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想就是做书,曲线救国一下,也是卖书,当一名书店的店员。所以看《编舟记》特别亲切,特别悸动,它深入到了远大理想的骨血内核,从谋划选题、拟定提纲、收集材料到全局成篇,痛痛快快、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本书的诞生,只是这本书更为特别——一本包罗二十万词的中型辞典。在词汇的汪洋大海中,多少人为了挑选词语而绞尽脑汁,并不是一个词必然优于另一个词,完全是合适,有了这个合适的词就构成了恰当的语气和语境,混沌即刻变为清明。所以,辞典就是帮助人们渡过词语之海的诺亚方舟——一本好的辞典,一本凝结着语言智慧的辞典。
《编舟记》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辞典编纂事业的学者松本老师要主持一部面向当代人的中型国语辞典《大渡海》,而与之合作近三十多年的编辑荒木公平却因要照顾妻子选择退休,二人看着刚刚争取下来的出版课题《大渡河》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是一本包含雄心和抱负的宏图著作,枕戈待旦,蓄势待发;忧的是目前编辑部人员不足,资质不够,务必要找到一位像荒木编辑一样能堪此重任、值得托付的继任者。可这样的人多么不容易寻觅,他不仅要有宽广的知识面和活跃灵敏的词语嗅觉,更要静得下心,耐得住苦,忍得了寂寞,受得了清贫,而具备了这些条件的年轻人在现代社会将会有一个更形象的称呼——异类。
马缔光也就是这样的异类。当荒木第一次见到马缔时,编辑的职业敏感度就告诉他:找到了。现年二十七岁、硕士毕业、工作三年的马缔正顶着一头凌乱的碎发、挽着不平整的白衬衫衣袖站在一排货架前,投入进行着一场一个人的战斗,重叠、移动、腾挪、错位,货架瞬间变得井然有序,毫无空隙,手法精湛,令人惊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荒木暗暗得意,整理归位的拼图技巧正是辞典编辑的核心素养,因为他们必须在有限的版面内精炼词句,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出最全面最准确的思想。当然了,这仅仅是初面,还是个背影,荒木决定直接进入口试环节:“岛这个字该作何解释?”适合的人选就是根本不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意外和不解,马缔歪着脑袋,一脸沉思,然后字斟句酌地说出关于“岛”字至少五种以上的解释。松本老师和荒木前辈终于感到安慰,这意味着《大渡海》真的可以正式启动了。
怎样才能编成一部辞典?首先是明确编辑方针,以《大渡海》为例,目标是收录约二三十万个词条,做出更契合现代感的释义,同时尽可能收录谚语、术语和专有名词,让这本辞典还可以作为百科辞典使用。
明确了主体思路,就是确认词条。先找出现存辞典中必然收录的词汇,作为基本词汇,除非特殊理由,决不会排除在外;其次再区分出小型辞典和中型辞典的收入词汇,做出相应标记;同时搜集古语、新词、外来语、术语等各种词汇,最终由主持编辑甄别取舍,选定词条。
接下来就是由编辑部拟定《撰稿要领》,用来规定一个词条的字数、文体、应包含怎么的信息。根据《撰稿要领》写出实际范例,并且多样化,从不同类型的词汇中都要选出地名、人名、含有数字或附带插图的条目,在反复的修改和润色中,力求做出最符合编辑方针的文本示范。这一步完成后,便能大体决定字体大小、排版方式及页面设计,计算出可收录词条数量、总页数及定价。
普通词汇的释义由编辑部确定,而对于特定领域的专业词汇,编辑就要寄出《撰稿要领》和示范说明,对外委托撰稿,聘请具备相关资质的专家、学者、教授担任主笔人,设置截稿期限,然后跟进并催促执笔者按时交稿。所有的稿件,不管是编辑部自己编写的还是委托外部撰写的,完成后都要反复推敲,尽量精简字数,带有例句的,必须核对例句,以检查例句是否符合释义,从原著引用是否准确无误。经过例句核对后的稿件,再由编辑部确定统一格式,指定字号或标注读音等,确保不会产生混淆和混乱。
定稿后的稿子就可以交给印刷厂开始第一版印刷,从这时候开始,辞典就进入反复修订的校稿环节。一般中型辞典,从一校要进行到五校,也就是说来回在编辑部和印刷厂往返五次,而大型辞典,可能会反复进行十次校对。
在一校和二校阶段,主要检查内容和版面形式;三校按照拼音顺序整理好所有的稿子,一窥整体效果,同时检查有无重复或遗漏的词条以及插图的位置;四校决定每一页的排版,调整插图位置,控制总页数不发生变化;五校进行最终确认和汇总,还要预留因国内国际发生重大事件而临时增加词条的空白位置。
