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得极远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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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满山遍野开满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涌起了一层层金灿灿的浪,格外耀眼。浓浓的花香弥漫在乡间,吸引来无数蛱蝶蜜蜂,也吸引来我和她。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故意把胳膊肘朝她的胸脯靠。我们贴着油菜花走走停停。时不时掐上一朵,放在鼻子闻闻,放进嘴里舔舔。和蜜一个味,甜得我骨头发酥、血液膨胀;比春天还要春。我抖动着手摸她的臀部。摸着摸着,不听使唤的手又开始往别的地方去。她按住我的手,佯嗔着说:马上到我家了,老实点,要不晌午不管你饭吃。我佯装收回手。瞅着她红扑扑的圆鼓鼓的脸蛋,比油菜花还艳。我还是没忍住,把魔爪伸向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前面有人,不许乱来。我以为她在哄我,谁知岔路口还真拐进了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红色外褂,浅绿长裤,身材高佻,长发及腰;胸前的两坨肉跟着屁股一上一下;金棕色的脸,有点异域风情。她是我在小路上见过最像样的女人。她边走边啃着苹果、掐一朵油菜花;像我们一样闻闻、舔舔。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吃苹果,喜欢油菜花。”

“你认识她?”

“我当然认识,她是我们庄的,是三哥买来的媳妇。”

“买来的?”我有点吃惊。

她肯定地说是买来的。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听说靠近云南。刚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脚上穿着草鞋,说话叽叽呱呱,谁也听不懂。她落落大方、不怕生。没嫁妆,没摆酒席,没办结婚证,她就和三哥生活了。到了该回门的日子,她没门可回,穿上漂亮的衣服,在庄里走了一圈。老爷们越看她越排赏,眼睛都看直了,不停地吹口哨。她不管不顾,该走她的走她的。庄里人都担心她会跑,每次出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两年下来,她不但没有跑,还给三哥生了个胖小子,还学会了这里的乡俗俚语。别人问她为什么不跑?她说在这过得挺好干嘛要跑!这里有她喜欢吃的苹果,有她喜欢看的电影,有她喜欢骑的洋车,还有大片大片和她家乡一样的油菜花。别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知道那些字母在这怎么读,她喜欢油菜花,叫她菜花好了。就这样,菜花成了我们庄的一员。

在璨然春光的沐浴下,菜花哼着小曲走在前面,我俩跟在她身后。走过一座小桥,拐进一条小路,油菜花越来越少,我们进了庄。庄里鸡鸣狗吠,家家烟囱升起了炊烟;飘啊飘啊,飘进白云的身体。一棵开着白花的桐树下,菜花的目光撞向我,又赶紧缩了回去。扁嘴子从我脚下溜到了沟里。菜花往一家冒着黑烟的烟囱走去,我往一家不冒烟的烟囱走去。老丈人不在家,邻居说是去扬围子看病了。我们拐弯去了她姑姑家。她姑姑住在庄西。这个庄是个大杂烩,什么乱七八糟的姓都有。她经常抱怨说,早知道回趟娘家这么麻烦,就嫁到本庄了。我说,我又没逼你,是你自己要进城的,怪我了。她气呼呼地说:你个没良心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也不示弱,说我得了便宜,你不也得了便宜。她被气得眼睛更大了,撇断一根油菜杆要打我。见大事不妙,我跑了起来,边跑边回头说:你打呀,你打呀,你打不着。她追,我跑,嘻哈着,怒骂着,也不顾庄里人轻蔑的目光。追着,追着,就追到了她姑姑家。

她姑姑家在庄西最前排,门前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在几棵开满紫色花瓣的大楝树下,两只新燕在白色的墙角啄来啄去,两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在檐下昵语。她说那就是她姑姑和姑父。有点印象,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见我俩从花丛中走来,姑父站起身,笑呵呵地迎接我们。见面后,相互寒暄起来:

“姑父,姑姑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得很。”

“真是不好意思,来的时候怕掂着累,没买礼物。听花红说,姑姑腰不太好,这二百块钱拿着,给姑姑买点好吃的。”

“不用,不用,大老远的来了,还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

“姑姑,姑父,这是我俩的一点心意,让你们拿,就拿着呗,不拿,我可就走了。”

“老太婆,娃的一片孝心,收着吧!”

