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生
君君出生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满洲的冬天平均零下几十度,可以想见外头的寒冷。小男孩第一声啼哭时看见了雪,后来后他的脑海里总会浮出一扇窗户,窗外是白雪、挂满雪花的树和灿烂的阳光。
他怎么记住的这些,孩子也不知道,画面却始终在他脑中里,挥之不去,他明白,到他死去的那天,这个画面依旧会浮现出来。
小孩的记忆里还有两个人,年轻的二十几岁,她头上裹了块毛巾,小孩后来怎么记不起毛巾的颜色了。屋子非常光亮,那时间应该是个上午。曾经他想问他的母亲,他是何时出生的,这话本来可以大大方方的问及,他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觉得羞涩,始终没有说出口。还有一个人也在这敞亮无比的屋子里,她是个高个子,至少小孩的印象里是这样的。这或多或少是因为上午的阳光和反射到屋内的光线。
在小孩的眼里那是所很大的平房,不知这个记忆缘于何处,其实他目及的所长,就是妈妈和妈妈眼前的一点儿光景。个高的女人年纪要大一些,穿着黑色的衣服,她头发油光可鉴,很利落,这个人是孩子的姥姥。
有一个人不在孩子的印象里,他也从没见到,就是他的父亲。他按说也该在,可从未出现过。
由于没有这个人,在姓氏上小孩便随了母亲,姓妈,被赐了一个君。
在这段时光里,孩子大多记不得什么事儿。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吃,主要就是吃奶,睡觉,醒过来时蹬腿。据说蹬腿是为了尽快的长大,像是一个物理的拉伸。马君不大哭,他稍微大一些后,听到的对他的颂扬,都是这孩子听话,特别好带。
马君出生的那个地方是东北的林业小城市,一条不长的柏油街道,有一家两层的百货大楼,买布匹,锅碗瓢盆,也有小孩们专属的柜台,一个卖糖果的,一个是买玩具的。马君对于吃没有多少的渴望,那些玩具,像上弦会自己跑的小汽车,能跳跃的铁片小青蛙,都叫他着迷。而他妈妈在竭力叫他明白节俭是个优良的品质后,这些玩具都给他买回家了。他母亲也是觉得马君没有兄弟姐妹做为玩伴,确实需要这些玩具陪伴他。不过这孩子玩过这些玩具后,很快就会拆解它门,再想方设法把它们恢复原样。鉴于他不过几岁,实在太小,有些玩具就恢复不了。马君就把它们装在纸盒里,充满缅怀,某一天在拿出它们来修理。
到了四岁半的时候,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在这之前马君觉察到了不苗,在院里的一处棚子下,赫然出现了一口棺材,一头高一头低地放在一处杂务棚子的角落里,外头被草帘苫盖了。草帘盖的并不严实,小孩看见它时立刻不动了。在这之前他应该也没见过这东西,但他却隐约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那一会儿他就哭泣了。他也没有嚎啕,只是默默地掉了眼泪。他本可以问问大人,他却不问,好像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在那之后,他也是出于害怕,再也不敢走进搁棺材的地方,甚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对于看见棺材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一个冬天里叫小孩惴惴不安的事儿终于尘埃落定,姥姥走了。姥姥被安葬在舅舅居住的一片森林里,那儿里马君居住的小城市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有段记忆丧失了。马君后来也没想起他和妈妈还有姥姥是怎么到舅舅家去的。
姥姥下葬的那天,依旧是个冬天。舅妈把他领导三十米外一个搁在地上的树干上,叫他坐那儿,不要动。他就那么坐着,在棉手套里摸着一样东西,那时从虎头牌手电筒包装纸盒上剪下来的虎头。这是姥姥剪给他的,那本来是给他玩儿的一个小玩意,这一刻却成了珍贵的记忆。这个剪的不好看,甚至也不够圆的图片此后陪伴了马君许多年。
他们看着远处的大人们。他们都披麻戴孝,围拢在那儿。他也披了麻衣,头上扎了布条,像他们一样。他太小了,并不扎眼。他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大人,一边在冷风中哭泣。那是种无助的悲戚,除了哭泣,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姥姥离开了,姥姥再也没法抱他了。这么一想,悲戚扑来,眼泪就下来。
后来飘起雪花来。朋友和亲戚们堆积坟丘时,妈妈过来把他领走了。他不时回头看看姥姥被埋葬的地方,哭泣着,什么也没问妈妈。
童年
马君和妈妈居住的城市有一条东西贯通的铁道,局面有住铁道南的,有住铁道北的。他们家住在铁道北。姥姥去世后,妈妈换了房子,还在铁道北。那会儿居民点的房子都是草房子、土坯强,有个个相对较大的院子,每家院子里都堆积着码成垛的木板和被锯成段,再由斧头劈开的木头。平时做饭和冬天取暖都由这些木头来完成。房子的构造都差不多,两间屋,外间做饭,里头住人,住人的屋子里就是一铺大坑。地是黄土的,各家都差不多。
妈妈在当地的回民商店上班。五八年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向城市,妈妈和舅舅都是那个时候进入城市的。那会儿的人大多都是从贫穷中走来,不介意条件的艰苦。大家那种建设美好生活的热情基本都差不多。妈妈两年的时间就入党了,是单位的培养对相。
马君当时太小了,还被大家叫为君君,是不能一个人在家的。那个时候,他很抗拒去托儿所,去托儿所意味着他和妈妈分开,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导致了他剧烈的抗争。而他也不肯去舅舅家和表弟表妹一起居住。那段时间母亲只好带着他去上班。妈妈在商店做售货员。君君就在他们的会议室里待着。叫他最难为的就是得不断地和出来进去的人打招呼。小孩有些矜持和腼腆,他对礼貌又很懂。大人们却是忙活的,很容易忽视一个在屋子里猫着的小孩。每次当马君准备和人家打招呼,准备叫人家叔叔、阿姨,人家却对他视而不见时,都会叫他惴惴不安一个下午。他回去想人家不喜欢他,这是一种本性的自恋,天生的东西。
