儿。”
“……呜呜呜,说话算话哦,你若骗我,我就变成鬼…唔…我已经是了,那我就变成厉鬼让你断子绝孙,日夜不宁!”
“……那倒好了,我便能每日见到姑娘,带姑娘出游,看别出的日月雨雪,和姑娘长相厮守,再无分离。”
“呜呜呜……你故意气我是吧!明明知道我变不了厉鬼……呜呜呜……老老实实给我回来,快马加鞭给我回来!”
“小生遵命!姑娘快别哭,小生听着心都碎了……”
“姑娘,安心等我回来。”
彼时,自然是落了榜的。书生却一丝失落也无,只迅速骑了马,不寝不食往家赶。
然而,回到破庙,却见观音像被毁,碎了一地。
供台上只剩下根拇指长的红蜡,和一个用蜡油画成的圆。
那是她留给他的月亮,像他们相遇的那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