“好,收了,收了。红真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些姐姐妹妹,都个把月了,也不回来看我。既使回来了,临走还要拐上俺的鸡,说是土鸡香。我倒不是心疼那几只鸡,我是怕她们忘了俺老俩口。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忘了就忘了吧!”

“不会,不会的。她们只是忙,等得空了,就回来看你了。”

“不说这了,饿了吧!马上让你姑父杀只大公鸡。”

我说不用了,随便吃点就行。姑父执意要杀。说乡下没什么好食,只有鸡了,要杀,要杀。大公鸡杀好了。花红陪着姑姑唠嗑。姑父剁鸡做饭。我生疏地把豆秆柴送进灶膛点燃了。灶膛里的火光映得我满脸通红,我眯起了眼睛。花红和姑姑看着我咯咯地笑。花红说,好好跟姑父学做饭,等哪天老了,腰间盘突出了,就让我伺候着。我把手举到眉梢处。嗨,嗨,遵命,老婆大人。姑姑笑了,姑父笑了,燕子笑了,墙孔里的蜜蜂也笑了。

柳枝儿露出绿芽,鸟儿站在枝头为春啼鸣。大公鸡炖土豆、菜头炒咸肉、一盘萝卜丝、一碟花生米,几瓶啤酒。来,姑父,干了。大龙,别给姑父喝太多,他有三高。我意气风发地点点头。微风吹拂着酒杯,透心凉。咕咚,咕咚,两瓶啤酒下肚,尿竟然来了。我说要出去方便一下。姑父指着油菜地里的茅房。我嫌远,没去。晕乎乎地溜到了屋后。风绕过屋顶,钻进裤裆,凉嗖嗖的。对着老楝树,我嘘嘘起来。嘘嘘完,又激灵灵地打了个爽颤。

我正要和春风一起离去时,沟对面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是菜花。红外褂挂在了石榴树杈上,穿着比石榴花还红的衬衫,头发蓬松得跟油菜花似的,我肯定她刚刚洗过头。她家还是泥和草混合的土胚房。尖尖的房顶铺着厚厚的稻秸,几撮狗尾巴草随风摇摆。据我观察,堂屋和里屋是通的,整个房子就一间屋。两扇木门半掩着,能看见墙上的中堂。门的右前方有一片油菜花,阳光洒在上面一闪一闪,闪到窗户上,蹦到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不,不是床,准确说,是地铺;褥子下全是稻草。菜花从正屋走向沟沿的黑屋。她似乎看见了我,稍微迟钝了一下,低下头钻进了黑屋。我正要走时,黑屋里出来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光着脚,端出一盆菜和一盆饭。他们把菜和饭放在了石盘上。石盘四周立着几个石凳。爹,爹,吃饭了。椽子上的燕子飞了出来。一只小蜜蜂在我眼前嗡嗡嗡,我不敢撵它,怕被叮了。我换了个位置。屋里出来两个老汉,看似一个人;灰色大短裤,蓝色吊衫,佝偻着腰,伸着长脖子,看不清脸。他们在石凳上坐下,两扇木门自动恢复成半掩。菜花从黑屋里出来,他们围坐在石盘开始吃饭。他们不像是吃饭,像是在抢饭或拱饭,和猪差不多。他们知道我在老楝树下看他们,他们知道我是王老师家的客人,他们不想理睬一个看他们吃饭的傻子。可是,每当菜花看我时,那个抢饭最多的老汉就会瞪她。燕子又飞了回来,我还没有离去,像看牲口似的看着他们。终于,一个老汉率先暴怒了。他跑到沟边,对着我“啊殴啊殴”地乱叫一气。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如果不是一条沟替我挡着,我想我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大概也猜出来了,他是个哑巴。他学着猿人,举起双手,像撵猪那样撵我。我知道他是让我快点滚。另一个老汉也抬起头看向我。我吓了一跳。大白天的见鬼了。虽然我在沟的这边,还是能清楚地看见他少了半张脸。黝黑的窟窿里有几个白点,那是牙齿。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的骷髅人。没等沟边的老汉再次举手啊殴,我落荒而逃了。

几只老母鸡咯咯地注视着我。刚想夹起大公鸡头,又收起了筷子。一杯凉啤下肚,我仍然心有余悸。沮丧着脸。姑父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日当午,一瓣紫楝花被春风送入杯中。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问,那两个老汉是菜花的公公和叔公吗?姑父摇摇头。我听见了娃在喊爹,我是故意问的,只是希望当时是耳朵灌风听错了。我又问,那三个男孩都是她的儿子吗?姑父点点头。花红挽着我的胳膊,姑父递来了一支烟。我和姑父吞吐起来。屋里飘荡起缕缕灰烟,门外的金色海洋变成了灰黄。

