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
【正之】,陈荣捷注,黄宏纲,字正之,号洛村(一四九二至一五六一),江西雩县人,从阳明于虔台(江西赣州,一五一七)列于阳明高弟。阳明归越(浙江,一五二一)先生不离者四五年。阳明殁后始出仕。官至刑部主事。参看《明儒学案》卷十九,页十一上至十三上。
【戒、慎】,陈荣捷注,《中庸》第一章云:“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朱子《中庸章句》注曰:“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已动。人虽不知而已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
【见君子而后厌然】,见《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
【立诚】,陈荣捷注,《易经·乾卦》九三爻辞:“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除】,陈荣捷注,唯也。
【槁木死灰】参邓艾民注,《庄子·齐物论》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引陈荣捷注,刘宗周云:“无虚假便是诚,便是善。更何恶念?”又云“戒惧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诚,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动于欲为念,故念当除而思不可除。后人专喜言无思,至于念,则以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说了。他只要除理障耳。”(《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十四下。又黄宗羲引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七下。)
引陈荣捷注,施邦曜云:“独知本是合动静而为言。如人日用云为,众所共见。就中一念微隐,惟己独知。即昏夜熟睡,魂交成梦,亦是知之不灭处,是即先生良知之说。故欲慊此独知。不是冥心静坐,便尽独知工夫。必静时体认天理,一念不走错。亦必日用所行,事事尽合天理,方能不愧此独知。故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篇》第二,第二章)君子之学,所以动静皆有事,究之只成个内省不疚。
引陈荣捷注,三轮执斋云:“正之之问,则朱子章句之意也。而虽朱说,亦非如是断然偏着。《中和集说》所载,可以见之。然到剖判精之处,则有亦不免支离间断之病者。不可不察。”(朱子《中和新说》见《朱子文集》卷六十四《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
引陈荣捷注,彭定求《密证录》云:“刘念台(宗周)既以致良知为宗,而又揭独慎二字为致良知实义。所以教夫袭良知之说者,沦于恍惚茫荡,以禅入儒之弊。卫道之功不浅矣。愚案:文成于慎独致意如此。不必待念台也。”(《南畇集》,光绪七年[一八八一]本,《密证录》页二上)
引陈荣捷注,但衡今云:“本节教言,为阳明学‘正法眼藏’。收歙则无余蕴,推致可无穷尽。修、齐、治、平,节目事耳。”
笔记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独知时的工夫,这个说法对吗?”
先生说:“戒惧和慎独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如果不知在这独知地用功,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在被君子看到后才不作恶行’。这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线。在独知处坚守的住,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这独知处,确实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慎独工夫。如今又把戒惧认为是自己所不知时的工夫,那么在工夫上便支离间断了。既然说戒惧,那么戒惧就是知,自己若不知,是谁戒惧?这样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正之说:“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就没有没有念头的时候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头。戒惧之念,没有一刻停息。如果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从早到晚,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就是自己不知不觉。这种情况只有是昏睡,只有是槁木死灰。”
人没有一刻无念,总是一念灭,一念又生。佛家教人要念念分明,儒家教人要念念合乎天理。慎独者,慎独此念,戒惧者,戒惧此念。
用功的要领,便是至诚无息,不是有人看着我,我才用功,才不胡作非为,而是时时刻刻都省察克治,用功用到深处,不只是在言行上用功,而是要在念头上用功,一丝恶念产生就遏制它,一丝善念产生就扩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