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来谭家贺寿的人络绎不绝。
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晚上,虽然下得不大,但关河水看上去还是涨了一点,涨得不多,老街人都还没有反应。
往年涨水似乎还要早一点,一般是在立秋前几天,甚至更早,这次已经立秋好几天,看雨下的情况不像是要涨“秋头水”的样子。
昨晚给老爷子拜寿的儿孙辈太多,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谭家大院红灯笼高挂红烛高照,锁呐子吹得震天响。谭老爷子端坐在寿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儿孙辈们一个个祝寿,虽然有点累但居然没咳嗽。
祝寿完毕谭秉章和兄弟先把父亲扶回房间休息,怕老爷子太累原定的戏班子也没有表演,谭家又让几个家丁陪同戏班子回老街马店子休息。
来祝寿的人先跟主人家寒暄,然后将带来的寿礼放在寿堂左边一个专门摆放的地方。江开平根据来人的身份决定是否请谭秉章出来,一般的宾客不请谭秉章,他兄弟在即可,来人将寿礼放下后,管记账的王树奎会拿一大叠折好的红纸将宾客送的寿礼一一登记下来。
礼钱多少?礼品是啥子?礼物有哪样?大到珠宝玉石小到针头线脑都必须如实地记录在册,方便谭家以后赶人亲的时候对应还礼。天亮才一个时辰,王树奎手上的红纸已经记了一大串,可见谭秉章在盐井镇的为人较好。
宾客将贺礼放下后,要么留下来四处观看欣赏谭家为寿诞布置准备的装扮,尤其喜欢抠细节,因为这个时候才是检验一个体面人家的最好机会:寿堂布置得庄不庄重?中堂的画像生不生动?对联写得有没有寓意?灯笼扎得是不是又红又圆?谭家准备的烟酒糖茶是不是最好?
大家三五成群一一绕谭家大院留足观看,一部分坐下来跟主人家聊天摆龙门阵,一部分先回去等吃饭的时候再来。
虽然雨一直在下,但谭家宾客满座欢乐喜庆。
起床后谭秉章先进父亲的房间问候,他知道昨天晚上父亲太累,不过拜完寿父亲就可以不出面了,但毕竟院子头嘈杂喧哗,怕影响父亲休息昨天晚上他临时在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给父亲布置了一个房间,这里离前院较远,一般吵闹基本听不见。
谭秉章进了父亲房间,见他早已经起床,依旧还穿着昨天的寿袍就轻声对父亲说,“爹要蛮把这件衣裳换了,重新换件好穿一点的衣裳?”
父亲扭头问他,“你说啥子喃?”谭秉章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父亲好像还是没有听见,他凑近父亲突然有点伤感,“爹怎么突然就聋了?”他用手捋捋父亲衣服上的皱褶大声问,“爹要不要重新换件衣裳?”父亲这才说,“不消了,就穿这件。”
“我怕你太热了。”
“不热。”
见父亲坚持,谭秉章只好说,“好嘛爹,如果热就喊人过来给你打蒲扇。”
父亲轻幽幽地说,“不消了……”说完突然又开始咳嗽。
谭秉章说,“爹,等明天再去找黄中医抓两副药,我看上次抓的效果好,再吃两副怕就好断根了。”
父亲咳完歇了一阵,“不要浪费钱了……活这么大年纪吃啥子都好不了……”
“看爹说些啥子哦,过了今天起码活九十九哦。”谭秉章赶紧把水端到父亲手上。
父亲接过水抿了一小口,坐在床上眉头紧皱。
“昨天,是眼皮跳,今天,咳咳咳……又心慌得很……”父亲断断续续说。
谭秉章安慰,“爹,都是你这两天没休息好哦。”
父亲喘了一下又问,“雨下了好久喽?”
