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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癖”
一
有月亮的晚上,梦中的月光从来不会洒在城里,总是照亮铺满青石板的小巷,映在外婆的老屋,外婆的街坊郝婆的小院。
那年我五岁,父母因工作调动,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外婆住在水巷子,水巷子在谷清镇,镇上有好几条巷子,水巷子最长,住了十几户人家,大大小小有八个孩子,数我最小。外婆住在巷口,郝婆住在巷尾。
那一年,我既没上小学,也没上幼儿园,父母顾不上管我,外婆管不到我,天天跟着那一群孩子疯玩。水巷子住的多为贫民,大都在温饱线上挣扎,父母能让孩子上学就不错了。我们中最大的13岁,是一个上初中的男孩吴勇。我刚来水巷子时,吴勇就对我说:“别往巷子最里头跑,那个院子里住着一个老妖婆,会吃了你。”
我问外婆:“巷子最里头住的老妖婆长什么样,她会吃人吗?”
“瞎说,听哪个小兔崽子说的?人怎么会吃人,就是一个孤老婆子,只跟鸟说话,不跟人讲话。”
“她为什么不跟人讲话?鸟听得懂她的话吗?”
“我哪知道,住在水巷子这么年,也没听她跟谁讲过话,很少看到见她出门,他们说她出门不是去领退休工资就是去买罐头。郝老太婆有文化,有工资,不像我们这些老太婆,就是笨得连饭也不会做,只知道吃罐头。”
罐头多好吃呀!我也想吃。想着老妖婆那有很多罐头,我就想去她家。我尚未想好怎么去她家,就被吴勇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去了一次。吴勇说老妖婆院子里种的樱桃可以吃了,我们可以趁她睡午觉时去摘樱桃。想到那些樱桃,还有罐头,我的口水就流了出来。
那天中午,阳光正烈,吃过午饭,我们一行八人便悄悄来到老妖婆院门外。院门关着,里面有插销,吴勇一跃就翻过了篱笆墙,把院门从里面打开,我们鱼贯而入。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下就爬到了树上,吴勇让我盯着老妖婆的屋门,一有动静就告诉他们。我不会爬树,只能呆呆望着老妖婆的房门。就在大家要满载而归时,听到屋里有声音传来,“起床了!”吓得我赶紧往院门外跑,几个孩子瞬间冲到我前面跑了出去,我落在最后面。
“怕啥,就是一只鹦鹉在叫,老妖婆起来还有一阵呢。”跑到最前面的吴勇对大家说。
“我可不想被老妖婆的竹竿揍一顿。”有孩子说。
“胆小鬼。”又有孩子说。
“那你跑啥?”
“我怕晚上做恶梦,我妈说老妖婆的鹦鹉是个妖怪,老妖婆用人血喂它。”
跑回外婆家,摘下的樱桃我仅分到三颗,赶紧放到嘴里,酸酸的,一点也不好吃。
“你不要跟着那帮孩子干坏事,郝老太婆种樱桃不费事呀,还没熟呢,就被你们摘了。”外婆皱着眉说。
“她有名字呀!不是老妖婆,她的鹦鹉也不是妖怪了。”
“什么妖怪不妖怪的,听说人家还是大户人家出身,也不知怎么跑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我买点樱桃,你给她送过去。”
“她会不会用竹竿打我,把我的血喂她的鹦鹉呀!”想到那鹦鹉的怪叫声,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别听那些孩子乱说,你是小孩子,给她赔不是去,她怎么可能打你。”
“那你陪我去。”
“我不去,上次在镇上碰到她,跟她打招呼,她都没理我,你小孩子没关系,她要不理你,你就回来,谁让你去摘她的樱桃。”外婆又皱着眉说。
外婆买来樱桃,给我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我给郝婆送去。我又想到她的那些罐头,便拎着那一小袋樱桃,壮着胆往郝婆家走去。
