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 【25】
【原文】
正之①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②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①正之:黄弘纲(1492~1561),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②独知:这是朱熹对“慎独”中“独”的解释,他认为只要别人不知而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独。
③见君子而后厌然:意为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恶行。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④断灭禅:佛教中因为谬解空性而生的一种错误见解,认为事物灭后就彻底消失,无有后有,进而否认因果。持这种见解而修禅定,往往形成断灭禅、枯木禅,这是因见解不明而产生的一种禅病。
[译文]
黄弘纲(字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下的功夫,慎独是自己独处时所下的功夫,可以这么解释吧?”
先生说:“其实是一个工夫。没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要是不懂得在独知处用功,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弄虚作假,岂不成了《诗经》上说的‘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罪行’。这独知的地方便是诚意萌芽的地方。在这个关键的地方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那是没有真假可言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界限,在此处立心正了,就是正本清源,就是诚心正意。古人的许多诚心修身功夫,其精神命脉全都在这里了,那真是看不见也摸不着,须臾不离,无始无终,只是这一个功夫。你今天如果立心要把‘戒惧’划分到自己不知道时的功夫,这慎独的功夫就被弄得支离破碎,中间就有阻隔了。既然戒惧就是自己知道知的功夫,自己如果不知道,那又是谁在戒惧呢?那样的见解就要沦落为佛家的禅定断灭之中去了。”
黄弘纲问:“先生说‘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那是没有真假可言的’,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所思虑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从来不会止息,如果戒惧之心稍有放松,不是昏聩,就是起了邪恶的意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要是没有了意念,就是没知觉了,这种情形,如果不是昏睡,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解读]
戒惧和慎独。这两个观念,都出自《中庸》,《中庸》一开篇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闻,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先解释一下“戒惧”。
“戒惧”,戒慎恐惧,就是敬畏心。戒惧什么?“戒慎不睹”,恐怕有我没见过的,“恐惧不闻”,恐怕有我没听过的。
这天下事咱们不可能都知道,事实上,就是咱们每天在做的,最熟悉的事,咱们也可能不是真知道,至少不敢讲全知道,总有不知道的地方。所以君子常怀戒慎恐惧之敬畏心:小心谨慎,可能我搞错了,可能我已经偏离了正道。时刻敬畏警醒,这样才能谦虚,才能学习,才能不犯错。
再讲“慎独”。
慎独是儒家重要的价值观。简单的说,就是人前人后一个样,在独处无人知道之处,仍然用众目睽睽之下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不在洗手间格子里随地吐痰,抽烟,还乱扔烟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隐”,是暗处,“微”,是细微小事。“独”,是人所不知而我独知之地。“见”,同“现”。就是说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行而心机已动,谁也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天下之事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楚明显的了。所以君子越是在人所不知而己独知的地方,越是谨慎。
慎独的意义在于哪儿呢,不仅仅是人前人后一个样的道德要求,而更在于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就是把自己的恶念恶行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让自己有那些坏习惯。
曾国藩在临终之时,曾经留下一篇遗嘱,以教导自己的后辈,其中一共列了四条,第一条就提到了“慎独”,我们看下原文: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在这里,曾国藩先生将“慎独”定位为“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其重视程度之高,发人深省。曾国藩是从“人无一内愧之事”的角度来看待“慎独”的,只有“内省不疚”,才能让“此心常快足宽平”。所谓的生命历程,实质上不过是心的体验历程,能有一种准则可以将此心安置在一种“常快足宽平”的境地,这种准则足以成为一生遵守不渝的圭臬,这个圭臬正是“慎独”。
我们再来看阳明先生对“慎独”的解释,他首先认为,人无论是密室独处,还是处于闹市通衢,你心中的“知”都是你自己的“独知”,并不是说你处于热闹的境地,就可以有别人来代替你去“知”。点破这一层,才能显现出个体的“知”的独立性和可贵性,换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来描述,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孤独而高贵的,因为每一个心灵都主宰着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止起息,而每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不过语言说得再精巧华美,也不如让人反躬自省到自己内心上来得切实,如果我们肯静下细思,会领悟到王阳明这里所表达的意思,社会的礼俗,外在的规章制度,充其量可以限制约束人的外在行为,但是你内心真正的意念,只有你自己知道,人在面对自己心中的念头时,真的是掩无可掩,逃无可逃,避无可必,而“慎独”所“慎”的正是这个自己独知独见的心中意念。
王阳明在这一段师生对话中,把慎独说透了,慎独之处,就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线,慎独时对了,就都对。慎独时错了,就全错。
王阳明后面又解释“戒惧”之念,其中提到的一个观点是,人只要是在清醒的状态,心中就会持续不断产生意念。人的这种心体状态,很像那些流淌不息的河流,前念刚灭,后念又生,心中断然不会有什么真空期。
“戒惧”就是在心中念头升腾之时,上前去帮持一把的那个功夫,他虽然也可以被称之为念,但是他更像是足球场上的裁判员,而不是运动员,主要工作是不断地吹哨举旗以规范心中念头,保证心念升起之时不要犯规,缺失了这个公正的裁判员,心中的念头不是踢假球(流于自欺),就是故意犯规(流于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