“一直在下,不过不算大。”谭秉章回答。
“你去看哈关河头呢水,看哈涨没涨。”
“早上就喊人去看了,说没涨多大,还没得去年涨得大。”
“秋头水……涨起来凶,你,你们随时要去看哈。”
“要得爹,我会注意呢,”说完感觉父亲有点听不见,马上又凑近父亲大声说,“爹,我们这点离河坝远,不怕得。”
谭秉章正在跟父亲说话,突然发现大黄狗趴在门槛边。
谭秉章心想一般它不会在这点啊。他马上站起身到门槛处弯下腰摸大黄狗的头,大黄狗伸头就来咬他的长衫子。
“你硬是闹得凶,今天不准闹哈。”说完又拍了两下狗头。
大黄狗眯着眼睛等谭秉章把头拍完,但牙齿却一点没松。
谭秉章心想,上次它也是这样。那天它从江开平家后院那个山洞进去后到底从哪点出来呢?大家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想干啥子喃?
谭秉章抬起大黄狗的下巴它还是不松口,没办法他只好迈出门槛。
一出门大黄狗就兴奋地往前面跑,谭秉章跟在后面追,追出去几步觉得不妥:今天是老父亲大寿,跟一条狗玩显然有失体统。他马上止住脚步,大黄狗回来喊他,又是一口咬住他的长衫子不放。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又是喊他去看啥子稀奇?就像上次看江开平家那个山洞一样。
来谭家贺寿的人暂时少了些,谭秉章来到前院,许多宾客纷纷过来打招呼,“谭老板恭喜恭喜,祝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贺老爷子富贵如意、吉祥安康”
“祝贺老爷子松鹤长青、春秋不老”
“谭老爷子好福气啊……”
……
多谢各位多谢各位!谭秉章不停跟各宾客致谢。稍后又跟各位说,“各位请慢慢喝茶,我出去一哈马上回来。”说完跟着大黄狗又一路出了大门。
雨一直不大不小地下,大黄狗在前面带路,谭秉章和蔡三打着伞跟在后面。顺着老街往赶场坝方向到了一个山坡脚下,大黄狗突然就钻进一个草丛里面不出来,蔡三儿弯腰下去喊半天也喊不出来,狗还一直在里面叫,叫的回声外面听都大得吓人。
谭秉章喊蔡三进去看看,蔡三钻进去马上又出来喊谭秉章,“东家,狗又找到一个洞。”谭秉章心头一惊:肯定是江开平家那个后院山洞的出口,他马上把伞收了,准备进去看看。蔡三把周边的野草荆棘用手脚扒开,好让谭秉章进去容易一点。
狗进去一步又回头看着谭秉章,谭秉章跟在狗的后面发现坡脚下同样是一个一人高的洞口。
洞就在老街弄个闹热的地方,难道过去就没得人发现?
谭秉章四处看了看,这里离一条箐沟很近,坡上的两户人家户住得也远,算是相对僻静,怪不得没得人发现。
谭秉章把伞收了拿给蔡三拿斗,跟着狗猫腰就进了洞子。
真是别有洞天!
洞口跟江开平家那个一样看斗不大,但进去后却十分宽敞,虽然里面光线黝黑但感觉得出地方很大,狗一直往洞深处走,谭秉章走了两步却迟疑起来。蔡三也劝,“东家,今天家里有事不能进去了,等改天我再来看。”
谭秉章说,“好嘛,我们先回去,”说完就朝洞深处喊狗,“大黄、大黄赶紧回来……”
洞里面传出长幽幽的回声,但狗却没有回来。谭秉章和蔡三在洞口处等了几分钟,见狗没有回来也没有其他声响,猜想狗又是顺洞跑到江开平家那边的坡上了。
俩人没再等下去,出了洞口赶紧往家里走。
雨比之前下得又大了一点,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谭秉章说,“走,我们先去看一哈河坝涨水没有?”然后从家门口拐到附近一条河坝的大路上。
已是八月中旬,河坝上的草稀稀拉拉开始枯黄,谭秉章走到铁锁桥附近抬头又看了一眼铁锁桥,几十年过去,他一见铁锁桥还在心有余悸。
当年的那场灾难二哥二嫂至今没找到尸骨,谭家在赶场坝那边修的坟只是一个衣冠冢。谭秉章母亲对儿子的惨死始终不能平复,五年前母亲过世时,谭秉章就将母亲的坟地修在了二哥的衣冠冢旁边,好让母子俩人永远相伴。
此刻铁锁桥雄伟地架在吊钟岩东西两边,像一个长形巨人冷漠凝视着咆哮的关河。谭秉章第一次在雨中观看铁锁桥,他发现小雨中的铁锁桥似乎变得有些柔情,雨水落到桥面上又不断往下面的关河上落,中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蒙蒙的水帘。谭秉章虽然心里想着几十年前的那一幕惨状,心却被那丝丝雨帘子拨动。