春天的傍晚,落日跟日出一样,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巷青石板上,我踩着斑驳的树影走到郝婆家。院门开着,树上已没了樱桃,我轻轻敲了敲郝婆的家门。门没有开,透过窗户,分明看见有人影。等了一会,我又重重敲了敲门,听见鹦鹉的叫声,却听不清说什么,想到小伙伴说它要吃人血,我便返身向院门走去,门却吱啦一声开了。
门并未完全打开,却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探出半个身体,我没想到郝婆这么高,被她突然出现的半个高大身躯吓了一跳,转身就往门外跑。
“你来做什么?”身后传来郝婆细细、轻轻的声音,比鹦鹉讲话好听多了。我方想起外婆交代的事,遂又转身把那袋樱桃给她,“外婆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不要,你拿回去自己吃。”郝婆又把樱桃还给我,尚未等我说话,樱桃已到了我手里,旋即房门已关。
刚走出院门就听见鹦鹉的叫声,“睡觉了。”
“哪有这么早睡觉的,太阳还没下山呢。”郝婆对鹦鹉的讲话声比跟我讲话声还轻还细。
外婆看我又把樱桃拿了回来,摇着头说:“真不识抬举,以后别往哪去了。”
夏天到了,家里更待不住,巷子却凉爽,尤其是穿堂风吹过,外婆也喜欢到巷子里的大树下乘凉。大孩子们上学去了,我便独自在水巷子晃悠,怎么可能不晃到郝婆家。郝婆家院门外有一棵大树,原来巷子里有人到那乘凉,郝婆家的鹦鹉就在里面不停叫“走开,走开……”时间一长,也没人到那去。
那天清晨,我晃到巷尾郝婆院门外的大树下,听到门里有说话声:“快喝点水,口渴了吧,天热了,可要多喝点水哟。”分明是郝婆的声音,还是轻轻细细,一点不像外婆总是扯着嗓门跟我讲话,我好奇凑到院门望去,哪有什么人,郝婆正给向日葵浇水。
“郝婆,你是在跟向日葵说话吗?她喝饱了,不想喝水。你看,她都摇头了。”我见有风吹过,向日葵晃了晃。
郝婆向我望了望,将院门打开,我顺势走了进去,方看清郝婆的脸。那张脸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高高的鼻梁上挂着眼镜,嘴有些瘪,灰白的头发很茂密的样子。我在水巷子见过不少老婆婆,却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高高的领子、窄窄的身子,把原本又瘦又高的郝婆显得愈加清瘦,我从未见哪个老婆婆穿过这种裙子,也没见哪个女人穿过。后来,我见郝婆穿着这条裙子走过水巷子,路过的人都望着她,还有人停下来对她指指点点,她把头昂得高高的,完全不看他们。外婆也看见了,回家说:“不就穿件旗袍嘛,现在谁还穿这个,我年轻时也穿过。”我让外婆也穿旗袍,外婆说早没了,也不知郝老太婆怎么攒下来的。
郝婆见我在看她,便转过脸去道:“喝水吗?”
“我不渴,可以在你这玩一会吗?”我见她院子里那么多花花草草,不想走了。
郝婆没有讲话,却见她进了屋,良久,拿了两本书出来,给了我一本连环画,她自己是一本很厚的书。后来我才知道那本连环画是《红楼梦》。我只看画,字大都不认识,仅被那些图画吸引。郝婆看她那本厚厚的书,院子里只有风的声音,间或鹦鹉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婆扯着嗓子从巷口一路小跑着喊我的声音:“雲儿,在哪啊?快回家,吃饭了。”
外婆见我从郝婆家走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告诉外婆,以后还要去,郝婆家有好多好看的图画书。
二
从那以后,我就不时往郝婆家跑。她见我来了就把院门打开,每次都会拿图画书给我,却并不怎么跟我讲话,也没让我到她屋里去,我倒一直琢磨着她的罐头。那些图画书全按自己的意思理解,有时还笑出了声。
一次,我想当然看图画书,又笑出了声,终于传来郝婆的声音:“你笑什么?”
