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试车场铁轨两旁围满了人,就连一向高傲的文学院师生都来了。他们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尊黑色的庞然大物,它由三个部分构成,最后面绑着一个水桶的板车,中空的,两侧有窗的正方体,里面整齐的竖着五颜六色的拉杆,看来是操作间;正方体前面连接着一个横着的金属圆筒,高度比正方体低,比平板高,圆筒最前端倒插着一个圆锥形的烟囱,大约有二十寸高,超过了中段那个正方体的高度。;整个结构都基于一个四对轮的底盘之上。
众人对它议论纷纷,有人猜这是车,但又不知道这车是怎么行动的;也有人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装上轮子的蒸汽机,方便运输。至于它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运作的,恐怕只有车上面的车组和一旁正忙于做最后检查的实学院学生们知道。
“车长!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发动了。”一个用头盔,护目镜和面罩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学生向车上的林澄月汇报道。
“好!准备出发!”林澄月绑好护目镜,微微点头示意乘员可以往炉膛里添煤了。
两铲煤填进炉膛,助长了其中的火焰,炉火的高温将炉膛上方三条金属管中的水化为蒸汽,输入车头前端的气缸内,推动活塞前后移动,再由连接活塞的传动装置带动前两对轮,使整车向前移动。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铁马号”伴随着烟囱冒出的蒸汽起动了。一开始跑得很慢,众人还能跟着它走,可是没过一会儿,它就将众人远远的甩在后面,只有两个骑着马的观测组员能勉强跟上它了。此时的“铁马号”就好似一只飞奔于云雾间的金属怪兽,这前所未有的景象深深地震撼到了在场的每个人,毕竟他们之前只见过牲口拉的车,还从没见过自己跑得比牲口还快的车。
年长的老学究们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而那些文学院的青年男女们则向着那飞驰的“铁马”致以高声欢呼和热烈的掌声。参与设计的实学院学生们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他们脱下铁盔和面罩,将其抛向空中,听说这是西方的水手们庆祝胜利的方式。
“车长你看!”乘员将林澄月的视线引向侧窗外,只见骑马的观察员朝她伸出大拇指。
“好了!不用加煤了,已经达到最高设计速度。”林澄月读懂了观察员的手势并示意他继续跟随。这时,她看见窗外出现了第三个骑马的人从后面追上来,冲着她使劲儿的招手,她赶紧抹了抹护目镜,探出头去望。不出她所料,那人是安泽江,他说过他会来看的。
“哼,发车之前你不来看,现在想看,跑死你。”林澄月幸灾乐祸的自言自语道,她现在心里多高兴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但过了一会儿,林澄月心里的高兴逐渐被奇怪所取代了,车内热浪滚滚,比之前任何一次试车的时候都要热,而且车速仍在加快。
“兄弟,不用再添煤了!”她以为是乘员没听清自己刚刚的命令。
“我没添煤啊。”乘员一脸茫然的指着撂在一边的铲子。
大事不妙,林澄月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应该是哪里出问题了,她奋力把头探出窗外,发现大量蒸汽正通过烟囱喷向天空,而不是像之前试车时一样有规律的一团一团冒出来。
“气缸可能过载了。”她意识到,同时对窗外伴随的观察员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去查看侧面的气窗有没有被顶开,然而她得到的回复却是否定的。
“车长……到底怎么回事?”乘员看懂了他们的手势,忧心忡忡的问道。
“气缸过载了,但气窗没打开,”林澄月镇静的回答道,“不要慌,我们可以手动打开。”
她用力将控制气窗的铁杆拉下,然后焦急的询问观察员气窗是否打开。
观察员用手势告诉她:只开了一个,并且,前面大概还有三里就是铁轨尽头的围墙了。
看到这里,林澄月也慌张起来了,她知道,以“铁马号”现在的重量和速度,墙根本挡不住,要是再不刹车,他们肯定会撞到墙后的河里去。不过她马上意识到,她或许不用担心这个,因为过载的气缸很可能会在这之前就把他们炸个稀巴烂。
“你!赶紧跳!”林澄月命令道。
“跳……什么……哎呦!”还没等乘员反应过来,林澄月就奋力把他推下了车。她不愿让别人与她共同承担这份风险,而且,她也不愿就此放弃“铁马号”。
她又试着拉了几下控制气窗的铁杆,然而这是徒劳的,另外三个气窗死活都打不开。
忽然她灵机一动,我切断水源不是一样可以减少蒸汽吗?于是她抄起一旁的铁铲,使出吃奶的劲儿朝操作室天花板上连接车后方水桶与三根加热管的金属管砸去,一连砸了好几下。
终于,金属管靠近水桶的那一端被砸开了个口子,原本泵向加热管的水喷涌而出,形成了一个小喷泉。
“这样应该就行了,老天保佑……”林澄月默默念道着,转身准备跳车,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车头传来一阵恐怖的声音,那是金属撕裂的惨叫。
“果然还是晚了吗?”林澄月绝望的说,她跃出车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滚烫的气浪将她掀的在翻了三转,滚了一丈远,她感到头晕目眩,耳边传来阵阵尖锐的蜂鸣声,意识在眩晕与耳鸣的双重作用下逐渐消融,此时她只感觉的到右肩剧烈的疼痛,整条右臂都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蜂鸣声消失了,她听见了“卡啦卡啦”的车声,身体随着那声音上下颠簸,整条右臂仍游走于感觉之外,她虽然能感觉到左手和双腿还完好的连接在躯干上,但自己却死活都控制不了它们,而且胸口好像还压着一块巨石,叫她动弹不得。
“我这是被压在山下了吗?”林澄月不禁生出一份超越现实的怀疑,她努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四周,但无论怎么挣扎她都沉浸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油然而生,她害怕就这样被永远囚禁于这样一片“虚无”之中。这样还不如死了呢,她心里这样想。
“但也许,这片虚无就是死亡之后的世界呢?”林澄月的理性毫无征兆的崩溃了,她止不住的啜泣起来。
这时,她感觉一个温热的柔软有弹性的物体强行伸进了她嘴里,还带着点咸咸的味道,她本能的挣扎起来,既然手脚不听使唤,那她就只能奋力用舌头顶,用牙齿咬那个东西。挣扎中,她又感觉到一层凉凉的毛巾一样的物体盖住了她的鼻子,她嗅到了一股药味就再次失去意识睡过去了,只听的见耳边“卡啦卡啦”的车声。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再次来到了那片“虚无”之中,这次耳边在没有那“卡啦卡啦”的车声,而是一片寂静,为这“虚无”增添了几分诡异。
“我……难道是……死了吗?”林澄月怀疑道。她感觉没有第一次到达“虚无”那么恐惧了。
“嗯,如果是死了的话,那这里应该是阴间吧?但是怎么一个鬼都没看见?是都躲起来了吗?有可能哦,小说里的阴曹地府不都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吗?要不,我先叫一声看看有没有鬼理我?”她觉得自己分析的很有道理,于是扯开嗓子,大喝一声:
“啊!”