“你看见的那两个都是她男人。”

“一女侍二夫?”我张大了嘴巴。

“何止二夫,还有一夫没在家。”

“什么?”我难以置信。荒唐至极。

姑父又说,菜花是三牛从边境买来的。三兄弟生得歪瓜裂枣,又是庄里最穷的一户,没人给他们说人,三兄弟就凑了点钱,让稍有点人样的三牛去外面买个媳妇。那时候庄里的王蛋已经买回来一个了。三牛便向王蛋寻问哪个地方。王蛋告诉了三牛,三牛就去了。去了一个月,没买着人。三牛急了。在一个开满油菜花的村落,三牛挨家挨户地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去××省的。终于,在一家不像房子的房子里见到了菜花。蓬头垢面,衣不遮体,还不如我们这的叫花子。吃的是面糊糊和菜团团,三牛说还不如他家的猪食。菜花家兄弟姊妹一窝,看见三牛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他们不懂三牛在说什么,三牛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三牛拿出钱,看着个头最高的菜花、指着通向外界的泥泞小路。他们明白了三牛的意思。菜花也愿意跟三牛走。就这样,菜花穿着最像样的衣服来到了我们庄。三牛回来说,那个村落肯定有人卖过,他一拿出钱他们就知道他的意图。

菜花进庄那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跑了出来。女人们看着她闲言碎语;男人们动手动脚;调皮的玩童还往她身上扔碎土坷垃子。菜花像马戏团的动物,被人观赏、玩弄;就连树上的喜鹊也在唧唧喳喳地嘲笑她。三兄弟事先商量好的,一人一年。本来是大牛先的,菜花不愿意。那时她也不知道这里的事,她觉得自己是三牛买来的,就应该给三牛当媳妇。头一年,菜花属于三牛。来年开春,菜花怀孕了。三兄弟一商量,万一菜花不愿意,寻死觅活,伤着娃、断了香火怎么办?还是给三牛吧。第三年,娃生了。大牛挪到了老房子,三牛去了菜棚子和二牛住在了一起。那些天,每晚都能听见菜花的吼叫声和孩子的哭闹声。我和你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俩你一句我一句:作孽啊!作孽啊!

“那就没人管吗?”

庄里有头有脸的人说过他们。三兄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烂命一条,谁说都没用。

“她就没想过逃跑?”

逃过,没出县就被逮了回来。最远的一次逃到了桃林乡。是在半夜,她趁大牛和孩子睡着了,偷偷地溜到了国道,被一个大车司机捡了。那个司机也是个畜生。刚逃出狼窝,又进了虎口。完事后,他把她扔在了桃林乡。她在桃林乡吃潲水,睡大街;被人打,被疯狗追。后来,她病倒在农贸市场。庄里的代老汉刚好去卖菜,围观时认出了她,把她带了回来。

“那三兄弟没打她?”

你想呢,肯定打了。发着高烧,连挨了三天的皮鞭,腿被踢得瘸了个把月。这都不是事,最要命的是三兄弟商量好了,六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看得远,他们要一起住在老房子。

“菜花能愿意?”