我指着书上的图照自己的理解说给她,郝婆“扑哧”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郝婆笑,还以为她从来不会笑。她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多,却让我不怎么怕她了。她给我讲图画的意思,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还说上学后就看得懂了。
“郝婆,你怎么有这么多图画书呀?”
她愣了一下,方道:“都是给她买的,她不喜欢看。”
“她是谁?”
郝婆又愣了一下,眉头紧锁,许久才轻轻吐出:“养女”。
“她在哪?我怎么没见到。”郝婆屋里除了鹦鹉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哪还有别人。
“找她妈去了!丫头,你不想看书,就别来我这了。”郝婆倏然变了脸色,吓得我不敢再讲话。
那些图画书太有吸引力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去郝婆家。有时看不懂就问她,她也给我讲讲。我几乎天天往她家去,院门总是开着,连那只鹦鹉看见我也叫:“来了,来了”。我总是在她家的院子里看图画书,郝婆从未让我进她的屋里,我也对她的罐头失去了兴趣。不知不觉,一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天渐渐凉了下来,当秋风将落叶吹进外婆家窗前时,外婆说:“别去郝婆院子,天凉了。”
那天,秋风紧,我几乎被风吹到巷尾,郝婆的院子飘满落叶,院门关了,鹦鹉叫“来了,来了”。许久不见郝婆出来,只有风吹树叶声。我又猛敲院门。不知过了多久,郝婆从屋里走了出来,把一本书递给我说:“这本书送给你,我要走了,你以后不要来了。”
“你要去哪呢?还回来吗”那本连环画正是我第一次在她院子里看的《红楼梦》。
“国外,可能不回来了。回去问一下你外婆,愿意照看我的鹦鹉吗?”
“国外在什么地方,远吗?”
“很远,鹦鹉带不走。”
想到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到了外婆家,我想让它说什么它就会说什么,恨不能马上带走。一见到外婆,我就央求她。
外婆看我都急哭了,叹着气说:“鹦鹉跟郝老太婆有感情,到了我们这,不知能不能养活哟。”
“你不要她的鹦鹉,她又带不走,那咋办?”我又苦苦哀求。外婆总算答应了。
我欢天喜地到郝婆家取鹦鹉,听到郝婆对院子里的花说:“我走了,没人给喂你们水喝,只能等雨天了。”
“我可以给他们喂水,还要喂你的鹦鹉。”我脱口而去。
郝婆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她从屋里把鹦鹉拿出来,笼子里的鹦鹉叫个不停,我却听不清它叫什么。
“好了,好了,别喊了,给你找了个新家,到了别人家可要听话哟。”郝婆对着笼子里的鹦鹉轻轻道。鹦鹉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不叫了。郝婆把笼子递给我,告诉我怎样给鹦鹉喂食,教它讲话。我拎着笼子正要离开时,郝婆又拿了一个用报纸包的东西给我,说:“回家交给你外婆,千万别丢了,路上不要打开看。”遂转身回到屋里,院门也未关。
从巷尾到巷口也没多远,不过经过十几户人家,我拎着笼子一路跑回家,鹦鹉在里面乱叫,生怕有大孩子看见来抢,幸好那会他们都上学去了。回到外婆家,把纸包扔给外婆,马上教鹦鹉讲话。
“雲儿,你知道郝婆要去哪儿吗?你看过报纸里面的东西吗?”