他也出去,妈妈不叫他跑远,就在商店的门口玩儿。这样的时光并没有多久,单位召开民主生活会的时候一个姓孙的阿姨认为君君妈带孩子来上班是不合适的。孙阿姨说:要是大家都带孩子来上班,那成什么了。这种说法并不成立,那会儿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人家少之又少。那会儿是“英雄母亲“的时代,最了不得的母亲养育了十一个孩子。这样的家庭总有哥哥、姐姐来带领弟弟妹妹。
妈妈回家做君君的工作,讲道理,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君君提了一个去幼儿园的条件:要一把能打塑料子弹的小手枪。那种枪有弹夹,压缩进去十二反塑料子弹,扣动扳机就能打出来。这种枪按当时的收入不便宜,要七毛九。获得手枪带来的勇敢一到幼儿园就土崩瓦解了。君君揪着妈妈的胳膊,无论如何都不放开,大哭不止。很多初来幼儿园的小孩都会这样“杀猪”般的嚎叫,大多一两次就好了。君君始终不适应,他不和小朋友一起做游戏,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就那么度过好几个小时,等妈妈出现在门口。
半个月后,幼儿园老师建议别送君君来了,孩子适应不了。君君明显瘦了。妈妈跟君君说跟邻居奶奶一起,每月给人家钱。这不是理想的选择,君君要一个人在家里,妈妈不答应。
君君给两户人家看过,一姓焦,一个那会儿就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有一个女儿。传言外号叫“小角子”老太太是个妓女,女儿是要的。最初都挺好的,后来那女儿得到了一张两元的新炒,在给君君看过后找不着了,女儿怀疑是君君拿去了。君君坚决不承认,君君妈给了她两块钱后,君君又换了家人。这家人以前是出租小人书的。君君拿个小凳,坐在角落里看人家的小人书。有些破损的小人书装在簸箩里,君君拿着看。那些搁在书架上的,没有主人的允许君君从来不动。大家都愿意看他,他乖巧,从不给别人添麻烦,这种自律感在这个小孩身上表现的特别强大。在大人看来他太小了,他们有时候说话不避讳他。关于父亲,君君就是从邻居口里听说的。他们说这孩子这么点儿就没爸爸,太可怜了。这种话引起了小孩身上的自艾自怨,他很想哭。其实他的骨子历来对父亲并没印象,这个人本是可有可无的。可人家这么说他,就引起他的缺失感,好在一看见妈妈,这种感觉就立刻不见了。每天和妈妈回家,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妈妈在回民商店,多少是有点儿福利的。那些牛羊的骨头都由职工自己消化了。妈妈时常买些牛骨头回来,煮一锅。君君闻着牛骨的香气在锅边转悠。等牛骨熟,妈妈盛给他吃时,君君的幸福感就爆棚了。
六岁多时君君开始有小伙伴儿。妈妈答应君君一个人在家了。君君即和小伙伴玩,也喜欢自己玩儿。他自己用木板在后院妈妈种的豆荚一边搭一处小床,铺上草,看着天上的白云仓狗。再也他这是另一种享受。他本就是一个大小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带来的孤单叫他学会了独立思考。对妈妈的依恋叫他懂得去看一个人。有一天君君用松明点着木柴,给妈妈做了稀饭。做为母亲这是即叫他高兴,又叫她担心的事儿。孩子长大了,又怕毕竟没真长大,被火和热谁烫着。
那会儿东北的小孩开始流行玩“撇叽”的纸牌,它们是被剪成圆形的纸壳,五公分、到八公分大小,上头用油菜或钢笔水印着木刻图案,大多是水浒和三国人物。君君没有哥哥姐姐,自己找木板用刻刀刻木版。那是他童年里很快乐的光景。小孩们按数量注,你三张我也三张,之后石头剪刀布,赢者小开始。纸牌罗叠在一块儿,大家用油毡纸、硬纸客做砣,扇翻了的,图片面朝代地的,就属于你赢的。小孩们乐此不疲,吃了饭就跑出去玩这个。妈不管君君玩儿,妈妈觉得男孩可能就是这样的。
除了玩“撇叽”,还有最高兴的就是看电影。只是电影不多。街上就一家电影院,放的电影是《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奇袭》。这几部电影轮流放影,整年都是这几部。君君百看不厌。一年四季,时不时就看上几次。有时候看暮场,冬季时光,散影时天已黑透,路上行人寥落。君君急匆匆走,他本胆子不大,进入小路后往家狂奔,接近家门,就喊:“妈,我回来了!”妈就开门,君君进入温暖的屋内,幸福感爆棚了。妈会说:“看你跑的,再摔倒了。”
这样的日子也是白驹过隙。七岁君君要上学了。君君不愿意去,知道不去上学又不行,惆怅了好些天,玩什么都不开心。邻居小志也去上学,君君这才开心了些,结伴和小志去上学了。当地就一所育林小学,女老师的嘴角朝下,给君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君君上课时坐的笔直,从不越雷池,老师看了都喜欢。
本来日子就这样下去了,一点点儿长大。只是事儿并不如愿。一天晚上,君君突然被砸墙声惊醒,睁眼看见妈妈在用半块砖头砸墙壁。君君一问,妈叫他快穿衣服,说院里爬进人来了。君君紧张,却并不害怕,穿了衣服,拿了东西准备打仗。后来邻居起来,很快前边的保卫局的人就来了。当时正是文革时候,公安局改称保卫局了,人员还干公安的工作,只是取消制服了。
这一晚相安无事,后来的事儿变得越来越复杂。院里君君妈的商店里有一位女子,比君君年青些,平日和君君妈处的来。保卫局那时一直在追缉解放前下落不明,藏匿起来的土匪。东北土匪多。大土匪像座山雕这些多被剿灭了,小的土匪漏网不少。这个女孩的父亲被保卫部怀疑了,又没有直接证据,组织上就找了君君妈,要她借和女店员的关系,摸摸情况。结果君君妈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就探出这家人秘密,保卫部在她家的地下室起获了委任状、军服和枪械。那会儿这是了不得的事儿,商店举行了罪行展示。君君去店里找妈妈,也看了这些东西。那时候小孩正在形成政治观念,便第一次知道隐藏的坏人原来那么多。搁到后来看,其实不算什么,此一时,彼一时的事儿。后来这家人的父母都做了牢。君君家院里进人,保卫部就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了,怀疑有可能是隐藏的土匪伺机报复。君君妈和保卫局的人在一起,带着君君不便,君君就被安排在邻居家,和邻居家的小孩混睡在一个炕上。君君盖着人家的被子,大炕上睡了四个小孩两个大人,不觉得多舒服。君君尽可能地不动,怕妨碍别人睡觉。其实那些孩子们本就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很快就进入梦乡。君君惦念妈妈,老想这事儿,怕妈妈遇上坏人,难以入睡。这时这家人的男主人说:“君君,你睡着了吗?”君君不想给人添麻烦,就不吱声,假装也睡着了。原本男主人是有话和妻子说,又不想君君听见,试探了孩子一下。见无应声,便断定是睡着了,和妻子说道:“这样安排很危险,要是那些土匪丢进一颗炸雷来,咱们就全完了。”君君没想过这样的事儿,不觉愧疚,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和妈妈一起睡了。