时光转瞬即逝,今天父亲就八十了,他也从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如今五十四岁的老头。常言说:五十知天命,那自己的天命是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变回到懵懂少年,不知道天命在哪里?不知道这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暗示了什么?不知道父亲今天过后会不会如愿活到九十九?不知道……不知道太多的东西,又突然想知道所有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知和无助,他甚至第一次感到了寂寞,尽管此刻的谭家高朋满座,但他却孤独得犹如置身荒漠。
他站在雨水中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关河,他似乎已经听到命运的脚步声逼近过来,但他就像在梦中,眼睁睁看着一个怪物过来,想跑想躲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蔡三看着东家站在雨中神情严肃纹丝不动,也不敢多问,只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好好守斗。
好长时间谭秉章才回过神来。他喊蔡三跟上他,俩人一路沿河坝坎上走,一直走出去好远。
他看着河水稍微变了颜色,但还不是十分浑浊。从河岸两边的痕迹看,水虽然涨了一点,也就不到一人高的样子。蜿蜒北流下来的关河恰好在他眼前这一段看上去较为平缓,礁石滩不多,水面上漩涡不大。
谭秉章又久久地站在河边观察。突然,他惊骇地听到河水发出一种声音,声音有点像动物低吼,又有点像动物哭泣,他问站在旁边的蔡三听到没有,蔡三把头偏朝河水听了一下,“东家没有听到啊,”说完再次偏头过去听。
谭秉章的身体没有动,但他却仿佛听到河水犹如低吼的千军万马朝老街来了!他听斗听斗心中突然悲戚,听斗听斗突然大惊失色:难道是老天爷在暗示啥子?
盐井底下突然冒泥浆、狗跑去山上挖洞,河水发出只有他才听得见的低吼……难道是地震?地震才过了半个多月。难道是要涨水?但雨下得不算大啊,而且水涨得也不凶。
到底是啥子预兆?谭秉章站在雨伞下,四周河滩在雨水中依然发出热烘烘的气息,但谭秉章却陡地冒出来一身冷汗。
他站在河边往老街方向看,他看见小雨中的这座小城宁静、安详,像一幅水墨画。他努力从那些青砖瓦房和茅草房中寻找自己的谭家大院,他透过雨帘看见了自家院门上挂着的红灯笼,那鲜红的颜色在一片清灰色的屋顶和丝丝雨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心里被远处的家温暖起来,那就是他的家啊,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他看着看着眼眶竟有点湿润,想到蔡三还在旁边他赶紧打住情绪收回视线,他再次蹲下来观察河水的样子,他发现河水的流速很快,似乎比刚才都要快一点。他学着蔡三把头偏向河里面听声音,依旧听得见如动物般的低吼一直在水中低回。
他迅速站了起来,也许是起身太猛,突然两眼发黑差一点栽倒河边。蔡三赶紧一把拉住谭秉章,“东家你咋个啦?”他把谭秉章扶稳后赶紧去旁边抱来一块平坦的卵石让谭秉章坐下,“东家你休息哈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喽。”
谭秉章坐在卵石上休息片刻,之后和蔡三急匆匆往家头走。
谭家大院,祝寿的第一波宴席马上要开始了,大家都在找谭秉章,江开平见谭秉章回来马上跑过来说,“东家,好些客人都到了,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谭秉章说,“我现在就去!”马上就上前跟前来祝寿的宾客一一打招呼。
从宜宾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在搭好的棚子底下化好了戏装,只等东家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场表演。
谭秉章跟宾客寒暄半天后又赶紧回后院父亲的房间,他见父亲正在闭目养神不想打扰,刚要关门父亲又喊他进来,他又返身进了房间。
父亲问“你赶哪点去喽?院子头好些人都在找你哦。”
“爹,我去河边了。”
“看斗啥子没得……?”
