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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二月,离家近半年的马峻第一次从队伍里回到家中,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大冬天的,古城没有什么新鲜菜,马四七专门差人买了一只羯羊宰了,一篮从兰州七里河远道而来的稀罕菜~~~韭黄,婆婆哈丽麦和儿媳妇阿米乃则和几个佣人们一起忙着张罗晚饭,发子、面肠、手抓羊肉,还有韭黄馅的扁食。
晚饭时马四七打破惯例,全家人连同佣人、马夫都聚在厨房里的大条桌旁,热热闹闹吃起了团圆饭。多年没用的乌木大烛台被阿米乃擦得光油油的,点上新近从三星商行买来的大号洋蜡烛,屋子里一下比平日的菜油灯亮堂了许多。炉膛中,碳火散发出一阵阵匀匀的热气,驱赶着冬日的寒气。
"你让我的娃受罪了,你看一哈,又黑又瘦的,阿里还像个念书人!"
哈丽麦心疼地说。
"这个你不懂,军人就要黑红黑红的,那才叫个俊。"
马四七很不以为然地说。对于马峻评为甲等兵,并且还当了副排长,马四七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马麟这个人我没白交,够朋友!你看,让我的娃当排长了,啊?排长,你知道排长是多大的官吗?"
马四七不无得意地问妻子。
"我天天在家里转着呢,咋知道排长是个啥官!"
"排长,排长和县太爷屁股背后跟的班头一样大,很威风。"
"阿大,排长不算官,排长就是个带兵的尕头头,我还是副排长。"
马峻有点不好意思。
"副排长阿门了,副排长也是排长!我的先人辈里从来没出过官,辈辈都是庄稼汉,你阿舅家也差不多,辈辈的臭皮匠,我的娃是我们本家外家辈里出哈的最大的官……可怜你的阿爷奶奶,还有……,唉,四十年了,要是他们活着,看见孙子如今成了朝廷的官长,该有多高兴呀!"
马四七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惨死的父母和姐姐妹妹来,不由自主地老泪纵横。
"你看你,一家人正高兴着呢,你提兀伤心事干啥!"
哈丽麦连忙说。
"是啊,掌柜的,少爷给您脸上争了光,您今天应当高兴才对,甭说您高兴,连我们几个当下人的都打心眼里高兴!"
大家都劝到。
"好,好,高兴,高兴,不提了,不提了!唉……知感主,我没白活,真主把我厚爱了,对了,老婆子,主麻是哪一天?"
"后天是星期四,主麻夜头,外后天是主麻。你越老越糊涂了!"
"引善安拉,那就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家里念亥听,把寺里的阿訇、满拉都请上,还有我的那几个老阿巴,真主的疼爱,大家都沾个吉。"
和马四七一起从狄道县逃出来的那十几个乡亲,这几年老的老,亡的亡,能出门的也就剩下木匠掌尺马少贤、脚户行掌柜张尔洒、还有马买赛等不多的五六个人了。
"老汉,你听说了没有,我听人说买赛阿巴疯了。"
"疯了?老汉前一个主麻还在寺里念经着呢,阿门说疯就疯了?"
"这我也不知道,街坊们说疯了,一天到晚尽说胡话着呢。"
"可能是老糊涂了吧?他好好的咋就疯了呢!"
小夫妻一别半年,晚上阿米乃闹着要看马峻穿军装的样子。
"阿米乃,不是我不让你看,是杨队官不准穿着军装回家,知道啦?"
"为啥不准嘛,你不已经是营里吃粮的人了吗?"
"杨队官说乱世年间,兵匪一家,穿着一身老虎皮回家,路上老百姓看见害怕呢。"
"人家才不管什么羊队官牛队官的,就是想看嘛!"
"要不这样,下次我回来时悄悄地把军装包在包袱里,带回家穿给你看?"
"真的?主麻,你可不准哄我啊!"
"那是当然,大丈夫嘴里无戏言!"
"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好消息,还神神怪怪的?"
"本来嘛……明天阿妈要告诉你的……"
阿米乃羞涩地说。
"到底是啥好消息?快说,再不说我可不想听了啊,我要睡觉……!"
马峻嗔到。
"光知道睡觉……,从今晚起我不和你睡了,我和阿妈一块睡去。"
"为啥?为啥不和我睡?"
"你个呆子,你自己看嘛……"
马峻惊奇地发现妻子的肚子微微鼓起来了。
"哎呀……我马峻有后了!好媳妇,几个月了?"
"你自己算去,笨……"
第二天一大早,老伴哈丽麦带领家里上下人等忙着准备亥听饭,马四七领着马峻去请客人。
马买赛老汉已经八十三岁了,耳朵不怎么好使,眼睛却很尖,这会正靠着被子在家里东房炕上念经呢,看见马四七带着儿子来了,他非常兴奋。
"哎呦,尕四七来了吗?快,快上炕。牙古白,沏茶!"