保卫局的两个人扮成君君母子,在他们家过夜,几日过去,没见什么事儿发生。不能总这样下去,安排了巡逻的人,君君和妈妈重新住回了家里。
世间的事儿,但凡影响了一个人命运的走向,往往不是一件是而促成的。没过几天,君君妈收到了电报,电报费很贵,大多急事才用电报,往往就几个字:妹病危,速来。
这是妈妈的妹妹,君君的老姨。老姨前些年来过一次,带着一个小女孩。妈妈请了假,带着君君赶赴沿海城市去老姨。几天后的上午他们下了火车。君君第一次看到殖民地时代的楼宇。到了医院,老姨双目已经失明了,她得了肾炎。一种那时不治的病。妈妈拉着妹妹的手哭泣。君君在病房的门口也哭。君君害怕。姨父带他们到外边的饭店次了面条。回到医院时老姨弥留了,很快就走了。两天后君君和妈妈回去了。从火车到医院,又从医院到火车站,回到了东北。
妈妈没太多哭泣,她老看着某处地方想事儿。君君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后来君君老姨和姨父是一所铁路技校认识的。老姨是校花,姨父是政治教员。姨父追老姨。这件事儿姥姥是反对的,她不想老姨一个人留在遥远的山东。姥姥想她回东北,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老姨还是嫁给姨父了。
靓女俊男的婚姻,很快就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是相爱、幸福的婚姻,却注定不能永恒的家庭。姨父正直、正派,工作努力,积极进步,却不知道感恩。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嫁给你需要感激和疼爱。过日子总有些事儿要面对,像出门抱孩子,做饭。那个年代男人很多拒绝干这个,觉得没颜面。男女在街上走时,要么一前一后,一起走,横向也有块儿距离。
这是个很奇怪的时代,行为里充满了伪善。人前男女皆如此,背地里又生下了全世界最多的人口。
老姨的病是很简单得上的,感冒发烧没重视,导致了肾脏发炎。最初是可以挽救的,那会儿的生活贫苦,却少高蛋白的营养。得了肾病的人,凭医院证明,每月多供应二两白糖。姨父帅锅,叫老姨带着五岁的儿子和一岁半的女儿去他乡下的父母家。乡下更贫穷,婆婆又守旧,婆媳经常吵架。生气加上营养跟不上,老姨的肾炎越发严重,变成了疗毒症。老姨就这么走了,不到三十岁。
三.天津的亲戚们
君君在天津有两位亲戚,一个是舅老爷,一个是二姨姥姥。他们是君君姥爷的弟弟和妹妹。舅姥爷是知识分子,妈妈带君君去天津时就住在舅老爷家。在舅姥爷家君君第一次用了木头马桶。它搁在杂物房里,把大便便在木桶里,用炉灰盖上。每天早上拿出去搁院子的门口,运送马桶的人拉着粪车,把马桶清空搁在那儿,住户自己在拿回去。八十年代初,天津一直是这样。
舅老爷是大学生,四十几岁上过大学的人很少。他是天津一家很大企业工程师。舅老娘是个美人,一个小业主的女儿,她这一生都在舅姥爷的疼爱中度过。老姨去世后舅老爷突发奇想,想叫君君妈妈嫁给姨父。最初君君妈妈拒绝了。妹妹早逝带来的悲伤和对姨父的迁怒,叫君君妈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一个夏天,姨父和同事去沈阳出差,借故来了。他是来说服君君妈的,一个单身男子,带着两个未上学的孩子,不堪重负,续弦一个妻子迫在眉睫。那时中国男子流行抽烟袋,雕刻好的烟袋需要硬质地的木头。君君带着姨父的同事到山上去寻找适宜做烟斗的树根。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只是适合雕刻烟斗的树木不多。
几天后姨父和同事回去了。妈妈和君君过自己的日子。君君七岁了,每天上半天学。回来就玩儿,那时讲知识无用论,没有作业。那个时候君君妈很忙,下班后要开会。君君给妈妈做好饭留在锅里等妈妈回来吃。君君养了一只狗,和一只大公鸡,君君和它们在一起玩儿。有一天妈妈和他说:“君君,想不想去有海的城市生活?”君君敏感的神经立刻觉察到了什么,猜妈妈八成是要去姨父那儿。君君说:“不想。”他眼睛里有股热流,妈妈说:“不去不去,君君不想去咱们就不去。”
妈妈的动员是循序渐进的,一点儿一点儿的。君君在不断的妥协。他一点儿不想去那个有海的城市。有一天,君君和妈妈说:“好吧。”答应了妈妈后君君每一天都悲伤。他把狗狗给了小志,他还想把自己的吸水钢笔送给小志,君君不好意思。他想说:送给你了,留个纪念。他没法当面和小志说这话,这叫他有种羞耻感。男孩是不会这么说话的。很多东西君君没法带到有海的城市去。君君站到自家院内的木头垛上,叫外面的小孩,说:“这些东西我不要了,谁捡到了就归谁。”
小手枪、会跳跃的青蛙、小汽车,很多他珍爱的玩具都不要了。君君是想送给他们。小孩们都高兴坏了,问君君还有没有了。君君说:“没有了。”其实君君是想把他对小伙伴的友谊留下。可他说不出口,只好让这些玩具带他说这些了。回到屋里君君眼里全是泪水。君君抱着他饲养的大公鸡,他也给大公鸡安排了归宿,走的那一天,把他放到上里去。
离开的那天上午,君君到山上去了。这儿是小兴安岭的山脉,连绵不断,生长了上百年的树木,几十米高。太阳从透过树冠照下来,像无数的剑一样插进开满花朵的草上。夏天小孩们在山上土豆打仗,冬天用爬犁滑雪。君君舍不得离开。
君君妈做了件叫君君悲伤不已的事儿,把他的大公鸡杀了,用来宴请要别离的邻居。君君快哭昏了,他把鸡毛收集到一个起,用报纸包裹,搁在一个盒子里,和那些他以前做万花筒玩的花玻璃一起埋在院子里的树下,想他再回来时把他们挖出来。
离开的那天上午,君君竭力抑制着随时都会夺眶而出的眼泪,去和小志告别,偷偷的把钢笔给小志留下了。小志看见了,就会明白,至少君君希望他明白。小志和小伙伴们送君君到街道的尽头,君君的眼睛里早已充满了泪水。一个小朋友说:“君君,你什么时候回来?”君君说:“很快,也许明年。”
君君在没回去,这是他的地老天荒。
四
少年
一个男孩被老师领进了教室,他有点儿局促,看着那些坐在下头的学生。老师说:“这是新来的同学。”他矜持而内敛,相对较高的个子。他想和大家点头示好,又知道他做不了这个,可他的眼神流露出了对所有人的善意。老师并不安排他坐哪儿,后排的一个女生举了手。她一个人坐,示意新来的同学可以坐她那儿去。他就坐过去了,这个男孩就是转学过来的君君。新生,大家难免会看他,君君感受到别人的目光。君君一直是个低调而努力的学生。下课时他就坐在那儿。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样,新环境带给他的陌生和面临的融入感,叫他有点儿紧张和不安。