“不知道,反正是很远的地方。”我忙着教鹦鹉讲话,没空搭理外婆。
“雲儿,把这包钱给郝婆送回去,鹦鹉哪能吃这么多钱。”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的兴趣全在鹦鹉身上,根本不理会外婆。外婆只好自己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婆又拎着那包钱回来了。嘴里嘟嘟囔囔:“明明看见她在屋里,就是不开门,一只鹦鹉能吃多少钱。”
翌日一大早,外婆就去镇上市场给鹦鹉买吃食,回来后,一向大嗓门的外婆突然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雲儿,我知道怎么养鹦鹉了,也知道郝婆到哪去了。”
我正愁鹦鹉到外婆家后就不怎么吃东西,待在笼子里也不怎么动,更别说讲话了。无论我怎么逗它,它都耷拉着脑袋。听外婆这么说,我忙问她怎么才能让鹦鹉吃东西。外婆却笑眯眯地说:“莫急、莫急嘛,你晓得吧,郝婆要去美国了,享福了。”
“你咋知道,美国在哪?”我的心思没在那,只关心鹦鹉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去市场给鹦鹉买吃的,人家一看我是帮郝婆养鸟,就说开了。说是省里、市里派人来咱们谷清镇找郝婆,她老爹解放前去了美国,发财了,现在还活着,想见她一面。”
“郝婆还回来吗?我还要给她院子里的花浇水呢。”
“你这个傻孩子,放着那么好的福不享吗?还回这个穷地方干嘛。哎,郝婆就是没个孩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享多少福呀。”
“那她的鹦鹉就是我们的了,院子里的花也是我们的,就是搬不过来。”我想着答应郝婆要给她的花喂水,就拿着水壶跑到她的院子里去。
院门开着,院子一片寂静,落叶满院,花被吹得东倒西歪,房门紧锁,不知郝婆啥时候走的。我胡乱给花浇了水,便又回去逗鹦鹉玩。然而,鹦鹉到外婆家总是不开心,连东西都不怎么吃,更别说讲话了,我们也不敢把鸟笼打开。渐渐地,我对鹦鹉失去了兴趣,又跟那帮孩子打打闹闹,把它丢给了外婆。郝婆给我的书偶尔翻翻,外婆识字不比我多,问她不如自己看。
天凉了,在巷子里晃悠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我这种闲人。树叶渐渐变黄、飘落,当巷子里的树只剩下树干、枯枝时,我方想起要给郝婆的花喂水了。
郝婆家的院门居然关了,我以为是风吹的,用力推,还是打不开,却见郝婆的屋里有灯光,我一惊,莫不是小偷。我一着急,便大声喊“外婆、外婆”,返身就往回跑,却见屋门开了,郝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郝婆,外婆说你再也回来了,你是去美国了吗?”
“没去,我哪儿也不想去,就守在这里。”郝婆的声音还是那样轻轻、细细,语气中却有着我听不懂的怨怒,想到她的鹦鹉在外婆家过的日子,看到院子里凋零的花,我有些不寒而栗,赶紧说:“我去把鹦鹉给你送回来。”便一路跑回外婆家。
外婆听我断断续续又急促地讲述,慌忙把鹦鹉拎出来,又颤巍巍从枕头下取出报纸包的那沓钱说:“还好,我一分钱都没动。”说着就同我一起向巷尾走去。
那鹦鹉看见郝婆骤然来了精神,又是跳又是叫,郝婆轻轻抚摸它的羽毛,跟它说着话,就是不接外婆递过去的钱。外婆只好又拿了回去,依旧放在枕头下。
冬天到了,郝婆家的院子荒芜了,我也没再去郝婆家。冬至那天,水巷子的人都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敲着郝婆家的院门。
三
冬至那天早上飘着小雪,细细的雪片落在小巷青石板上,挂在树枝上,先前我们以为是雨,看着一片一片落在房顶上,薄薄一层,白白的,方知下雪了。孩子们盼望着雪大起来,吃过午饭,我们就在巷子里疯跑,一不留神就跑到了巷尾郝婆的院门外,他们都知道我跟郝婆走得近,还帮她养过鹦鹉,也都不怕她了。
郝婆的院门关着,却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院门外用力敲着院门,“妈,妈妈……”不停地喊着,院门就是不开,郝婆就是不出来。起初,我们以为屋里没人,却见窗前有人影,鹦鹉也在叫。我们也帮着喊:“郝婆,郝婆,有人找你。”门依然不开,谁也没有耐心守在那,不一会我们就到别处玩去了,大概我们回去都告诉了大人,水巷子的大人们也都到郝婆的院门口去看那个女人,也帮着喊门,门仍然没开。那个女人头发上已是白白的一层,水巷子的人大都知道了她是郝婆的养女。大家纷纷摇头,说郝婆的脾气太怪。吴勇他妈对外婆说:“郝老太不是跟你外孙女好吗,你还帮她养鹦鹉呢,看这姑娘头发都淋湿了,把她接到你家去歇会吧。”外婆赶紧把那女人领到家里,给她倒开水,拿热毛巾。
