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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之后马四七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妻子哈丽麦勤劳朴实,平和稳重,锅灶针线各种家务特别能行,家里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大舅哥陕惟诚心疼妹妹住在炒坊里太辛苦,帮了马四七一部分银两,在老皇寺大巷口对面置了一块地,修建了新宅子。宅子很大,前院住家,后院种菜,马四七又买了两匹大走骡当脚乘,终于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掌柜。
掐指一算,自同治十年逃难到古城,转眼已经六年了,生活有了着落,光阴也好过了,马四七盘算着该去狄道县西乡封台堡子看望一下马国兴阿巴了。当年是老人家收留了他,养好了身子,并希望马四七能和他儿子舍姆斯结为兄弟,互相有个照应,马四七当时是含泪答应的。现在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怎么能忘记人家的恩情呢,况且教门也要求感恩真主者须感恩有恩于己者,作为一个回回穆民,这是起码的品行。光绪四年春天,马四七带着迎进门一年的新媳妇向封台堡子出发了。陕惟诚有点不放心,花钱从古城天咫镖局雇了一位镖师。
三月的乡下,田埂上,野草开始吐出新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鲜嫩的清草芽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梨树的嫩叶还紧紧地含着苞,杏花却盛开了,漫山遍野,粉的粉白的白,一丛丛,一片片,远远望去像一朵朵彩色的云。和煦的阳光下,蜜蜂们出窝了,杏花丛中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声响。沤了一冬的粪堆被农夫们均匀地抛洒在田野里,大地开犁了,新翻的泥土潮湿而肥沃。药水峡的积雪慢慢地融化着,苏集河在欢快地流淌,像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歌唱着向远方的洮河奔流而去。
马四七夫妻俩一前一后骑着两匹大走骡,哈丽麦骑的骡子上,鞍子后面还驮着一条鼓鼓的毛褐子长口袋,里面装着马四七为马国兴阿巴准备的冰糖、桂圆、核桃仁、春尖茶,还有他亲手炒制的半升大豆、半升籽瓜籽。镖师远远地骑着一匹走马跟在后面,长衫下隐藏着短弓和一把二尺冷钢刀。一路上夫妻俩有说有笑,六年来盘踞在马四七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终于像一团乌云一样被春风吹散,留下的只是幸福和美好。
晌礼结束的时候一行三人赶到了大河沿,苏家集刚散,赶集的人们三三两两往家里走。马四七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着,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牵着毛驴,驴背上驮着一条麻袋,多么熟悉的走首啊,马四七两腿往骡子肚子上一夹,吆着牲口快速往前赶去。
"阿巴,真主的平安在您上!"
马四七大声地说着"赛俩目"祝安辞。
"真主的平安在你们上!"
老人停下了脚步,六年了,他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骑着大走骡,穿着青缎子夹袄的年轻人是谁了。
"这位阿哥是?"
"阿巴,我是马四七,狄道县西坪村的马四七啊!"
马四七从鞍子上滚下身来,跑上前去紧紧握住了马国兴老人的手。
"马四七?你是同治十年……"
"阿巴,是我啊,侄儿子看您来了!"
"艾力海木都令俩,真主啊!我不是梦见了吧?我的娃呀,六年了,我以为你无常了呢!我的娃呀,这些年你到哪去了嘛,也不给阿巴捎个口信来,一直念叨着呢!"
"阿巴,我这不是来看您来了嘛!"
"哈丽麦,快下来,给阿巴说赛俩目!"
哈丽麦下了骡子,小声地给阿巴说了"赛俩目"。
"阿巴,这是我媳妇哈丽麦,前年冬上娶的,后面那位是镖局的魏把式,是古城北乡的汉人"
"好,好啊,我娃成家了,有出息,有出息啊!"
马四七把老人扶上骡子,亲手牵着骡子往庄里走去。
封台堡子,舍姆斯刚从地里回来,正和媳妇俩在门前场院里吃晌午呢,看见父亲骑着一头大骡子,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阿大,您把籽种换上了没有?……他们是谁?"
"舍姆斯,快,快过来,你看谁来了?"
"安赛俩目阿来库目!这位姑舅是?"