铁路大院的小孩来找他了。君君搬到新家后,他的新家的事儿被大人们议论,也吸引了小孩们。小孩们到并不管大人们说的这些事儿,这种议论和闲言碎语到叫他们知道君君是谁了。有一天一个小孩和站在大院门口的君君说话。那几个小孩在大门口的另一侧,吃过饭,他们就聚集在那儿,如他们的聚集地。看了君君一会儿后,一个韩姓男孩说说:“你是丹丹的哥哥,丹丹呢?”丹丹在乡下奶奶家里,姨父带不了他,他就到八百里外的乡下去了。一个小孩说:“你是东北人?”君君点头。说过话,小孩们就算认识了,渐渐的熟络起来。小孩们有自己的世界,他们聚集在一起,每天说说笑笑,也打闹,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
他们论年纪和君君不相上下,只是他们都比他高一个年纪。君君由于自己家的事儿,耽误了一些课程,老师和家长商量后给君君降了一级。
团伙感对于君君来说是很重要的,叫他更快地适应了新环境。这儿的城市很大,是他原先城市的无数倍。街道也漂亮,街上到处是外国人留下的形形色色的小楼。君君住在大院里。那院子巨大,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君君住在后院。那会儿谁家的房子也不大。吃过饭邻居门就坐在自己的门口洗衣服、干活或是说话。君君到大街上时,每每穿过院落都会给这些邻人注目。这也难怪,老姨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大姑姐来续弦照应妹妹的孩子,这是很好的话题。更多也是那会儿和后来完全不同,大家的关系更融洽,人际关系也没后来那么冷漠。大家都不富裕,也没有攀比,一旦谁家有点儿好吃的,不是关门闭户,是会拿出来和邻居分项的。大人们如此,小孩们亦是如此,会偷出家里的好东西大家一起分项。
君君在班上立刻受到了大家的喜欢,他那带着东北强调的说话和其他同学不同,这也带给了他融入的契机,同学们觉得特别有趣,又因为他待人谦和,到了二年级选班长时,君君被选为了副班长。这也招致了原先受宠的男生的妒忌。这种事儿可能在所有有人在地方都会发生。一个姓耿的男生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君君,他觉得这个东北小孩的到来,把原先属于他的风头都抢去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儿,那些过去聚集在他周围的小孩现在更喜欢和君君玩儿。可这种事儿对于小孩们来说却是很大的事儿,会招致愤怒。君君立刻就看出来了,初来乍到他不想树敌,宁可降低他获得的宠信,想和耿姓男孩成为朋友。可这样做的结果并没有导致友谊,反到遭受了对方的冷遇和羞辱。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是你对谁妥协和展示友谊都能得到如期结果的。有一天当君君主动和耿姓说话时,耿姓男孩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用手捂住嘴,很夸张而大声地喊道:“你离我远点儿,你嘴真臭!”
君君立刻尴尬至极,对于他来说遭受这样的羞辱从没发生过,顿时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走回去坐下,羞臊地了不得。耿姓同学对人这样的侮辱,明显过分了,招致了大家的反感,很多人都用言语和眼神给君君以安抚。这件事儿到了下课时好像已经过去了,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几天后君君去茶炉接水,耿姓同学上前插好时,君君所有绅士的外衣立刻脱下来了,他挥起手里的茶缸,狠狠地击打耿姓男生,几乎是立刻男孩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里流出鲜红的血来。君君立刻后悔了,他并不害怕,却觉得自己过分了,他的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这样残暴的行为原本会招致不堪的后果,结果却没有。一来那会儿家家孩子多,对发生在小孩身上的斗殴并不以为意,二来那会儿不会为打架的胜负跑回家去告状。女班主任在了解了事儿的经过,女生把之前的事儿揭了出来为君君鸣不平,老师是想平息这件事儿,叫君君去给耿姓同学到了歉。君君很乐意的去了,到不是他害怕结果被扩大,是他从心里觉得他不对,过分了。
这件有一点儿出乎了君君的预料,大家对他更加友好了,特别是女生们,他们没有为他用茶缸打同学而鄙视他,到是相反,他总是被选为班长。大院的小孩听说了这件事儿后,对君君倍加赞赏。小孩们的是非观很简单,喜欢勇敢的人。
春节时君君和姨父到乡下去了。君君一直没叫他父亲,在妈妈要求他第一次改口时,君君像蚊子似的叫了后,之后在没叫过。为了规避这个尴尬,他不主动和他说话。君君和丹丹年龄上差两岁,到是很容易就玩到一块儿去了。吃过饭他们就到河边上用鞭炮是炸鱼,那只是一种游戏,河水结满了冰,没有鱼可炸。春节过后丹丹回到城里来了。家里立刻住不开了。姨父只有一间七平房方的房子,一张大床的顶头处是砖头砌的锅台,家里六口人的一日三餐大多在那儿解决。君君住到邻居刘大爷家去了。刘大爷和刘奶奶住着阁楼,是一个长长的屋顶,大人门需要哈一下腰才行。躺下来却有很多可以睡觉的地方。刘家还有一个偌大的平台,那本是一个防空洞入口的平台,从楼梯上到平台,再进入阁楼。刘家是热心肠的人,立刻叫君君去家里住去了。
在此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两家人宛如一家人。刘大爷是火车列车餐车的厨师,健硕、头大,他身上散发着老山东人固有的豪爽和义气。而所有最家常的菜经过他的手都展现出更好的味道。夏天时大家都聚集在刘家的平台上喝水说话。家长们,女孩儿,聚成不同的堆儿聊天。刘家的二儿子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擅长讲故事,他坐在那儿,小孩们都聚集在他四周。他讲的故事君君记了一辈子,有“三辈儿”、“放香屁是故事”、“绿色尸体”。后一个故事即便是长成少年的人,君君也还是害怕,伴随着故事,他总会想起小时候院里棚子下那口朱红色的棺材。
