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盗版必究>
西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胜利,随后陕西新军及帮会起义,宣布陕西独立,陕甘总督长庚急调甘军入陕镇压。甘军首领马安良在古城、循化一带征兵扩军,组建精锐西军,东进陕西。行进途中宁夏帮会起义,响应陕西,西军分统马麒率军一部攻陷宁夏银川、灵武、平罗。随后马安良率部围攻乾州,至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宣统皇帝下诏退位,马安良等人见到从乾州城头抛下的诏书,方知朝廷大势已去,遂撤军回甘。公元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甘肃布政使赵维熙等人鉴于共和大局已定,即联络省内外甘人承认共和,组建临时议会,推选前清贡生李镜清为议长,至此,长庚才宣布清帝退位诏书,离开甘肃。
中华民国在乱世之中匆忙诞生了,但在这个积贫积弱,积弊日久的基础上建立的国家,北洋政府的政令军令并不畅通。一九一二年三月,袁世凯任命前甘肃布政使赵惟熙为陕甘总督,同全国各地一样,甘肃政局也是一片混乱。军界以马安良部实力最强,赵惟熙将其依为靠山,报请袁世凯任命马安良为甘肃提督。四月六日,袁世凯正式任命马安良为甘肃提督,但马安良既不上任,也不回古城,驻军兰州,改南滩街为帅府,观察形势。六月,因西军纪律松驰,风气败坏,一介书生、临时议长李镜清要求严惩带兵军官,裁军节饷。马安良为之盛怒,命令马麒派刺客将李镜清杀死于其卧室,一时舆论哗然,但北洋政府无瑕西顾,不了了之。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袁世凯任命马麒为西宁镇总兵,组建宁海军。到了九月,地方财政极度空虚,赵惟熙及布政使何奏篪竟巧立名目,提取各县所谓"盈余款",又定价卖官,谓之"报效银"。一九一三年六月,省署令各县开征田产、房产、验契税。一九一四年四月豫西土匪白朗率部进入甘肃,五月五日破秦州,二十三日破岷州,二十五日破洮州,情急之下,马安良率西军回防古城,沿洮河及太子山各关隘布防。
为了策应西军,马麒、马麟所部宁海军亦向东推进,沿王山、达里架山、小积石山一线布防,马峻所在的宁海军右营第一连由连长杨振新率领,在达里架山老鸦关驻防。
自上年腊月起,全军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发饷了,个别下级军官的情绪开始燥动不安起来。
"当兵头一个是吃为了吃粮,现如今半年过了不发饷,让家里婆娘娃娃都喝风罢屁呢嘛?"
"听说西军在兰州吃大户,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咱宁海军为何也不吃大户呢?"
"这怕不合适吧?连长不是常说军卫民而不扰民,民爱军而不畏军嘛,咱们去吃大户,与匪何异?"
"放你娘的狗臭屁,漂亮话谁不会说?可一家人老老少少肚子不答应啊!"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了马峻的耳朵里,他觉得乱世年间,防变甚于防火,军心燥动,不能不防,便建议杨振新下令收回各排各班子弹,交由连里统一保管并派精兵看守。然而杨振新出于用人不疑的传统观念及眼下面临的形势,不同意采取这一措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收子弹,这不是把兄弟们当家贼防了吗?弄不好反而会心生间隙,几个人说说牢骚话,泄泄气,过几天就没啥了。再说了,这白朗一路打来,势如破竹,如果西军顶不住,宁海军必须分出一部驰援。战场上瞬息万变的,说不准过几个时辰就要开拔前线,到时候再配发子弹就会贻误军机。"
马峻听连长说得有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闰五月的老鸦关,田野里小麦已经开始微微泛黄,青稞和豌豆还绿油油地长着。达里架山余脉的缓坡上,紫菀花一丛丛寂寞地盛开着,坡下老鸦关河扬着朵朵浪花不紧不慢地向远方的大冬河流去。
杨振新是汉人,并不作什么晨礼,但他起床很早。队伍就驻扎在一个叫城庄的村子旁,村里清真寺的宣礼声一响他就翻起身来,随便用驻地边的溪水抹了一把脸,便来到村里麦场上。溪水很凉,捧一把往脸上一抹,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朦朦胧胧他看见几个人影悄悄从连队营地走出来,沿着村边的小路匆匆忙忙向村头的山坡下走去。可能是士兵们去赶晨礼的集体礼拜去了,杨振新在心里想,因为村里的清真寺就在山坡底下。前线还远在洮河、太子山一线,这里算是后方,所以营地里晚上没有安排哨兵,也没有设置口令,只是将三只军犬的浪绳放得很长,如果有生人进出,它们会先知道的。
等他打完一路短拳,天就麻麻亮了,炊事班已经将油面茶、咸菜、馒头等早点用担子挑到麦场上,吃完早点,就要上操了,今早的科目是刀术。马峻点名的时候发现有四名士兵不见了,其中有一名叫王迪龙的班长,是去年冬天从第三连调过来的老兵,宁海军成立前在西军第四营第二连当副班长,和马峻打过照面。
这人到哪里去了?杨振新立即差人到村子附近去找,但没有任何踪迹,更麻烦的是这四个人走的时候带走了各自配枪和全班所有的子弹。杨振新立即下令全连进入警戒状态,并派出两组尖兵沿老鸦关河上下游两个方向搜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沿下游搜索的两个士兵中一个赶回了连里,枪支也不见了,并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王迪龙领着三个士兵摸了何家集土司何哈麻的堡子,并开枪打死六名家丁。
"何土司呢?"