简单梳理框架,已经感觉到编纂词典的繁重,而充斥其间的是永无休止的繁琐。词语是有生命的,原有的词语既会失去某些原意,也会拓展出新的含义,再加上时代的变迁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新兴词语不断产生出现,想要编出一本包罗所有词汇的辞典从源头上似乎就是不可行的命题。而更重要的是,词汇是人们交流的工具,是表达思想、传递感情、留存记忆的桥梁,是人类的文化能够代代流传的纽带,正如陈寅恪先生曾说:“每解释一字,就是做一部文化史。”编纂词典绝不是仅仅依靠编辑、执笔人就能完成,还包括广大的使用者,是集体智慧和心血的凝结。这本书只有五个章节,老一代的编纂人松本和荒木,为了《大渡海》选中了年轻的马缔,马缔在前辈的帮助下历经十五年完成《大渡海》,并在这一过程中,以实际行动和人格力量感染和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人理解并喜爱上辞典事业,这也正是文明能够薪火相传的不朽魅力。
对任何一种职业或技能的深入讲述都是令人着迷的,一是专,二是精,有汤有肉,有滋有味。这本书除了专业地讲述了一部词典的编纂过程,更多是关于某个词的含义理解,从开篇贯穿到结束。作为《大渡海》的执行人,松本、荒木、马缔完全是以词典为生活方式,随时都在思考某个词的含义,当年轻的马缔陷入恋爱困惑时,第一反应就是去查一下恋爱这个词:“指对特定的异性产生特别的爱慕之情,并因此置身于跌宕起伏的情绪中。心情激昂,渴望两人独处,分享精神上的一体感,若有可能也希望与对方身体结合,但往往难以如愿,令人郁郁寡欢;极少情况下愿望得以实现,则令人欣喜若狂。”接下来想到的则是解释中把对象限于“特定的异性”是否合适。当他中意的香具矢小姐发出主动邀请时,立时心跳加剧,有如登天,令马缔茅塞顿开的是一下子体会到“上”和“登”两个词的区别:“上”的重点在于向上移动后所到达的顶点,比如人们常说“上来喝杯茶”;而“登”则强调向上移动的过程,比如登山就是至以山顶为目标迈开双足攀登的整个行动。而被誉为辞典之鬼的松本老师,为了让年轻的编辑亲身体会三角关系,不惜让他们亲自体验一番,因为“即使熟知字面意思,倘若不曾实际陷入三角关系,终究无法彻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没有彻底把握的词汇,便不能给出准确的解释。对致力于编纂辞典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时永无止境的反复实践和思考。”
书中对各行业有一个简短的定义:以什么为业的人。这里的业不仅仅是行业或者职业,更有业力的含义,有些人投入到某一领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有些人是生来的兴趣和天赋所在,宿命般的走向必然的选择。书里塑造了松本、荒木、马缔这些酷爱辞典编纂事业的主人公,痴迷,认真,执着,顽强,因此才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专注力和持久力。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是幸福的,它来自于全身心投入的存在感和归属感,没有对生命有何意义的茫然思考,没有顾虑利益的违心选择,更没有做出选择之后的患得患失。人生像一支修正的剑,笔直地射向既定的目标,所以他们虽然也会有犹豫、挫败、力不从心和自我怀疑,却从不会放弃,总会肩负起这份使命,怀揣希望,勇往无前。
说到这里,想起写这本书的作者三浦紫苑。她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应聘出版社编辑时,应考作文受到编辑村上达郎的赏识,挖掘出她的写作才华,之后的《多田便利屋》和《哪啊哪啊神去村》连续获得图书大奖,而这本《编舟记》更是在二零一二年获日本全国书店店员全数支持,攻下第一名。我想,她一定热爱着自己所从事的出版事业,热衷于词汇在想象和情感支配下的恣意组合运用,更热衷于书籍这一奇妙的存在体,在《大渡海》最后的选定纸张阶段,她不遗余力地描写了辞典用纸那完美的滑润感:“薄而光滑,手感绝佳。虽然皮肤感觉清清凉凉,但纸张的色泽略微偏黄让人感到温暖。”“翻页的时候,纸面就像吸附在指腹上一般,但是却不会一下子粘连起好几页,也不会因为产生静电而粘在手指上。放佛干透的砂一样,爽快地从手指脱落开来。”作为同样的纸张爱好者,我分明感到一种纯生理上的愉悦和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