肯定是不愿意了。白天,看见菜花抱着娃儿坐在石凳上发呆。夜里,就听见菜花寻死觅活要跳沟。那歇斯底里的哭喊把老鸹都吓跑了。我和你姑实在是于心不忍。就走了过去。庄里人都还没睡,漆黑的夜,探头探脑跟老鼠似的,很诡异。菜花坐在地上,头发乱蓬蓬,插满了稻秸。你姑弯着腰,把菜花脸上的头发往后捋。头发一撮一撮粘在脸上。不知道是捋痛了,还是怎么。菜花抽泣起来,抱着你姑的腰“阿妈,阿妈”地喊着。我想,她肯定是把我们当成娘家人了。你姑安慰说:闺女,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千万不要做傻事。一个哭,一个安慰。我当时心碎了一地,指着三兄弟大骂起来:你们三个混蛋东西,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平时你们混,我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现在你们胆更肥了,什么事都敢做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是不道德的,是犯法的。他们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教过他们。我的话他们还是能听进去一点的。三牛还算有点人性。说他也不想这样,是大牛和二牛要这样的。我把目光瞅向大牛。大牛怯怯地说,他也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要一年一年地等,谁受得了,她还动不动就跑。三牛插了一句,菜棚子他再也不想住了。我知道多说无益,就没再搭理他们。搀扶起菜花,我们向屋里走去。暗黄的光照在墙上,风一吹,到处都是影子,像是鬼屋。我和你姑勉强迈进门槛。娃儿躺在铺上,吮吸着大拇指。看见我们进来,哭了起来,却没有一点声音。菜花抱起娃儿,撩开上衣,喂起奶。几滴泪珠落在娃儿的脸上。娃儿像小猫咪一样,很快就乖乖地睡去。三兄弟看着菜花和娃儿,大口大口地抽着烟袋锅儿。一切归于阒静。我和你姑安心地回去了。临走时,你姑最后劝慰菜花说,看在娃儿的份上也不能再做傻事了。菜花擤了一把鼻涕,“嗯嗯”地点点头。我告诉三兄弟,住在一起可以,菜花不同意,不能乱来。三兄弟默不作声。烟袋锅儿抽得更猛了,整个屋里都是呛人的烟味。

吵架这事,不管是夫妻、兄弟、爷俩,得有个劝架的。要是没有劝架的,这架非得吵到,有一方严重受伤才肯罢休。别看菜花是个外地媳妇,通情达理、人情世故方面,她不比庄里任何女人差,甚至比她们还要强。所以,我和你姑一劝,架很快就平息了。

“姑父说得再理。三位哥哥听你的劝没?”花红紧盯着姑父,一刻也不肯离开。

听,也就听了那么一点点。对于共同生活,谁劝都没用。奇怪的是,自那晚后再也没有听到菜花的哭闹。我们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就没再去想她。关起门来,灯一吹,也就那么回事,和谁不都一样。

“姑父,这燕子怎么飞走了?”我有点小尴尬,抬头看向门外白墙角的黑燕窝。

“姑父,那后来呢?你快说啊,菜花生娃那年我进城读书了,好多事不知道。”花红瞪着樱桃大眼,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后来啊,菜花和一个放电影的人好上了。那人长得真不孬,方脸大脑瓜子,梳着后背头跟狗舔嘞似的。三十好几的人,还是光棍一条。不是他不想娶媳妇,而是他把哄回来的女人让给了四个弟弟。他父母死的早,长兄如父。他靠着比电影明星还会说的嘴,不知道骗了多少小媳妇大姑娘。我们庄比较大,他来得次数最多。菜花是最喜欢看电影的。每次放电影,她比过年还高兴。放完电影,她常到发光的机器上瞅瞅。人为什么会跑到布上。她新奇。这个那啥地问放电影的人。放电影的人听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打量了一眼。赤金色的皮肤,圆溜溜的大眼睛,觉得很排赏。放电影的人很耐心,有问必答。一来二去,菜花不光对电影情有独钟,对放电影的人也产生了兴趣、好感。她觉得整个庄的男人,没有一个像放电影的人那样对她。庄里的男人只把她当成母鸡。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那样的女人。清者自清,没有必要去争论,只要那人把自己当成好女人就可以。那晚后,电影在我们庄放得更勤了,菜花和那人的接触也更多了。那人每次来放电影都给菜花带来很多新鲜事。这些事都是菜花闻所未闻的。菜花越来越崇拜放电影的人。放电影的人在得知菜花的遭遇后,并没有嫌弃她,反而虚寒问暖,宽慰她要好好地活。菜花很是感动。要不是嫁了人家,她就以身相许了。三兄弟也看出来了。放电影的人经常和菜花眉来眼去。肯定是互生情愫了。再这样下去,菜花非和放电影的人跑了不可。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放电影,他们就不让菜花出门。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庄上还在放着电影。不过换了人放。菜花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样,沦陷在那人的糖衣炮弹中。她和那人偷跑到了外田坡。他们事先计划好的。不要问什么原因。猫儿要偷腥,不挪地方,总能偷成。两个黑影在外田坡里滚来滚去。大树上几个小伙恨不能长出千里眼。菜花是真心喜欢他,那人也答应要带菜花和娃儿一起离开这里。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左等右盼,菜花也没能和那人双宿双飞。电影反而在我们庄越放越少了,后来干脆就不来放了。菜花伤心欲绝。可她又能到哪里去找他。不要说天下了,就这个庄她都走不出去。对于苦命的女人,爱情就像昙花。菜花恨透了男人。可菜花毕竟不是昙花。她很快就镇作起来。庄里多少男人打她主意,她都没给好脸色。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跑开。这不光得罪了那些男人,还得罪了那些男人的女人。那些女人骂她破鞋,扯她头发,往她身上泼屎。小孩子见了她,躲得远远的,生怕弄脏自己。