日子悄无声息地这么过去,小孩们在长大。大院的孩子因环境所致,聚集在一起,并无组织却渐渐成了一个团伙。各个大院的小孩都成了这样,他们要么联合,要么对峙。君君的院里小孩不多,他们就几个人,并不出名。即便他们绞尽脑汁想成为在当地像“八院”、“二院”、“幸福楼”那样出名的院落也无法办到。大家只能做一个勇敢无畏的自己,活动身体,准备打仗,并在遭到别的小孩欺负时勇敢战斗。这些小孩会找一个角落连续拳术、拳击,要是谁会这些东西,立刻就被推崇了。君君也和小孩们一起活动,他们站在大院外的街道上时尽量叫自己看上去凶狠些,怒视着从眼前走过的小孩,要是看见某个回看的人,为了警告对方,更为了昭示自己的勇敢,就说:“看什么看?”小孩大多都赶紧走掉了。要是有也想勇敢一点儿的,大院的小孩就回过去用脚踢人家。要是对付不求饶,勉不了会挨一顿臭揍。
那会儿没什么好玩的。滚铁环、“大木头”,各自拿自己的木头,搁在马路沿下,石头剪刀布后比赛就开始了。那些用自己的木头把对方的木头打击到马路沿儿上,就算赢了。君君的弟弟丹丹很热衷这事儿,整天在街上打木头。他们兄弟俩处的挺好的。君君妈自打来了这儿,就告诉君君要善待弟妹。其实不用妈妈说君君也不会欺负他们。七十年代中国八成的小孩都穿补丁衣服,因为一件衣服从哥哥、姐姐到弟弟、妹妹时,棉布的质地和色彩都不行了。那些有缝纫机的家庭,会在衣服里头衬上旧布,把破损处砸的像鞋垫一样。早先就自己时,君君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到了新家孩子多,没有那么多布票买布。君君拒绝别人家传统的做法:大哥穿新,兄弟们捡大哥的衣服穿。他跟妈妈说,要是丹丹没有新衣服,他不穿。君君很早熟,七岁时一边在争取自己在各个领地的融入,一边儿开始考虑他自己的处境。那会儿大人们对于继母是充满小心,关于继母对孩子不好的故事时有说辞。君君妈小心翼翼地不让这些说辞落在自己身上,这本是很艰难的事儿,自古以来后妈难当。同时看见早先优越的儿子,不得不忍辱负重,君君妈心里总会掠过往昔的那些岁月,特别是对丈夫毫不理解,又不知道感恩时,她内心的愤怒也是很大的。好在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还是竭力把孩子们照顾好。
团伙的文化在小孩们身上继续蔓延。那些冲突的故事即叫他们羡慕,也叫他们害怕。这是冯小刚在他的电影《老炮》所眷恋的故事,充满了舜周之风。那会儿打仗的小孩从不玩阴的,他们约好一个僻静的地点,后海的海滩,某个荒废学校的操场,或者垃圾场,在约定的时间双方对峙。领头的孩子犹如张飞和关羽一般,喊一声:“上。……”挥舞着棍棒铁管就冲上去,那是小孩显示勇敢的时候。很多时候双方并不势均力敌,这时就有两个选择:俯首称臣,或者拼命一搏。一场战斗总是以一方被打跑而结束。胜利的一方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之后要么说和,要么继续约架再战。
大战后双方都是头破血流,鼻青眼肿,小孩们都不在乎,想办法瞒过父母,不叫他们发现。永远不会有一个小孩哭丧着回家和大人说:妈,某某他们打我。警察也不会知道。没人会告诉他们,那是叫小孩们很不耻的事儿。那些战斗的勇敢的小孩会获得尊敬,不仅自己一方,对方也一样。老炮们怀念那个时代,是因为那是个讲究的时代,后来风行的“厚黑”,在那个时代是叫人不耻的。
君君参加了两场战斗,他很勇敢,那是仗义支撑的必须要做的事儿。只是君君还是发现一个问题,他残忍不够,无法把倒在地上的对手,继续打的口鼻流血。这个发现叫他逐渐放弃了想成为某个大院小孩统领的梦想。他们还是一块儿玩,只是对大战,他越来越没兴趣了。要是那个小孩受到欺负,他依然会和大家一起出手,谁也看不出他的内心已不如从前了。
团伙发展更高的阶段就是抽带过滤嘴的烟,和有钱花。那个时候最贵的烟是《双马》,八毛四一盒。当时大人们都抽一毛一盒到三毛八一盒的《大前门》。那会儿是无处搞钱的,全国计划经济,没有个体市场,吃的用的都由国家计划到每个人的头上。一个外地人若到其他城市,没有单位开具的介绍信,有旅馆也住不上。敛财是个难事儿,君君能做的,就是叫丹丹把家里的酒瓶子,漏底的锅拿去买给收废品的,买酱油时假公济私,和妈说买的是一毛八一斤的,实际是一毛的。只是这些毛八分的钱到底是杯水车薪。有小孩说一个叫“拖拖”的小孩很有钱,他有办法搞到钱。钱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变成魔鬼,君君就通过别的小孩认识了“拖拖”。初见“拖拖”时所有的人都会惊讶不已,“拖拖”穿的破烂不堪,完全是一个乞丐的样子,十几岁的样子,蓬乱的头发,一看就很久没洗了。鞋子露出了指头。那时的小孩尽管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可都算干净整洁。君君的侠义之心是与生俱来的,不会因为一个人邋遢而蔑视他。他们成了朋友后,“拖拖”说了他有钱的秘密,“拖拖”去工厂里偷一些铅和铜结合在一起的螺母,在把他们卖掉。
君君没想过去偷东西,他到不介意去工厂里拿这些东西换钱。那会儿的小孩尽管也知道这不是好的行为,却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把掏包的人才当做小偷。偷工厂的东西不叫偷。
君君跟着“拖拖”去了一次,凌晨三点。君君出来和拖拖汇合。那时君君家房子已经改观了,里外间,父母住里间,君君和弟弟丹丹住外间。君君开门出去后,丹丹把门在悄悄销上。还是怕父母发现床上少了个人,就用衣物做成一个人形,假装睡着呢。他们把偷来的东西分两次买给收废品的。一次买十几块钱。剩余的挖坑埋在君君家屋后头,为了防止被人偷去,君君想了个此地无银的主意,在上边拉上爸爸。当时的十几块钱相当于眼下的至少三千元。有了钱日子就舒畅了,君君给丹丹一点儿,算是对丹丹帮忙的奖励。最后那次行动,他们遇到麻烦。巡夜的民兵用手电照住他们,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君君本不是做盗匪的料,吓得不轻,可他机敏过人,立刻说他就在身后的院子里住,院子里没厕所,来上街心花园的公共厕所。君君说“拖拖”是要饭,问他路。
看他们都是十岁多的小孩,民兵叫他们抓紧回去,别到处乱跑。君君说谢谢叔叔,掉头回家了。二十分钟后“拖拖”再去扣君君家玻璃时,君君说不去了。盗窃活动由此结束。君君把八块钱藏好,和偷窃告别了。他是副班长和红小兵,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别的,君君也说不好,之后不想再去了。“拖拖”约他,君君说不去了后,“拖拖”就走了。“拖拖”是个独行侠,传说他一直有钱花。那时父母们的收入都不高,十五块钱可以满足一个六口自己一个月的生活,六量猪肉五毛钱,十斤地瓜干一块钱,再就是玉米面这些粗粮了。细粮,像大米、白面这些,要积攒起来,过年节包饺子吃的,供应的即少,平时也不吃。蔬菜就是萝卜、土豆、白菜和旮沓咸菜。这是一个三类城市普通市民家的生活,那会儿是七五年。