“姑娘,我们都以为郝老太只一个人,没想到她还有你这么个女儿。郝老太是有点怪,但想不通她为啥不开门呀。”外婆摇着头说。
那个女人看了看外婆,看了看我,又打量我们的屋子,端着水杯,把手暖热后说:“真搞不懂,她那么要强一个人咋就住到你们这
种贫民窟来了,又不是没钱,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到这里来遭罪。”
外婆脸色倏地变了,瘪着嘴说:“你怎么把你妈得罪了,她连门都不给你开。”
“她养了我五年,我还陪了她五年呢。她对我不好,我去找我亲妈,有啥不对。”
“那你现在来找她做什么?”我猛然想起郝婆说那些图画书都是给她买的,她不喜欢看,便脱口而出。
那女人骤然变了腔调,满脸堆笑,轻声说:“我来看看她,不管怎么说,她也养了我五年。听说她从美国回来了,想问问她,要不要搬到城里住,现在也不缺钱了。
“郝婆离不开她的鹦鹉,还有院子里的花,她不会走的。”我说。
“那算什么呀!城里也可以养的。她要同意跟着我住,我还可以给她养老。”
“我看她不会跟你住。”外婆说。
“阿婆,你帮我劝劝她吧!我和老公都下岗了,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要不,我也不会来找她。她从美国回来,肯定拿了不少钱,她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嘛!她年纪大了,身边总得有个人吧。”那个女人望着外婆,眼睛竟滚出泪来。
外婆最不能看别人哭,把脸转了过去,向里屋的枕头方向望了望。那个女人又哭出了声,说自己命苦,看得外婆眼睛都红了。外婆走到里屋,把枕头报纸包的那沓钱抽了两张,想想,又抽了两张,遂拿给那个女人。谁知,她看了看外婆给的那几张钱,冷笑道:“你这是干嘛?打发叫花子呀!”
外婆把门一开,脸涨得通红说:“你走,快走,别让我们这个贫民窟脏了你的脚。”
那女人只得站了起来,把外婆放在桌子上那四张钞票放进自己的口袋。
天越来越冷,等冷到不能再冷时,春节到了。父母把外婆和我接到城里过年,听我们讲了郝婆的事,妈说:“郝婆的父亲是咱们市里的文化名人,省里都知道他。解放前,他父亲带着姨太太去了美国,把太太,也就是郝婆的妈,还有郝婆留下了。水巷子是她妈的老家,她退休后就搬到那里了。”
“我说呢,这老太太跟咱们那么不一样。”外婆若有所思道。
年尚未过完,外婆便带着我又回到水巷子。她做了年糕,让我给郝婆送去。当外婆听我说郝婆收了年糕,还说谢谢她时,又乐滋滋做了豆沙包让我送去。
“郝婆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不能过几天再做呀!我不去,冬天的院子不好玩,郝婆又不让我进她的屋里。”
“郝老太婆虽然有文化,但不会做饭呀,天天吃罐头,有啥营养,你过些天还是给她送去吧。”外婆几乎在央求我。
我给郝婆送吃的,郝婆给我送图画书。水巷子的人都知道我们跟郝婆走得近,孩子们不再叫她“老妖婆”,鹦鹉“小妖怪”,除了我,也没人到她院子去。
不知什么时候,郝婆院子外的树叶绿了,院子里的花开了,春天又到了。郝婆的院子又成了我每天要去的地方,有阳光的午后,郝婆和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儿旁看书,我依然看图画书,有一天惊奇地发现,竟然认识了不少字。
也是一个有阳光的午后,郝婆和我静静坐在院子里看书,听见有人敲院门,我要去开,郝婆示意我坐下。不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有节奏般一下一下,像时钟滴答滴答,我又要去开,郝婆摇头。我们没有讲话,外面似乎没了声音。良久,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梦菡,是我。”郝婆依然不动,我也不敢动。又过了一会,那声音再次响起:“郝梦菡,让我进去吧,听我好好给你解释,过了这么多年了。”
却见郝婆转身进屋,“啪”一声把屋门重重关了。我惶惑待在院子里,既不敢敲郝婆的屋门,又不敢开院门。只听那苍老的声音还在说:“那时,我也是不得已,谁晓得你就跑了,也怪我当时没把你追回来。”
我继续看图画书,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院门外似乎没有动静,阳光一点点褪去,我也乏了,正想起身离开时,听见有人说:“你是郝老太什么人呀?她不给你开门吧。”好像是吴勇妈妈的声音。
“前夫。”那声音低了下去。
“没听说她结过婚呀?她一般不会给人开门的。”
“很久以前了,有事找她,你能给她说说让她开门吗?”
