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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子落地时的疼痛,世人有谁能知?
雪子是雪花的前身,那白色的球状的小冰粒降落人间时,瞬间幻化成最隐喻的疼痛。白色本是绝望的颜色,雪子落下来的时候,那些爱和忧伤也随之飘落。
自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做“雪子”的女子,我便洞悉了她的疼,我和她从未有过交集,是的,一点点交集都没有。而我对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疼惜,来自从天庭飘落的一朵雪。
雪子十七岁那年,小小的心上盛开了一朵纯白的花,一个身影,一个男子的身影,飘洋过海撞入她的心房。当年那个令她倾心的男子,在她的心里住了整整十二年。
冬天飘雪时,他们一起在雪野里奔跑,她拥在他的怀里,他会捧着她的脸,痴痴地唤她:雪子,雪子……眉底眼里全是爱。她是他知心的爱人,是他眼中最好的女子,直到有一天,他说他要去爱更多的人,他要去拯救这个世界,他要去唤醒更多迷茫的灵魂,所以,他决定抛下她,放下她……
那年的初春,烟雨凄迷的西湖,灰蒙蒙的天,升腾的雾气散不开郁结在雪子心头的悲伤。茫茫红尘,再也找不到一处比西湖更适合告别的地方了。
她强忍眼泪,问他:什么是爱?
他风轻云淡地道出:爱,就是慈悲。
短短相见中,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她。他已是佛袍加身,那颗不安的佛心自是无法面对眼前深爱他的女人。而她却不同,憔悴的脸,一双迷蒙的泪眼,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这是最后的注视,她要将他记在心里。
他要走了,几次三番催促船夫。船桨划开水波,驶向对岸。从此,他们之间的情爱已了,尘缘已断。
初春的西湖,恍若冷冬,风声雨声中回响着一个女子的控诉: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她的疼,谁人知?
关于雪子最后的情感归宿和生活境遇,世人亦是无人知晓。多少年后,尘世的风霜雨雪掩盖了旧年的印痕,他的后人曾几度寻她,终是无处可寻,踪迹全无。
他离开时,雪子才二十九岁,还有一段很是漫长的路要走。她会飘去哪里呢?当她的生命萎谢时,会不会如他那般发出锥心的悲叹?
悲欣交集——这是她爱过的男人留在人间的绝笔书。
公元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六十三岁的他在一张旧信封的背面,写下这四个字,而后停止了呼吸。怎么理解这四个字呢?各有各人的说辞,即便是有万般深意那又如何,在此,我亦不愿重提。
今夜,我只关心雪子,只在乎她的绝望和孤单。
如他在弥留之际对妙莲法师所言: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不知道这最后的悲欣交集里,那滴落的泪水中,可有一滴是为雪子落下的,那一生的憾事中,是否有他对雪子的牵念与愧疚?
他的一生都在修行,活着的时候,异于人者,事事所谓极致——他是画家,教育家,他精通六国文字,包括古印度梵文。他是书画大师,他是中国最早使用裸体模特进行美术教学的人,他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还是第一个将西方音乐引入中国的人,也是中国最早用五线谱作曲的人……
在他死后,被世人称之为“离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一个完人、中国文化史百年来一件不可思议的文化奇迹。”
在林语堂先生的眼中,他是一个最奇特的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人。
他的高徒丰子恺称之他为“一个像人的人”……
他一生爱过的红颜大多系出名门,唯有雪子,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就像一朵洁白的羽毛轻轻地飘落在他的世界里。多年后,回望她与他的情路,却深觉茫然。遇见他,爱上他,追随他,最后被他丢弃在红尘中,于雪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有些男子,注定只能远远地望之,欣赏之,却不能亲近,更不能爱上。这份爱,于她便是重疴,一生都无法治愈。
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曾言:“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也许,荣耀一生,人人皆知的文化高僧,参悟世事的他至死都无法明了——对一个挚爱他的女人而言,他的决绝,他的薄情,他的遁入佛门,就等同于让她情无所寄,心无所依,之后,生命之花与爱情之树双双枯竭。
被他弃之的雪子,后半生的凄楚可想而知。如果活着,也唯有剩下回忆了,甚至连幻想都没有。生命的意义何在?爱情的意义何在?
她的疼,可有人知?
一百年之后的深秋某日,读到他于出家前写给雪子的绝笔信,一股悲凉之气从我的心底一点一点地冒出来。他在信中写道: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
他终究还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不顾她的千里寻夫,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更不顾那十二年的相濡以沫,三十八岁的他在杭州虎跑寺落发为僧。用一封信打发了十二年的恩爱,用一句“放下你,非我寡情薄义”试图寻得内心的安宁……从此,红尘中的情爱与他再无关联。
雪子,这个可怜的女人,面对丈夫薄情寡义,除了痛哭,还能如何?她的倾城之恋,在他青丝落地的那一瞬间成了一场独角戏。
时隔多年,展读他的书信,当心绪渐渐得以平复,便也明了他在信中所写的“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实则是一种空话,他早已决然要皈依佛门,没有人能让他回头,她的决定又何来“十分重要”一说?
蓦然之间,雪子想起十二年前的那次初遇,在画室的窗外,他的目光捕捉着她的身影,在初秋的阳光下,她盈盈转身,与他四目相望时,爱便已深种。
那年的他儒雅俊朗,是东京美术学校的在读生,是雪子家中的房客。他请她做自己的人体模特,她是惶恐且羞涩的。特别是在第一次,她如雪的肌肤一寸寸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示意下摆好姿势,雪子垂下眼帘,任由他一笔一笔将自己勾勒,描绘。
她知道他在故国早已娶妻生子,但依然难以抑制对他的爱慕,如影相随。他爱慕她的冰肌玉骨,陶醉于她的温柔,将她视作一件绝世珍品般疼爱。雪有暗香,袅娜在他的案头。
漫漫雪夜里,他也曾画雪,雪的绝色倾了他的城。
最好的爱情是两情相悦。
雪莱在《论爱》中写道:
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这就是爱。
对于他们十二年里的情,我愿意相信源于爱,是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当灵魂与肉体完美融合,两个相爱的人将彼此交付,那才是真正的爱。她爱他,重他,信他,以柔情温暖了一个漂泊的灵魂,他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神仙眷侣般的时光。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大学毕业了,终于到了重返故国的日子。那时,她已然听不进家人的相劝,执意要追随他追随爱。于是,她与父母泣别,和他一起来到中国,在上海安了家。
整整十二年,她从来就是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女子,活在他的丰盈和盛大中,活在他的光环之下。为了所谓的理想,他北上或南下,只有在假期才能回家与她相聚。她将寂寞酿成酒,独自一人饮下,从不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那些日子,于她便是日日思君不见君,祈愿着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到头来,当十二年的尘烟一一散去,他最终还是负了她。
她的疼,自是无人能懂。
今夜,我在纸上,追忆一百多年前飘落的雪子。
雪子,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是尘世最隐喻的疼痛。她有着天使般的笑容,始终温柔可爱,始终如雪般纯洁。
她活在一首长调的叙事诗中。她活在相遇的欢喜和别离的悲伤中。
在今夜,一个无雪的冬夜,她活在了我如同梦呓般的词语中。
雪子落地时的疼痛,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