上到五年时,初中没有教室接纳小孩们去上初一,他们就留在原先的班级上六年级,学初一的课程,叫“戴帽”。很多学校都这样。尽管未能成为大院团伙的头儿,也不再去想这事儿,君君对于担任班级干部也没兴趣了。他上课开始不遵守纪念,和他的女同桌说话,那女孩本来也有很多的话题。老师一转身到黑板上去写字,他们立刻就耳语起来,喋喋不休。过了两天女同桌拒绝和他说话,君君一想说话,女同桌就把身板坐的比直。君君感到了一种羞辱,他在长条桌上划线,给自己划了六分,女生四分,一旦写字儿女生的胳膊过线,君君就会给她怼回去。下课时女孩眼睛里全是泪水。她不肯再说话是女老师找了她,叫她上课不要老和君君说话。这可能不是一种公正的解决方式,甚至含有某些人性微妙的东西,女老师不像喜欢男生那样喜欢女生。君君把桌上的粉笔线擦了,百无聊赖。转天女孩给她带来了小说,那是君君看的第一本书,《吕梁英雄传》。君君起先是拒绝的,可实在无聊就看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君君叫妈妈给他办了文化馆的借书证,一年时间里他把图书馆所有的小说都看遍了。有本书叫《分水岭》,那是王安忆最早的一本小说。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君君都不看王安忆的小说,觉得不好看。君君没事儿就看小说,和团伙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戴帽”上了一个学期,君君到新校区了,班主任也换了,他依旧是副班长。刘老师找君君谈话,他有威信,是个叫老师和同学细化的男生。老师叫他以身作则,带领男生主意课堂纪律。
这个学期君君经历了两件事儿,一间是自习课上大家说话,老师进来叫君君指出谁带头说话。君君迟疑了半天,站起来举报了他的好朋友。这样的举报叫好友恼怒不已,说:你没说话?君君说:“要是我说话,你可以告诉老师,不等于我不能说你。”男孩对于仗义的背叛、委屈和难过叫君君眼里充满了泪水。老师为这样的正义而感动,带头鼓起掌来。
另一件事儿是君君又叫体育老师踹了一脚。事儿简单至极,上体育课王老师在安排活动项目时君君回头和一个男生说一会儿打乒乓球的事儿。君君被老师踢懵圈了,他不服气的样子又叫老师抽了他一巴掌。
乒乓球也没打,整节体育课君君都坐在操场的凳子上,同学都过来安慰他。告诉他王老师哪节课都打人。君君妈听院里的小孩说了这事儿,那时的家长不觉得老师打孩子一巴掌两巴掌有什么问题,坚信君君是违法纪律了。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在君君的潜意识里产生了影响,他不在那么喜欢管班上的事儿。他和爱戴他的班主任刘老师大吵了一通后,拒绝再干副班长。刘老师被君君气哭了,可依旧保留了他班长的位置。
四.懵懂的情愫
最初,他是什么时候觉得女生与众不同的,君君不记得了。那应该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和女生说话时与之前不一样了,有种特别的气息来自女生们。他开始不经意地去注视女孩们,好像第一次发现女生原来和男生不一样的,她们的眉眼,她们的体态有种特别吸引他视线的东西。他们每天还是在一个教室里,还是那样说话,一起学习,叫女生们帮着他们完成事务性的工作:抄作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气里有了种新气息,带着股神秘的香气。这种气息并非幻觉,女孩们可能更早地展示了她们自身醒来的懵懂:悄悄地使用化妆品,悄悄地叫自己更漂亮,悄悄地去看某个男生。
君君可能早熟了,也可能不是。第一个吸引他眼球的是他们新的音乐老师,她还是他们绑的辅导员。班主任刘老师年纪大了。每天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王老师爬在二楼的窗户上看着学生做操。君君的视线立刻就会被老师吸引了。他们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次数多起来时,老师会微笑一下。课间活动时君君很愿意和王老师打羽毛球。与此同时,君君叫自己竭力干干净净,为了叫自己的补丁衣服色彩一致,君君去化工品店买了染料,自己学着染色衣服。很快就学会了这种手艺。
二十二岁的女老师,十几岁的男生,或许根本没什么别的东西,但人的那种情窦初开导致的迷迭香般的混乱给君君带来了错觉。
与此同时他又被大他一级的一个女生吸引了。这女生是大队长,胳膊上有三道杠。这是个漂亮的鹤立鸡群的女生。君君和大队长一起演节目,只是那个女孩报幕,他们并不接触。那一年一个外国国王来访问,在三个月的排演中他们没说过一句话,那女生甚至没看过他一样。男孩在变成男人前和之后秉性没多少变化。君君更多是在角落里看着人家,他有时候会为喜欢两个女生而愧疚,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存在,不过是一个小男生情窦初开时所遭遇的懵懂的折磨。这种折磨到是很坚韧的,叫他睡不好觉,经常为想她们辗转反侧。
再进入初一前都烟飞灰灭了。君君和那个大一级的女生本就没什么,人家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后来,三年后他们的故事又延续了一段。
君君先和王老师成了“仇人”。那本缘于一次叫学生们兴奋无比的到乡下去对烈士的瞻仰,要坐数个小时的火车,乘坐火车本身就是件对孩子们开天辟地的事儿。他们无法按照学校的要求,一路不说话,以表达对烈士的崇敬和显示自己沉痛的心情。他们终归是孩子,下了火车,男孩们无法遏制住对乡村景色的带来的新鲜感,喋喋不休地说话。王老师是君君班的领队。看到男孩子难以管控,喜气洋洋的表情怎么和这样的活动也不匹配,就冲又要说话的君君发了火。君君并没说多少话,一路上都在遏制想唱歌的喜悦。原本他们是没有过这样的远征,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叫他想到了东北的原始森林,很想告诉他知道和见到的森林的样子。王老师的批评一下子叫他受不住了。难道他一路没有说话她看不到吗?他刚一开口就受到这样的斥责,自尊心立刻变成了激动的肾上腺素,说道:“我不去了!”