"我阿来库赛俩目,舍姆斯,兄弟,我是马四七,同治十年在你炕上睡过的那个马四七呀!"
"马四七?四七哥?你还活着呢吗?阿大说你大概是无常了!胡大呀,没想到今个的日子里见面了!"
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当天晚上,两个媳妇住在了厢房里,爷仨人睡在北房的西炕上说了半晚上话,害得睡在东炕上的魏把式也没瞌睡了。
"我们走镖的本来晚上就瞌睡轻,加上您爷仨要说一背斗话,再睡个啥,干脆我也听听吧!"
魏把式披着衣裳坐起身来。
远方的贵客来了,并且是本来认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了面的客人,马国兴决定要在家里念个"亥听"。羊己经于头一天下午宰好了,就等着下锅,晨礼一结束,全家人就忙了起来。马国兴的妻子带着儿媳妇和庄子里的几位年轻妇女下厨房,马国兴则去寺里请阿訇,舍姆斯忙着准备炕桌、洗盖碗子、下茶叶。
念"亥听"油香是一定要做的。头一天晚上发好的面掺上合适数量的干面粉、清油、鸡蛋,反复揉压,等到手感均匀、软硬合适时做成一个个圆形面饼,用切刀在面饼中间切两道口子,放入烧开的油锅里煎炸,到火候恰当,色红味醇时捞出,放在架子上把表面的油空干。今天炸油香,马国兴的妻子晨礼前洗了新鲜的大小净后亲自掌锅。
包子也是念"亥听"的一道传统主食。今天的包子用胡萝卜、羊肉、大葱作馅,面皮薄厚适度,再撒上一层干面。包的时候一个面皮大小要正好放在左手掌心,右手用木勺挖上拌合好的馅放在面皮上,左手五个手指旋转的同时,右手四个手指把面皮捏合在一起,正好是九道折子。包子由两位年龄稍大,厨艺好的妇女来做,年轻人没经验,一来掌握不好包子大小,二来捏不准折子的数目。包好后的包子放在蒸锅里蒸熟,趁热一个个拾到盘子里,再浇上一大勺油沫,一道正宗的回回包子就算做成了。
开学阿訇带着六个尕满拉来了,庄子里哲尔麻提上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了,大家互相道着"赛俩目",亲热地寒暄着。
"马庄头,你今天咋突然念亥听了,是谁的祭日吗?"
"不是祭日,是贵客来了,我侄儿子,从古城来的,大买卖人,领着新媳妇看我来了!"
马国兴有点自豪地说。
"你老汉啥时候又出了一个古城的侄儿子吗?以前没见过嘛!"
"兀是你不知道!同治十年,同治十年认下的亲,干侄儿,现如今在古城开炒坊,买卖大得很"
客人们陆续来齐了,阿訇和满拉被让上了北房的西炕,由马国兴、马四七作陪,其他人则坐在东炕上,舍姆斯坐在北房靠西炕边的椅子上,方便给客人上菜添水。西炕的炕桌上摆放着古兰经和铜香炉,一柱芭兰香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亥听"开始了。
片刻静默之后,阿訇首先诵读了古兰经开端章。
在回回看来,开端章是古兰之母,全经的精髓,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通过诵读、思考、实践开端章,人能够认识他的养育者真主,了解真主的尊名和属性,能够认识人走向真主的道路,那是一条不偏不倚的中正之路。通过诵读开端章能够祈求真主引领人走上这条正确的信仰之路、生活之路,从而获得今后两世的成功。
开端章结束时,所有在场的人低声诵念了求准词"阿米乃",祈求真主的应答。之后阿訇开始诵读古兰经节选本"亥听"。
"我祈求真主的护佑,免遭那被驱逐的魔鬼的蛊惑。奉普慈特慈的真主的尊名。艾里夫,俩目,米目。 这部经典,其中毫无可疑,是敬畏者的向导。他们确信那幽玄,谨守着拜功,并分舍我所给予他们的。他们确信了降示给你的经典,和在你以前降示的经典,并且笃信后世。这等人,是遵守他们的主的正道的。这等人,的确是成功的"
随着阿訇高声的诵读,一种庄严而忧伤的情绪渐渐升上人们心头,一些老人开始低声地哭泣起来。
阿訇在继续诵读。
"你们应当崇拜的,是唯一的主宰。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至仁的,是至慈的。真主,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永生不灭的,维护万物的。瞌睡不能侵犯他,睡眠不能克服他。天地万物都是他的。不经他的许可,有谁能在他那里替人说情呢?他知道他们前面的事,和他们身后的事。除他所启示的外,他们绝不能窥测他的幽玄。他的知觉包罗着天地。天地的维持,不能使他疲倦……"
所有人保持着静默,屋子里、院子中只有古兰经的诵读声……
古兰经节选诵读完毕后,又诵念了赞主词、赞圣词,最后,阿訇带领大家共同向真主作了祈祷。祈祷词中说,真主啊,求您恩赐我们的导师穆罕默德和他的门弟子、历代先贤和所有的天使们崇高和幸福,并永恒之。养育者啊,求您饶恕我们生活中奢侈的罪恶,赦免我们及我们的父母、师长、众穆民的罪恶,您是至仁慈的主,您答应我们的祈求吧!