“你去巷口找梁婆婆,她外孙女跟她好着呢,没准,现在就在她那。”
我吓得不敢吭声,吴勇他妈真烦人。
太阳下山了,郝婆的屋门还未打开,院门外静悄悄,我开了院门一路跑回去。还未进屋就听见外婆的声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当初就那么听你妈的话,女人不生孩子就活该被休吗?人家一个文化人哪能受你家的气。”
“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个年代嘛!”是院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
我推门而进,看见那是一个头发花白,个子很高的老头,尽管脸上堆满了笑容,我却不喜欢他。
“丫头,你是从郝婆那来的吗?”
我不理他,只对外婆说饿了。
那老头见我不理他,又对外婆说:“我后面那个老婆死了,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只要她愿意,我怎么都行,住到这里也可以,你帮我劝劝她吧!”
“不好劝的,我都没跟她说过话,只有我外孙女跟她亲一点。郝婆一个人过惯了,恐怕不会同意的。”
“哎,你说她一个人这样过着有意思吗?听说她去了趟美国,那么多钱,一个人用得了吗,没儿没女的。”
“那也不用你操心。”外婆白了那老头一眼。
“外婆,我饿了,好久吃饭嘛?”
“我要做饭了,你要不要留下来吃呀?”
“哦,不用了。”那老头又扫了我一眼,缓缓转身推门离去。
四
郝婆家的鹦鹉已认识我了,我跟它说话,也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说话,那些图画书给我开了一扇窗,郝婆的院子就是我的乐园。
有月亮的晚上我也喜欢待在郝婆的院子。郝婆会在院子放一张小桌子,摆上水果、饮料,有时还有水果罐头,我喝饮料,郝婆喝茶。月光洒在院子里,树影、花影、人影重重叠叠,花香阵阵,我玩着踩影子的游戏,鹦鹉也来凑热闹。郝婆总是久久抬头望着月亮,就像她看书总是低头。
“郝婆,月亮里有什么呀?”
“有世上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
“美丽、干净。”
“世上不干净、美丽吗?”