这么说的同时他就开始飞跑。一个学校的长跑冠军,立刻被喊来去追君君。自小在山里长大,君君很适应高低不平的山路,像只小鹿那样跳跃着,穿过沟壑、小溪跑进了一片坟地。冠军被坟地吓着了,标准的城市小孩很难看见这些东西,迟疑了片刻小孩回去了。
君君在坟地里待了一下午,在激动过后他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开始考虑怎么办。在这个县城小站每天只有一趟车,要下午三点多回去。无论如何不能在坟地里过夜。时间差不多时他溜进车站,那是他唯一有可能回到居住城市的机会。由于自己所犯的错误导致的结果,只能靠掘犟的坚韧来面对老师和同学,心里却揪揪的。一露太就被发现的同学告诉了老师。君君也不准备再跑,立刻被抓获了。同学和老师注视着这个给整个活动都带来不安的小男孩,带队的老师叫他去给王老师道歉。君君并不想,即便不该跑,不该给大家添麻烦,可这一切都是王老师惹出来的。但君君还道了歉。一听说王老师哭了一个下午,君君也哭泣起来。王老师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他说了对不起这类话。在此后回家的几个小时里他再没说一句话。男孩们都向着他。一个同学这个大胆其实叫他们敬佩。
回到家君君在也没去上学。妈妈知道了情况后,劝说不了他,威胁也不起效果后。君君换了所学校。自打离开这个学校,此后经过学校的校门他就会想起这些往事,却从没走进去过。一直到今天,这个小学校依旧有小学生出出进进。
君君到了一个新学校,这是所在当时和后来都非常著名的中学。到了这儿后君君有了新的朋友。
三年转瞬即逝,在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君君叫妈给他联系了一个暑期打零工的活儿。那会儿这很流行,像个时尚。君君在一个建筑工地跟随师傅学习制作预制板,那会儿的房子都是这种水泥预制板的。君君和小工负责把搅拌好的水泥用小车推到磨具前,到在钢筋中,再用振动器使水泥融合,之后把中间形成空洞的三根钢管用人力拉出来。就是在这儿,君君又看见了那个小学时的女大队长,她过来吃饭。这是叫他感到惊讶的一幕,才知道女孩的姐姐原来是他们一起干活的同事。女孩和那些工友很熟悉,在君君来这个工棚干活前,她已经在这儿吃了一星期的午饭了。他们俩始终不说话。男孩子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中午他匆匆吃完饭,就到院子远处的草垛去午睡了。那儿有棵槐树,躺在树下的草上,间或能看见那个女孩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她的确美,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在任何场合,她只要一出现就会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一个中午君君脸上盖着顶破草帽,透过草帽的缝隙,他看见女孩在一几十米外晚这边看着。之后她端着她自己用来喝水的专属的茶缸过来了。女孩在他的身边站住。君君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女孩的话后来很多年他都无法忘记,女孩说:“起来喝水吧,我知道你没睡着。”太阳帮了忙,温热给脸红做了遮挡。君君把帽子拿开了,坐了起来。女孩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君君说:“你不睡觉?”女孩说:“不悃。”她喝了一口水,把杯子递给他。君君不敢喝女孩的水,用她的杯子。女孩却坚持让她喝。君君只好喝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转了个角度,不敢去触到女孩嘴唇碰到过的地方。
女孩下午要上课,他们约好下班一起做通勤火车回家。之后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同乘火车上班、上学,之后又一起返回城里。
有一个早晨,大约五点钟,他们到海边去初升的太阳。女孩拉住君君的手在沙滩上风跑时,她不知道,那是君君的手第一次被女孩握住。女孩子手的温暖和柔软在他的记忆里会存留一生。
这个夏天还没结束时,君君结束了和这个女孩的往来。女孩太有多的追求者,君君立刻成了他们的敌人。这种动物般的械斗,叫他很快就厌倦了。只是这个女孩对他的影响却在后来影响了他很久。他喜欢鹤立鸡群的美女。这个夏天过去时君君的学生时代也面临结束了。那是最后一批可以直接就业的时候,错过了,将不再有机会了。这意味着做出这样的觉得将放弃上高中和下一步考大学。那会儿家里的孩子多,长子大多早早工作以帮助父母,君君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决定选择就业。爸希望君君工作,帮助供养弟弟和两个妹妹。小妹妹是继父和妈妈后来生育的。妈妈拿不准主意,要君君决定。老师到家里来找君君的父母,下午他读高中,上大学。在迟疑和犹豫后,君君还是选择了工作,到机务段去学习蒸汽机车司炉。
