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六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城里来的。架不住六娘在家里不停地唠叨不住地哭天抢地。
“这可是你亲儿子诶,你们老曾家的独苗!” 六娘抹了把眼泪。
老六一屁股坐在木凳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早上掐断的烟抽出来,重新点燃,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儿。
“你要是不去,那你儿子怎么办?娶不到媳妇怎么办?抱不了孙子怎么办?” 六娘看他这架势是铁定不去了。索性捏着满是油污的罩衣坐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骂着老六如何窝囊如何没用,一边又哭诉着自己命苦,嫁到这最穷的村落里来不说,还嫁给了最穷的老六……
老六是最受不了这个的。只得蔫头巴脑地走过去说,“嚎啥呀?我去,去,去还不行么?”
六娘马上就不嚎了,也顾不得擦眼泪就往村那头走去。
她得赶紧去王大婶那里买些土鸡蛋来。
02
老六到城里来,并不是说城里有好事。而是这城里头有个人可以帮他促成这件好事儿。
说到头还是怨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儿子前年谈了个女朋友,双方父母也都见过面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方家里是独生女,城里人,条件也一般。两家商量好各拿十万出来,给小两口婚房付个首付。
儿子上班这些时也攒了几万块,加上老六老两口节节省省扣扣索索的也攒了些。凑一下十万差不多。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
可是鬼迷心窍的儿子,听了朋友的撺掇,背着女朋友把钱拿去炒股。本想赚钱了再来说给大家一个惊喜。
结果,惊喜愣生生变成了惊吓。
二十万哗啦啦就没有了。
这下好了,娶媳妇钱没了,首付款付不成了,亲家那边也交待不了了。
儿子也像生病了一样。要么就是像丢了魂似的,要么就是喝得酒醉熏天的回来。
要把这病治好,六娘说了,悄没声息地把这二十万凑齐了就行了。
可是上哪去凑这二十万哪!
六娘还说了,这事儿只有老六能找人治好。
老六傻了,他又不是医生,怎么可能会看病?
其实六娘说着要找的这个人是亮子。
03
亮子和老六差不了两岁,却隔着辈分。按规矩,亮子可得叫老六一声叔。
因年纪相仿,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一起在湖里钓鱼塘里摸虾水库旁边捉青蛙。
老六家里穷些,上完初中便辍学在家务农了,有时也跟着叔伯们拎着石灰桶抹刀还有铲子去隔壁大队里帮工。
一有空老六便将屋里烙好的饼子往学校给亮子送去。因为他老抱怨中午没吃饱,下午三点就饿得难受。
亮子总是吃不厌,三下两下就塞到肚子里了。他总说加了鸡蛋的烙饼就是香。
老六可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就一只鸡会下蛋,一天一个,没舍得吃,都留给他啦。
亮子吃了三年的鸡蛋烙饼,毕业后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外地数一数二的医科大学。
上学的那个早上,老六赶去火车站送他。带着整整一包裹十张鸡蛋烙饼。说是给他路上吃。
亮子接过包裹就哭了。
“苟富贵,勿相忘。” 火车缓缓开动,亮子朝着老六大声喊。
老六自然是不明白啥意思了,回去问了村里那个老秀才才知道。
只是,不到一年,大哥在广西接了个活,全家搬到那边去了。
和大哥断断续续的联络中逐渐知道亮子毕业留学参加国外研讨会评教授当主任等等。
只是亮子再没有回来过。
04
老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塑料油桶。里面不是油,是满满一桶土鸡蛋。
农村人老实,总觉得土鸡蛋是稀罕物,不像城里买的鸡蛋,个头倒是挺大的,油一炸,却一丝香味儿也闻不见。
走之前,六娘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别碎了。
老六还烙了两张鸡蛋饼,用油纸裹好再包上布放到夹层衣服的大口袋里,免得凉了。
只是不晓得,亮子还爱不爱吃。
大哥说亮子已经是省城医院的主任了。就知道这小子能有出息。老六憨厚地笑了笑。
这么些年没见,就这么着上城里去找他,就提借钱的事儿,一借还是二十来万。他实在是无法开这个口。
他心里也明白,纵使借到了这二十万,等他们能还得起的时候,怕是要猴年马月了。
可是不去找亮子,上哪里去凑十万二十万呀?
想到这里,老六眉头又皱皱巴巴拧到一起去了。
所以直到下车,老六也没想好怎么开口,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口。
老六翻了翻外衣领子,又将袖口捋捋直,匀了匀衣角,又拍了拍裤腿,好把自己弄得干净些。
毕竟亮子在这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可别给他丢脸了。
他站在偌大的医院大厅里,四处张望打量,正不知道往哪里走。
“曾主任,请等等, 请等等。”
老六转过头寻声望去,看到一个小护士正朝这边走廊狂奔,手里还不住地挥着一本册子。
他顺势看了下那个站在原地的曾主任,迅速地闪到旁边拐角里去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老六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亮子了,但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眼面前这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曾主任就是当年的一起在草垛上打滚的亮子。
只是自己已经被生活深深地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想来,此番站在他面前,怕是也认不出自己了。
05
老六回去了。
等亮子走后,他把鸡蛋和烙饼给了那个小护士。说是曾主任爹妈托他带来的,小姑娘才肯接。
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回去了千万别说漏嘴了。只是儿子要怎么办呢?没有筹到钱该怎么办呢?怎么跟人家交代?老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路这么失魂落魄的回家,刚打开院里的栅栏门,六娘就迎了出来,一脸笑。
老六也不敢先开口吱声,怕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去跟亮子说,或者压根没正儿八经跟亮子见上面。
“亮子还真是有良心,我就说找他没错吧?” 六娘一面说一面止不住地笑。
老六糊涂了。
六娘却转身去屋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他,“你自己看。”
老六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信封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
“苟富贵,勿相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