"何土司被王班长吊在堡子堂屋前的杏树上,说不交出银子就杀了他全家。"
"那你俩怎么不制止?"
"他们人多,我们没敢动手,王迪龙杀红了眼睛,说我们胆敢回连里报信连我俩一起杀,我是假装肚子痛上茅房才溜出来的,枪也没敢去拿,怕起疑心。"
"这还得了,白朗还没打过来,军队先成土匪了,这不是要逼着老百姓造反吗?传令兵,备马!"
杨振新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
"连长,我去集合队伍?"
马峻请示到。
"不行,他手上有人质,只能智斗,不能蛮干,去的人越多他越会狗急跳墙。我一个人去,你带领一班士兵随后跟着,不要进堡子,半个时辰后若无动静,你们见机行事。"
杨振新跃上马背往村外的大路奔去。
"连长,连长,枪!枪!"
手枪太稀奇了,配发给连级军官的是一种比步枪稍短一点的马枪,这会传令兵拎着杨振新的马枪追了出来。
"算了,连长应该心中有数,他们有四杆步枪,或许不带武器更安全!"
马峻将传令兵拦了下来。随后他叫来一排长韩撒拉和自己的老底班,原来叫甲排乙目的一排二班十名士兵。
"平时我待兄弟们如何?"
"那还用说,像亲兄弟!"
"连长待大家伙如何?"
"连长爱兵如子,是少有的好官长!"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连长有危险,王迪龙犯了军法,正在何家集闹事,你们几个带上枪支弹药,立即跟我出发!韩排长,连里的事就托靠你先盯着。"
"放心吧兄弟,连里我会操心的,你多加小心!"
韩撒拉边说边将马缰绳递给马峻。
步兵不比骑兵,连里共有九匹战马,现在只剩下八匹,没有办法,只好将炊事班平日里驮军粮的三匹大骡子也备上鞍具,大家一溜烟向东追去。
何家集离城庄村约二十里地,是老鸦关河流域最大的集镇,这里很早以前归何家集土司衙门管辖,后来朝廷改土归流,设置治所,但何土司仍保留了世袭爵位称号。何哈麻是民国之前最后一代土司,虽然只有一个空头衔,但经过前辈几代土司经营,家境十分富裕,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家里养着十几名家丁看家护院。何土司衙门现在叫何家堡子,是何哈麻一家老小三辈人的宅子。
王迪龙一个月前就惦记上何家堡子了,今天清晨他带着三个早就串通好的老兵油子来到堡子前,家丁一看是当兵的,以为有什么公差,就开了大门。
"何土司在哪里?上峰有令,要他立刻到城庄村商议军民联手打白朗。"
"老爷在东挎院,要不小的先进去通报一声?"
"滚到一边去,军机大事,你来掺合?"
王迪龙一把就将家丁推了个趔趄。
三个士兵冲进东挎院,一个顺势躲在门扇背后,两个嗖嗖上了屋顶,站领了制高点。王迪龙一脚揣开屋门,何哈麻还在和三姨太睡觉,脑袋就被冰凉的枪管顶上了。几个家丁一看情形不对,慌慌张张提溜着火枪往院里跑来。家丁哪是正规军的对手,不用王迪龙下令,房上两个开枪就打,一下放倒五个,跑的最快的一个刚奔进大门就被门后的那位一枪洞串后心,扑腾一声倒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剩下几个丢下枪转身没命地往堡子外跑去。
何土司起初想装糊涂,说什么银子都在古城钱庄里,他这里没有现银只有银票,被两个当兵的一麻绳捆起来吊在院子当中的老杏树上,脚尖离地面一尺高,痛得他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只往下滚,一家老小全赶到西厢房关了起来。
"说,银子藏在哪里?"
"银子全在古城厚义祥钱庄里,堡子里没有现银……"
"是吗?"
"啪",王迪龙顺手就是一枪,将何哈麻的黑绵绸大档裤打了个大洞。
"还不说是吧,老子的子弹还有大用,留你两颗,下一枪取你命根子!韩文明,去,把他那个尕婆娘拉出来陪场子!"
"我说……我说……银子在……在堂屋东耳房地板下的银窖里。"
何哈麻由于紧张过度,浑身象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小便突然失禁,蜡黄蜡黄的尿水流了一大摊。
"刚才还嘴硬呢,原来是个怂胞!"
王迪龙不屑地骂着。
"王迪龙,给我把枪放下!"
一声怒喝,杨振新赶到了。
"呵呵,连长?什么大风把您刮来了!"