这个选择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是不好说的。关键时候的一步,走了,就得走下去。从上小学起工人做为一个群体的形象一直是高大和正面的。走上社会,君君第一次知道了,教科书和现实不是一码事儿。培训结束后,君君成了一名蒸汽机车司炉。这是三班到的工作,周而复生始,没有节假日。师傅们会去拿车上拉的东西,主要是吃的,水果最多,间或有大米。君君对于课本知识的认识立刻瓦解了。渐渐的他也习惯了。君君不介意他们这么做,正义敢在一个没有正义的环境里很容易就消失了。他自己却不愿意要这些东西,主要是出于懒惰,不想把这些成筐的水果拿回家去。君君很快就沾染了痞子工人的习气,说粗话,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在乎,没有敬畏。好在他天生的秉性抑制了这些恶习的蔓延。他依旧是彬彬有礼的,待人仗义、慷慨。依旧用挑剔的眼光看待女孩们。一个冬天,出车回来,坐公交车回家时,一个穿过马路的女孩吸引了等车人的目光。这是大队长女孩消失后君君首次碰到如此清丽的女生。女孩过来,站在离君君很近的地方,也是坐车的。不仅如此,他们乘坐了同一辆车,又在同一个站下车。下车后他们各自走了。后来有一天他意外地知道了女孩在那个单位上班后,君君立刻托人打听了女孩家的地址,思考后,他买了些东西当了不速之客。可他骨子里没有他行为上那么胆大和狂放,事实上在敲开女孩家门的一刻他几乎要打退堂鼓了。女孩的妈妈在家,她为这样大胆的行为而不知所措。君君的真诚在很大程度上打动了女孩的妈妈。她给他女孩单位的电话,说:“这事儿你还是得问她。”君君问了,有天女孩上夜班,君君打了电话,他尽量叫自己的声音随和,其实内心在战战兢兢,得不断地鼓舞自己。女孩说:“哦,我听我妈说了。”女孩傲慢而冷遇。再后来,女孩说她有男朋友了,只是异地。君君失望至极,但又毫无办法,他不会那种死缠烂打,内心里依旧是双方列队,再开战的古代男孩。他说:“那好吧,打扰你了。做个朋友吧。”
他们就成极其普通的朋友,煲电话粥。君君家较早地已经有了电话。若干年过去,君君有了自己要结婚的女朋友了,有一天,他接到这个当初叫他魂牵梦萦的女孩的电话。女孩说:“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明天有空吗,一起吃法吧。”君君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下个月结婚了。”女孩说:“那你忙吧。”就把电话挂了。在这之后他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七.婚姻
君君一直不想结婚。他好朋友的二个第一次看见君君就和他弟弟说:他是个好色的人。好朋友和君君说到这事儿时,君君笑,说:哥这么说我?哪有的事儿。
冥想时分,君君会想起朋友哥哥的话。他可能真是好色的,特别好美色。只是这时他已经涉猎了几所图书馆的书,那些书籍足以叫他能分解所有的人生的疑虑和说法。
君君所有的恋情都是浪漫的,走入婚姻的爱情却一点儿浪漫也没有。君君碍于继父和妈妈时常吵架的环境,对婚姻没多大的渴望,此外更深层的不安,是君君担心他无法对一个女孩长久。他断定他应该是喜新厌旧的人。这些认知叫他对婚姻望而却步。可妈妈开始着急,君君也知道他恐怕无法真的这一生自己度过。后来他认识了简,简的个子很高,是一家世界排行前列的外国公司的中层干部。简的外表充满职业性。在中国开放之初,简这样的女孩会把男生都吓跑。君君没有,认识两年后他们决定结婚。君君对婚姻畏惧的所有的状况都没有发生。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婚姻始终在爱情之中,每一天都是新的。有说不完的话,每天领着手穿过马路。
因为幸福他们没要孩子,也因为幸福时间如流水而逝。每一天都是新的,其实做到很难同时又不难。第一对生命要认知,要知道生命很短,第二精神要强大,精神的强大源自你人生精神层面的追求。第三要知道感恩。
君君厌恶做饭,却负责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想到要让简吃好喝好,厌恶就没了。君君每天都要考虑一件事儿:今天吃什么?他们家的饭菜每一天都不重样,三百六十五天皆如此。
君君每天接送简上下班,他们早走一会儿,把简送到单位,君君再赶去自己的单位上班。他们总是叫自己居住的地方离君君的单位很近,要是君君和简的单位相距过远,就离简的单位近,他们就在简的单位边上租一套房子。君君中午去买菜,在原先的房子里或加工好,或加工成半成品,搁到车上,一下班就开二十多公里的车回家去把饭做好。他们的爱好不同,君君喜欢外国电影,简喜欢港台片,书也是一样。君君不吃所有的海鲜和禽类,他不是因为生理原因,只是吃不来它们的味道。简全吃,拒绝大油水和五花肉。君君和简的餐桌上永远都有各自喜欢吃的菜品。君君在任何场合都本着一个行为准则,不给别人添麻烦,简不以为然,简强调先来后到。简看不惯君君在进入小区时给别人扶门,又为得不到对方的感谢而斥责君君,结果君君永远也改不了。老话说三岁看老,君君打小这样。简不觉得君君就不对,只是简坚信,这个社会已不是君君为这所做的社会了。
三观不和?其实不是,三观不和是指你虽不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却理解对方的选择不是说你真幼稚,看那些东西。
简很愿意去国外生活,他们也有这能力。君君不想,他惦记妈妈,不能把如此远行。简就迁就了他。
他们也吵架,不多,但是吵,难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是他们从不叫眼泪过夜,在睡觉前一定和好如初。所以他们从不记得他们为什么吵架了。
有一天君君说:“真想能重会过去,在幼儿园就认识你。”简拒绝,简喜欢上班后的时光。他们都叹息时间过得太快了到一样。
不久前君君退休了,六十岁。简跑到街上给君君办了“老人卡”,君君生气不已,拒绝使用。他无法接受每次上车时那声“老年卡”是叫声。
父母都建在,这是君君最欣慰的事情。
君君初来这个城市的八成的叔叔、阿姨都不在了。君君的老同事和老领导很多也不在了。
我们不知道时间都去哪儿了。
八.关于政治
无语
九.关于社会
无语
十.关于言论
无语。
我们在这个时代终将走完的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