这一声没招来牛鬼蛇神,倒是把她自己给喊清醒了,她猛然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哎呀!吓我一跳,”一个身着白袍的女护士看到林澄月直接从床上坐起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托盘朝她走来。
林澄月此时才发现自己从右肩上着一个沉重的弧形木夹板,形状类似于古代武士的护肩,整个右臂也都缠着绷带,并被托住,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右手折了吗?”林澄月盯着自己的右臂,问护士。
“哈哈,没有没有,你右臂一点事都没有,骨折的是你右肩。”护士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铁马号’怎么样了?”林澄月突然记起自己是为什么而被送到这里了。
“‘铁马号’?”护士不知所云的看着林澄月,“你是说那个‘火车’吗?”
“啥?‘火车’是什么?”这次轮到林澄月不解了。
那天下午,几乎在林澄月跳车的同时,“铁马号”气缸因气压过高而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个上前端都被炸成了碎片,爆炸掀起的蒸汽接近十里之外出发点的人们都看的一清二楚,但伤残的“铁马号”仍拖着蒸汽和烟雾向前飞奔直到装上三里外的围墙,那场景,就好像是一台飞奔着的,着了火的马车一般。因此,目击者们就给它起了一个贴切的称号--“火车”。
“就是那个不用牲口拉的铁车啊,听他们说你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护士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啊,听说那大家伙劲儿可大了,一头撞碎了石墙,摔进墙后的河里才消停。”
“啊,知道了。”林澄月心里泛起一阵失落感,自己豁出命去拼,结果还是没能保住“铁马号”,她的鼻头一阵酸楚,眼眶灼热难耐,她下意识的捂住脸庞,不想任何人窥见她流泪。
“你哭啥,为了那台沉河的‘火车’吗?”护士的话就好像往伤口上撒盐,林澄月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护士见此情景立马就后悔了,她赶紧劝道:
“诶诶诶,车毁了可以再造嘛,至少人活下来了啊,”护士安慰道。她突然想起点什么来,“哦对了,门口那个傻小子已经守了一整天了。”
林澄月瞬间止住了抽泣,她揉揉眼睛,抬起头望着护士:
“什么傻小子?”
其实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傻小子”是谁。
“哦,那个小伙子啊,他随马车一起送你来的,听其他人说,你在车上抽抽了,他怕你咬伤了舌头就把手指头塞进你嘴里,结果还被你咬出血来了呢,哈哈哈……”护士讲着讲着自顾自的笑起来。
林澄月现在完全可以肯定那个“傻小子”是谁了。
“安泽江你个傻子。”她激动的掀了被子,不顾护士的阻拦,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向了房间门口。只见安泽江正把棉服脱下来,铺在长椅上准备睡下,回头看到激动的林澄月,他显得十分惊讶。
“你……你这……”他语无伦次,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你这算是什么反应啊。”林澄月装作不满的说。
“你……”安泽江的脸越发红了,话也说的结结巴巴的。
终于,他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没穿裤子!”
林澄月赶紧低头一看,果然,她刚刚太兴奋了,只穿了一件刚好能遮住半个大腿的病号服就冲出来了。她羞红了脸,一套连贯的动作,直接从房门口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连串的上窜下跳看呆了护士,这速度,哪像是个刚苏醒的伤员。
“还真是的,好一个东都院奇女子!”护士感叹道,她再去确认了一眼床上的林澄月没有出什么问题之后就出去了。
安泽江也从刚才那阵羞涩中缓过神来,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林澄月刚刚展现在他面前的那双罕见的修长无瑕的美腿。
毕竟这个年代的淑女还是被要求遮住双腿的。
“你说我刚才那么急着提醒她干什么,我不说不就可以多看一会儿了吗?”安泽江心里甚至生出了这样的邪念。
“不不不,我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他猛地摇摇头,试图将刚才那香艳的场景从脑子里甩出去。到底是受过正统教育的,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
然后他就在长椅上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他满脑子都是关于林澄月的“不知廉耻的”幻想。
“阿嚏!”一个喷嚏搅了他的春梦,叫他懊恼不已。
“那个混账在骂我?”安泽江气急败坏的骂道。
将近三百里外的东部前线附近,的确有个人骂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