老汉大声使唤着儿子。
"阿大,盖碗子已经备好了,开水还没开,稍微等一哈。"
"什么?茶叶完了?我这里有好窝窝茶呢,来,沏上。"
老汉转身去开身边炕柜的门。
“阿巴,我阿大耳朵越来越背了,声音尕了听不见。"
老汉的小儿子牙古白解释说。
"阿巴,明天是主麻夜头,我家里念个亥听,请您和牙古白来,一起吃个饭,沾个吉。"
马四七大声在马买赛老汉耳边说。
"念亥听?好,好得很,我来,引善安拉,我一定来。尕四七,你往我跟前坐,阿巴给你说个悄悄话。"
老汉让马四七紧紧挨着自己坐下,拉住了马四七的手。
"尕四七,你还记得同治十年吗?"
"阿巴,这咋能忘呢!"
"四七啊,阿巴给你说了,你可甭往外说,这是咱爷俩的悄悄话,成啦?"
"阿巴,我不说。"
马四七连忙答应。
"四七,你知道吗?西坪村的乡亲们都好着呢,没无常,都好好的!"
马买赛一本正经地在马四七耳边说,生怕坐在炕沿边的牙古白和马峻听见。
"阿巴,您记糊涂了吧,他们都无常了,已经无常四十年了。"
"我的娃呀,他们没无常,今早班达散我们还在一搭呢!"
"班达散?班达散在哪里……?"
马四七有些害怕。
"在西坪寺大殿里呀!你阿大、阿妈、你阿姐、妹妹,还有张学董,怀里抱着尕孙子,尕孙子一只尕脚上的尕鞋跌过着呢,大家都好好的,满脸喜气,吉庆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
"阿巴……您……您梦见他们了吧?"
"尕娃,阿巴哪能哄你呢,我今早班达就和他们一起作的!班达散我们还一起赞了圣,我大舅子赛尔德阿訇领着赞的!"
"赞圣……?阿巴……?"
马四七一脸惊讶。
"赞圣,我们一起念的穆罕麦斯……快,你听,他们又赞开了……啊,从苦难的美味中获福受益的人! 啊,从疾病的痛苦中得到滋补的人! 在漫长黑夜你为什么通宵不能安寝? 难道是在怀念泽塞兰的街坊近邻? 你洒下的泪水总是掺杂着血的印痕……"
马买赛突然用不太纯正的阿拉伯语高声颂读起著名的赞圣长诗《斗蓬颂》来。
马四七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阿巴……他们说您疯了……您没疯……您活的清清透透的……"
主麻前一天的亥听,念完古兰经节选后,马四七郑重要求开学阿訇海里录带领大家一起诵读一段穆罕麦斯,庄严而忧伤的《斗篷颂》再一次响起。
"……难道是凝眸遥望喀最麦的领域而热泪盈腮?难道是心灵深处对喀最麦的气氛向往热爱?难道是为来自喀最麦的喜讯而心灵欢快?难道是喀最麦的暖风轻轻吹来?亦或是那闪电划破黑暗,驱散阴霾?……"
马四七的直觉是准确的,还没来得及立宪,大清朝的大厦就忽啦啦倒塌了。
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由孙逸仙、黄兴、胡汉民等人指挥的革命军一百多人在广州举事,焚毁了两广总督署衙门。同年五月,西方列强逼迫清政府订立借款修路合同,邮传大臣盛宣怀宣布将商办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但却没能退还民间投资,从而引发了大规模的保路运动。十月,武汉新军突然哗变,湖北军政府成立,并改国号为中华民国。随后,短短的两个月内,全国十五个省先后脱离朝廷宣布独立……公元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宣统皇帝发布退位诏书,享国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清帝国破了,延续了两千一百三十二年的帝制历史也终结了。中国终于没了皇帝,而一个乱世却随之到来了。
乱世之中,军队的力量显得愈发重要。为了稳住西北边疆,公元一九一二年,北洋政府任命马麒为西宁镇总兵,马麟为宁海巡防马步全军右营统领。为了进一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和建设,马麟加快了军队近代化的步伐。在全面推行西式操练方法的同时,六月,马麟要求右营所属各队借鉴洋人及新军模式制定队歌,杨振新召集甲队副目以上军官商议队歌事宜。
"统领的意图很明白,我们不仅要在操练上实现新式化,而且要在精神上实现新式化,选队歌,唱队歌,就是精神新式化的一个具体行为。今天把兄弟们叫到一起,就是要尽快议定队歌!大家放开胆子说,这又不是打仗,错了咱推倒重来!"