"亥听"念完后,席面正式开始。开学阿訇特意交待要把从古城北乡来的汉人镖师魏把式安排到北房东炕上,让他尝一尝回回的"亥听”菜。
首先上盖碗茶,粉彩瓷的大盖碗里盛着已经提前下好的春尖茶、桂圆干、红枣、冰糖,沏上滚烫的"牡丹花"开水,每沏一次,舍姆斯都要低声念一次"台斯米"。随后端上瓜子、花生、核桃仁、葡萄干等干果,大家一边吃着干果,品着盖碗茶,一边拉着家常,以便留给后厨一段准备的时间。
不一会儿,丰盛的主食陆续端了上来。先是肉包子,客人面前,每个人的小碟子里盛着用油辣椒和陈醋拌好的沾料,用包子沾着吃,然后是白糖、芝麻、羊油馅的糖包子。两道包子之后,手抓羊肉、肉沫粉条、辣子鸡块、鸡蛋发菜、红烧鸽蛋、八宝米饭等主菜一一端上。每一道菜都讲究隔一段时间再上,前一道菜随即撤下,好让客人能把每种食物都品尝一下,每种食物都吃个差不多,尽量避免浪费。浪费食物对回回来说是一种大罪,教门说,食物是如此之贵重,以至于其可以放在古兰经经文之上,而其它物品,那怕是金银珠宝,价值连城,都不允许如此。
最后,给每个客人端上一小碗凉粉烩菜作为招待的尾声,阿訇和满拉临走时每人被赠予一些碎银,只因为他们是专为真主的教门而奔忙的人。
这顿"亥听"饭,最遗憾的是魏把式,因为是头一次吃,肉包子上来后他一口气吃了五个,糖包子吃了三个,这已经有点撑了。手抓羊肉端上来更香,吃了三根肋条肉,一块腱子肉,后面的菜就只有看的份,吃是吃不动了。
"哎呀,我说马掌柜,你倒是提个醒啥,早知道后面还有很多好菜,我尝一个包子就成了嘛!"
魏把式埋怨着。
"亥听"结束又住了一宿,马四七要启程回去了。马国兴老人把马四七、舍姆斯夫妇叫到北房,把自己妻子也叫了过来。
"真主的口唤,真主的定然,我们两家人从同治十年结下的缘分,这个缘分要接续呢!我有个心愿,希望你们能答应哈"
"我们听您的!"
马四七、舍姆斯说。
"你们兄弟俩现在还没有子女,我也不知道无常啥时候到来,将来我活着更好,无常了也罢,印善安拉,如果真主意欲,各方面条件顺的话,我希望你们俩能作个儿女亲家,你们看好吗?"
"好,阿巴,我和舍姆斯听真主的口唤,听您的安顿,我们高兴!"
"阿大,我们听您的话!"
"唉……好,人要一辈辈往下活,情义要一代代往下续哩,这一条亲戚路我无常了你们甭断哈,走下去!"
马国兴老人欣慰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看见了一个美好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