郝婆不再讲话,月光洒在她脸上,我恍惚看到了美丽、干净。
有时,郝婆还会穿上旗袍,抹上口红,也给我抹一点。回去后,外婆见了,笑着说:“老妖婆带出一个小妖精。”
天越来越热,郝婆越来越瘦。她说:“让你外婆不要再给我做吃的了,吃不下。”外婆就给她熬了绿豆汤、小米粥。
那天吃过午饭,我依然往郝婆家走去。院门开着,不见郝婆人影,估计她在睡午觉,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不见她出来;又玩了一会,还是不见她出来,遂敲她的屋门,整个水巷子,只有我能敲开她的房门,她却从未让我进去。敲了好长时间也未见她开门,我只好悻悻回去。
外婆说郝婆可能出去办事了。翌日一早,我又去郝婆家,院门依然开着,鹦鹉也在叫,就是不见郝婆人影,我又去敲她的屋门,没开;再敲,还是没开,鹦鹉在里面叫的声音很大,她从来没这么早出过门呀!外婆说她可能去办重要的事,得一早出门。第三天,我是月亮出来才去的,院门依旧开着,屋门仍然敲不开,鹦鹉叫的声音很微弱。外婆说,郝婆可能出远门了。我说,她上次出远门都告诉我了,她也不会让鹦鹉没人管吧。外婆脸色骤然变了,说:“不好,明早上我和你一起去。”
第四天一早,外婆和我赶到郝婆家,院门大开着,花儿耷拉着,听不见鹦鹉叫声,屋门紧锁。外婆使劲拍门,我大声喊着郝婆,把水巷子的邻居都喊过来了。不一会,郝婆院子里聚集着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最后商定,让一个叔叔把门撬开。
大家皆有些兴奋,毕竟谁也没有进过郝婆的屋,我也按捺不住兴奋,就要看到郝婆的房间了,仿佛里面藏着宝藏。那位叔叔没怎么费劲就把门撬开了。一进门,我们都惊呆了,只见郝婆一动不动躺在靠墙边的单人床上,瘦得只剩下骨头,头发稀疏,穿着藕荷色旗袍,眼睛紧闭,嘴里有血出来,已经凝固。有人说赶快叫救护车,有人说恐怕不行了。外婆上前摸了一下,摇着头说:“她死了。”撬门的那位叔叔也去摸了一下,摇摇头。
郝婆的屋里没多少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就是她有时搬到院子里喝茶的折叠桌。一个大书架,横七竖八摆满了书,给我看的图画书在最下面一层。有人打开衣橱,满满一柜子衣服,最引人注目的是颜色各异、厚薄不一的旗袍。更让人吃惊的是,还有一顶灰黑色的假发头套。吴勇他妈说:“难怪,郝老太不怎么出门,原来没头发呀!这一柜子衣服怎么穿得完啰。”外婆走进厨房,看见她让我送去的绿豆汤还摆在灶台上,已经馊了。橱柜里、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罐头,有些开了,只吃了一点;有些还未打开,零零乱乱到处都是。厨房的怪味让外婆捂着鼻子直叹气。
我好奇怎么没听见鹦鹉的叫声,终于在窗台上找到鸟笼,鹦鹉也一动不动,死了。
外婆在郝婆枕边发现了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里面有一沓钞票和一张信纸,赶紧拿给水巷子中德高望重的柴大爷看。柴大爷打开信纸念起来,信很短,大家也都听懂了,信中说,请发现她去世的人用信封中的两千元钱给她办后事,遗体马上火化,不要任何仪式,骨灰撒向没人的地方。
柴大爷叫来居委会的人,居委会的人请来法医,诊断郝婆死于心血管病。在柴大爷主持下,水巷子的居民成立了治丧小组,外婆和吴勇妈也加入了,按郝婆遗愿,遗体迅速火化,只是骨灰往哪撒,大家商量了很久,最后按外婆的提议,撒到谷清镇的清江河。
那天,我也跟着送葬的队伍去了。柴大爷抱着郝婆的骨灰盒,一行九人乘坐一条小船,船一直划到河中心,柴大爷把灰白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河中。望着灰白的骨灰在水中飘散,恍惚看到身着旗袍的郝婆走在水巷子中。多年后,那两个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重叠、交织,印在我童年记忆中,写在旧时光里。
郝婆去世一个月后,吴勇妈突然闯到外婆家,还未进门就大声嚷嚷:“梁阿婆,郝老太生前把三十万块钱全部捐给了谷清镇小学,你一点都不晓得吗?三十万呀!”
“我哪里晓得,人家的钱想给谁就给谁。”外婆小声嘟哝着,长久沉默着。翌日清晨,外婆拿着放在枕头下郝婆给的照看鹦鹉还剩下的六百元钱向谷清镇小学走去。
春天过去了,秋天来临时,我上学了。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了,外婆早已作古,水巷子也不复而在。月亮出来了,与四十年前在郝婆院子里看的月亮一样明黄,挂在深蓝夜空,花影、树影重重叠叠,月下鸟儿鸣唱,“来了,来了……”我恍惚听到鹦鹉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