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慎恐惧和慎独。戒慎恐惧是敬畏心;慎独是人前人后一个样,一个人独处没人看见时,也一样的用道德标准要求自己。王阳明把慎独说透了,慎独之处,就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线,慎独时对了,就都对。慎独时错了,就全错。所以,得多在独知之地用力,而不是在人所共知处用功。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正之,王阳明的弟子黄宏纲,字正之。正之这里问两个观念:戒惧和慎独。这两个观念,都出自《中庸》,一开篇就是: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闻,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戒惧,是敬畏心。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怕有我没见过的,恐惧不闻,恐怕有我没听过的。
万事万物皆有其道,行事需循其性,合乎自然规律和人性本质。这道,这规律,这天下之正道,天下之定理,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不能违背的,如果可以违背,那就不是定理,不是规律了。
这天下事咱们不可能都知道,事实上,就是咱们每天在做的,最熟悉的事,咱们也可能不是真知道,至少不敢讲全知道,总有不知道的地方。所以君子常怀戒慎恐惧之敬畏心,stay foolish,小心谨慎,可能我搞错了,可能我已经偏离了正道。时刻敬畏警醒,这样才能谦虚,才能学习,才能不犯错。
再讲慎独,慎独是儒家重要的价值观。简单的说,就是人前人后一个样,在独处无人知道之处,仍然用众目睽睽之下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不在洗手间格子里随地吐痰,抽烟,还乱扔烟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隐,是暗处,微,是细微小事。独,是人所不知而我独知之地。见,同“现”。就是说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行而心机已动,谁也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天下之事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楚明显的了。所以君子越是在人所不知而己独知的地方,越是谨慎。
慎独的意义在于哪儿呢,不仅仅是人前人后一个样的道德要求,而更在于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就是把自己的恶念恶行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让自己有那些坏习惯。
回过头来我们看黄正之的问题:“戒慎恐惧,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下的工夫。慎独,是只有自己知道时下的工夫。这样理解对吗?”
王阳明说:“不对!只是一个工夫。无事独处时,固然是只有自己知道;有事跟别人一起时,自己咋回事也是只有自己知道。人如果不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用功,而只在与他人共处时用功,那就是作假,就是《大学》里说的‘见君子而后厌然’。”
“见君子而后厌然”,是《大学》里讲慎独的话: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闲居,独处,没人看见的去处。厌然,是消沮闭藏之貌,消,是消减,沮,是沮丧,不那么嚣张了,把自己隐藏起来。
张居正讲解说:“小人独居时,只说没人看见,把各种不好的事,件件都做出来,及至见了君子,也知惶恐,却消沮闭藏,掩盖了他的不善,假装出个为善的模样,只说哄得过人,殊不知人心至灵,自不可欺,我方这等掩饰,人看得我,已是件件明白,恰与看见那腹里的肺肝似的。似这等恶不可掩,而善不可诈,岂不枉费了那机巧的心,有甚好处,所以说诚何益也。”
诚于中,形于外,心中有诚意,外表自然表现出来。诚意是装不出来的,装出来无非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所以君子一定要慎独。
王阳明接着说:“这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诚意的萌芽,就在此处,不论善念恶念,都没有一丝虚假,此处对,则百处都对;此处错,则百处都错,这正是王道与霸道,义和利,诚和伪,善与恶的分界处。在此处坚定,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定诚意。古人许多的诚身工夫,精神命脉,全在此处,真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不分什么时间,也不分什么地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都只是这一个功夫。如果你把戒惧又分成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下的工夫,那工夫又支离破碎了,中间又多出个隔断。即便是戒惧,那也是知,不是不知,如果说是不知,那是谁在戒惧呢?如果持这种见解,那就不是儒了,是禅了,进入断灭禅定了。”
王阳明这一段,把慎独说透了,慎独之处,就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线,慎独时对了,就都对。慎独时错了,就全错。
不过我的体会,戒慎恐惧,是一种习惯性态度,随时多一分警醒小心。慎独呢,真有道德感的人无所谓慎独,他生知安行,做了不义的事自己浑身不舒服,不用管别人看没看见。
黄正之又问:“不管善念恶念,毫无虚假,那么独处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候,就没有无思无虑的时候吗?”
王阳明说:“戒惧本身就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一时一刻也不能间断,如果戒惧的心有片刻不在,那不是昏聩,就是已经流入恶念了。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要是没有意念,就是使得自己没有知觉。这种情况要么是昏睡,要么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最后这两句对话,师徒二人没说到一块儿去。黄正之最开始的问题,说戒惧是己不知,慎独是己独知。王阳明回答他说戒惧时也是知。他现在又问慎独时就没有不知的时候吗?不知道什么逻辑。可见老师说的,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换个角度,又提出“问题”来。而王阳明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把不知的主体从戒惧换成了慎独,继续回答他,强调戒惧时也是知。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