杨振新作了开场白,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咱几个提议,本队的操练一直在用德式方法,队歌就选用德军军歌《大帅练兵歌》算了!"
几个参加过庚子之役的老兵说,并当场给大家唱了起来。
"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
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
第一立志要把君恩报,
第二功课要靠官长教。
第三行军莫把民骚扰,
我等饷银皆是民脂膏。
第四品行名誉要爱好,
第五同军切莫相争吵。"
"好!好!这曲子不错!"
大家瞎吆喝着。
"嗯,这个,曲甚好,词也甚好,听节拍唱起来也配合了行军步伐。但你们知道这是德军的军歌,当年我们这支队伍和八国联军交过手,打死了我们不少人,当时联军的司令就是德国人。我看这老对头的军歌咱就不唱了!"
杨振新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不,咱就唱军歌《巩金瓯》?"
《巩金瓯》是去年十月四日朝廷刚刚颁定的国歌,但仅仅颁定六天,武昌新军就发生了哗变,所以这首国歌只在军队中当军歌唱了几天,老百姓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说起来这首国歌的歌词还非常典雅,"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澡,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曲子由禁卫军军官溥侗谱写,曲调庄严肃穆,很适合在军队中演唱。
"这不是军歌,这是前朝的国歌。国破山河在,我们现在虽然拥护民国,拥护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但总归是前朝遗臣,唱着心中不是滋味,况且这歌词我听着都不大懂,不知道兄弟们能听懂不?"
杨振新笑着问大家。
"咱听不懂!"
"副排长马峻不是秀才吗?你给咱讲讲。"
大家又乱嚷嚷着。
"这队歌一要适合行军作战,二要人人会唱,三要老百姓能听明白,四要……这四要嘛,还要有咱们自己的味道,这样的队歌才算成功。大家再想想!"
杨振新对队歌期望很高。
"这么多说辞?这让人咋弄呢?”
"唱个曲曲,又不是打仗,统领也真是的!"
几个老军官嘟囔着。
"这就不对了,新式军队不但装备要新,训练要新,精神也要新,这唱队歌就是精神新,不能马虎。"
杨振新纠正到。
"报告!"
马峻站起来大声喊了报告。
"马排长你说!"
"报告队官,在下在古城书院念书时曾经跟先生学过五音,愿意一试!"
"好!何时能成?"
"军中无戏言,明日一早能成!"
"太好了,明日早操,咱们听甲排副排长马峻试唱队歌!散了!"
杨振新宣布散会,并定神看了马峻一阵,明早?你小子能成吗?他心想。
"哎我说马峻,你可拿捏准了,明儿一早别给咱哥俩丟人啊?"
排长韩撒拉关切地问。
"放心吧排长,看我的!"
第二天凌晨,全队官兵在操场集合完毕。
"马峻,上来,现在看你的!"
"是,队官!"
马峻走出队列站在石磨盘上,上次会操,队官杨振新就是站在这个磨盘上讲解了步兵操练六纲要。
"报告队官,我选的队歌,曲子是兄弟们人人会唱的河湟地方花儿小调《尕老汉》,这首曲子不但人人会唱,而且是四分音符,每分钟五十二拍,速度非常适合队伍行军。至于歌词,我先唱一遍,请队官和兄弟们听听,不成了还可以改!"
马峻清了一下嗓子,底气十足的开唱了。
"一支的个队伍么哟哟,
气势呀壮来么哟哟,
这么样的操来么叶子青呀,
这么样的走来么哟哟!
二十两的白银啦哟哟,
买一把钢刀么哟哟,
这么样的舞来么叶子青呀,
这么样的砍来么哟哟!
三十两的白银啦哟哟,
买一杆钢枪么哟哟,
这么样的瞄来么叶子青呀,
这么样的打来么哟哟!
奇台堡的军营么哟哟,
练本事来么哟哟,
这么样的保国么叶子青呀,
这么样的爱民么哟哟!"
"大家说,马峻唱的好不好?"
杨振新大声问。
"唱的好,咱们喜欢!"
甲排长韩撒拉头一个喊到。
"好,唱的好!"
大家伙一片叫好。
"兄弟们,成啦,咱们甲队的队歌,今天正式产生了,我要专门向统领报告。"
杨振新大声宣布。
由于调子人人都会唱,歌词又简洁明了,不用教,队歌当天上操就唱上了,把杨振新高兴得一整天见人都笑眯眯的。
消息传到统领马麟那里,他自然十分高兴。
"好,这个年轻人,能文能武,是块好料子,当然也离不了杨振新这个队官的栽培!还要让他挑更重的担子,现在要用年轻人呐!"
一个月后,马峻被营里任命为乙排排长兼队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