“放电影的人太缺德了。”花红气鼓鼓地说。

“是太坏了,欺骗感情的人是最可耻的,还不如那三兄弟。”我也很气愤。

姑父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一次,村长儿子娶媳妇,闹洞房时,那些男人把一条水蛇塞进了菜花的裤裆。菜花吓得四处乱窜。那些男人笑得嘴巴都歪了,看猴戏似的看她。她最怕蛇的,她不敢用手拿,她哇哇大哭。村长听见了,赶紧跑过来,解开她的裤子,把蛇扔了。村长怒斥那些男人:今天是我儿子大喜的日子,不要把玩笑开大了,会出人命的。菜花认为自己被玷污了,哭泣着跑回家。向三兄弟告了状。三兄弟不但不理睬,还埋汰她:不在家好好待着,凑什么热闹。从此,菜花变成了一只埋在土里的蝉蛹,庄里的大小事,她都不参与。

“菜花生活得这么憋屈,能受得了?就没想过再次逃离这里?”

没有。好在庄里又来了十几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她们相互谈心宽慰,菜花也就没想过跑。再说,娃儿也大了,更惹人疼了。有了这个寄托,她想跑的心都死了。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庄里也给她重新上了户口,她彻彻底底成了我们这的人。

“日子那么长,他们生活在一起不闹矛盾?”

亲兄弟明算账,再亲的人在一起久了都变得不亲,矛盾肯定是避免不了的。三兄弟和菜花生活了两年多,又生了两娃。那天,我在屋后打楝树子,看见三兄弟打了起来。大牛和二牛一起打三牛,三牛被打毛了,拿起铁锹劈向了大牛,大牛的脸被劈出了一个大豁子。因伤口感染,大牛失去了半张脸。三牛觉得愧疚,领着自己的儿子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三兄弟为什么打架?”

好像还是为了菜花。三兄弟互戳脊梁骨。大牛说三牛不是男人,让三牛离开菜花;三牛说大牛和二牛不是男人,让他俩离开菜花;二牛不会说话,急得直跺脚。天天生活在一起,还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打架才怪。

“再后来呢?”

再后来,菜花从土里爬上枝头,蜕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鸣蝉。她算是活明白,活开了,活回了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就是她。她是彩云之南的菜花。她大摇大摆,她昂首挺胸,她漂漂亮亮,她光彩照人。她再次爱上这里。这里不光有她喜欢吃的苹果、爱骑的洋车;还有她最牵挂的人。娃们虽说有些孬,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再卑微,也不允许外人欺负。那些娃平时除了挨爹的打,没人敢当面招惹。娃儿是菜花的全部,谁要是欺负娃,她就和谁拼命。大牛和二牛在菜花的影响下,也改变了许多。有人欺负菜花和娃儿,兄弟俩会一块儿上。这兄弟俩不用动手,光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能把人吓跑。每每看到趾高气昂的人屁滚尿流地跑开,菜花都会捂着肚子笑。

三牛走后,菜花又怀上了。生下来,还是个男娃。一下生了四个男娃,长大后估计都要走三兄弟的老路。

“老头子,不许乱说,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是,是,我不乱说。可我不说,也改变不了事实。你看那四个娃,哑的哑,傻的傻,怎么能娶上媳妇?别人都还在背地里叫他们杂种。确实,除了老大,谁知道三兄弟中的哪个是他们的爹。杂倒是不很杂,只是不大光彩。

“娃们也可怜,没吃没喝不说,还常遭爹的打骂,遭庄里人排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姑姑叹了口长气,又说:“菜花是个好女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她的儿子长大后也定会有出息的。”

我知道,这世上可怜的人,多的去,你是同情不过来的。可菜花一家就摆在眼前,你不得不去怜悯。既使痛心,也无能为力。天蓝得极远极远,燕子从老楝树上飞过。外面黄澄澄的油菜花,沁人心脾,我想菜花此时肯定是想彩云那边的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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