王迪龙看见杨振新一个人冲了进来,心放下了一半,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给韩文明使眼色,韩文明会意地往堡子外溜去,想看看杨振新到底带来了多少人,一会儿便走了进来,轻轻摇了一下头,他一个兵也没带来。
"王迪龙,你也算是西军老兵了,你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嘛?你们是在抢劫!你们已经犯军法了!"
"抢劫?我这算啥抢劫?孙大总统的椅子都被袁大总统抢了,还不是因为他手里有军队!小的们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几只瘦狗,只想在肥猪门上讨要一点银子糊口!"
"王迪龙,我知道你也是个礼花花拜的人,何哈嘛是汉人,你抢了人家汉人的银子,杀了人家下人,你就不怕老天爷的怒恼吗?"
回回把不能按时辰作礼拜而偶尔作礼拜称之为花花拜,杨振新虽然是汉人,但长期和回回在一起,对教门也略知一二。在他心目中老天爷也好,真主也好,都是一会事,就是举头三尺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神明。
"您少拿教门来唬我!那些个阿訇老人家们天天嘴里喊着舍散舍散的,我咋就看不见他们舍散的,一个个养得白白净净的。倒是一帮子穷鬼,一天到晚忙着舍散呢!"
"王迪龙,你今天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我且问你,这天下已经是民国了,你拿了银子往哪走?我知道你们七个月没拿到饷银了,今天也是事出有因,我劝你放下枪,统领那里我保你不死!"
"这您甭担心,我兄弟四个进了石门关两站就到洮州,我们跟着白朗走,反了!"
"你敢!"
"有啥不敢的?穷日子过不下去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您少废话,要不是看在平日里您对弟兄们的好,早一枪崩了!韩文明,你两个拿上搭链下地窖拿银子,要快。您给我老实点,陪我们到了石门关再说!"
王迪龙将步枪顶在了杨振新太阳穴上。
埋伏在堡子对面小树林里的马峻等人越等越心焦。
"马匹全留下,留下四人看守接应。其他人子弹上膛,跟我进去,他们有四个人,你们六人每两人盯一个,王迪龙由我对付,听我命令见机行事,快!"
马峻带领六名士兵鱼贯而入,正碰上韩文明和另外一个士兵提着两搭链沉重的光绪龙圆从堂屋里出来。
"哎呦,马文书,你也不请自来了,还带了援兵,你可看好了,连长在我手上,你敢动一下,我先要了他的命!"
"王迪龙,你也看好了,我们有七杆枪,你们四杆枪,咱一对一我还有三杆枪。我不为别的,见面分一半,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看如何?"
"哈哈,想不到你马峻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原来钱财面前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嘛!好说,好说,你们先把枪放下!"
"可以,我先放,我们放下两杆枪你们也放下一杆枪,就这么办!"
站在王迪龙斜对面,马峻早看清楚了,连长在王迪龙右侧,步枪一直顶在连长脑袋上,王迪龙单手握着长长的步枪,扣着扳机的右手正好和堂屋东侧的砖柱在一条线上。
他缓缓地把枪口往下降,在沿砖柱的那条线和王迪龙扣着扳机的右手正好相交的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这是冒险的一枪,只有三分的把握,如果打不准,或高或低了,王迪龙都有可能一枪暴了王振新。
"啪",子弹端端的正中王迪龙右手虎口,一声惨叫,步枪重重地掉落在院子里铺着石条的地上。
其他六人两人一组,早已把枪口对准了王迪龙三名同伙的脑袋,三人一看根本不是对手,立马放弃了抵抗。四个人很快被捆了起来,准备当天就往营部押解。
"马峻,你个狗东西,兄弟们平日里在一个锅里吃饭,你干嘛不一枪给我个快心?"
王迪龙骂着。
"给不给快心上峰说了算,我不能要你的命。你好端端的抢人家大户干啥?"
"你以为我想当土匪?我一家八口,老的老,小的小,除了媳妇在大户人家里当老妈子,吃一口饱饭,剩下的全靠我那点饷银过日子。七个月不发饷,我也是急了!"
王迪龙一点也不服软。
半个月后,白朗的队伍因为粮草不济沿莲花山向东撤军。宁海军回防青海后,军法处判王迪龙等死刑,立即执行,随后拖欠的饷银终于如数补发。马麒拿王迪龙一案做足了文章,甘肃各界一致赞扬宁海军军纪严明,执法如山,回汉一体,枪毙了四名回回老兵,为汉人大乡绅何哈麻撑了腰,也从另一个角度洗刷了他派人刺杀李镜清的恶劣影响。不久,宁海军总部下令嘉奖杨振新和马峻,并任命杨振新为右营副统领兼第一连连长,马峻为副连长。
饷银补发后,因为马峻力争,营里也补发了拖欠王迪龙七个月的饷银,加上自己七个月的饷银,马峻专门向杨振新告假两天,送到了古城西乡王迪龙家中。看着王迪龙破败的家、年迈多病的父母和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马峻感到非常无奈和心酸,回到连队后整天闷闷不乐地吊着个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