“水是涨了一点,”谭秉章停顿了一下,还是跟父亲说了实话,“我看斗河水流得快得很,好像声音也大起来了……”
他小小声声说完,父亲却没有搭话,他以为父亲没有听见,又凑近父亲说,“看斗水流得快得很……”父亲突然说,“我听斗了。”之后反问他,“你说是咋个回事喃,要涨大水了蛮……?”说完又开始咳嗽。
谭秉章等父亲咳完,“看斗是有点像要涨水的样子……”说完又迟疑,“只是雨下得也不算大……”
父亲说,“就怕,就怕上方下得大啊。”
谭秉章心里一惊,就是啊!万一上游雨下得大,盐井镇就在一个窄咔咔的河边,水一来怕就遭了……
但现在怎么办呢?
这么多客人还在等斗喝寿酒,戏班子还没有开始唱,所有人都被谭家的喜庆气氛笼罩。
谭秉章问父亲,“爹,万一涨水我们躲不躲?”
“要躲啊,咳咳咳……咳咳咳,你们要躲啊,我不躲了,我就死在这个老宅子里面了……”
“看爹说些啥子啊,等人些走完我们就先躲哦……”
“江开平家那边高,先躲到那边去……”谭秉章说完又凑近父亲的耳朵,“大黄发现一个洞,走上去快得很。”
狗突然又从江开平家后院的洞子头钻出来,把江开平兄弟吓了一跳,他估计洞子里面有路,不然狗不会进进出出弄个快。
江开平兄弟原本也要去谭家帮忙,但这两天老母亲突然身体不适,他每天要给她熬药煮饭,所以就让嫂子代替他去了。
大黄狗从背后洞子钻出来后没有跑回老街,一直趴在院坝坎子路边。每次坎下过人它都抬头看一眼,然后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开平兄弟只好把饭端到它面前,但它一口不吃,像等人一样呆呆地趴在地上。
龙洞湾的李二娃上午从洞子下面过,赫然听到洞子里面传来阵阵怪叫,那种叫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爬进洞子观察,一开始没发现啥子异常,只觉得洞子里面比往常还要湿滑,他一进了洞子相反在外面听到的怪叫声还小了,他又回到洞子外面,发现怪叫声还是大,他又进了洞子。
这次他慢慢顺着洞子岩壁往洞子底下爬,还没有爬到他平常经常去耍的地方,就惊骇地发现声音来自底下的暗河,他再往下爬,发现暗河里的水像被煮开了一样不断冒上来,他赶紧往后面退,岩壁湿滑心又慌,竟然又梭下去几米远,刚刚沾到冒上来的暗河水。
“天啦,水冰得像要把人冻住。”李二娃赶紧把脚缩回来拼命往上面爬,终于爬到洞口,却看见暗河水发出低吼声还在不断往上面冒。他真呢被吓住了。
他从小在龙洞湾长大,洞里洞外就是他每天玩耍的天堂,哪怕个个不敢进洞他都敢去,从来没有畏惧过,但现在听到底下传出来怪叫,看见暗河水已经不停冒了上来,他还是被吓得汗毛直竖,马上爬下洞子就往家头跑,他想跑回去问哈他爹,“为啥子暗河头的水会涨弄个高?”
刘开真果然拄着拐杖来到了谭家,送过贺礼,见过谭老爷子,谭秉章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说了刚才在关河看到的情况。
刘开真也不相信,“这两天的雨不像要涨大水的样子啊?”
谭秉章说,“你不要管那么多,反正到晚上雨还不停我们就要往山上躲了。”
“不至于啊,往年从来没有淹到过你们家这边啊。”
“今年怕不一样,看斗有点凶。”
“咋个看斗凶了,哪点都看不出比往年还凶嘛?”
“好些东西说不清楚,反正我们要躲出老街。”
“那你们躲到哪点?”
“先躲到赶场坝那上面,那边地势高。”
“好嘛,我这边要先想哈往哪点躲。”
这时江开平过来问谭秉章,“东家,外面雨又下大起来喽,戏班子问还唱不唱?”
谭秉章看着大院里高朋满座热闹喜庆的气氛,对江开平说了一句,“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