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王村,家家户户都要养猪。养猪,又不养多,一头,两头,顶多三头(三头已是罕见,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养不起)。
春天去集市上捉一只猪娃,开始养,一直养到年底。养得好的人家,一年下来,小猪娃长成了一百来斤的大肥猪,家里每个人看它的眼神都是笑眯眯的,欢喜得很。养得不好的人家,一年到头,猪长得瘦骨嶙峋的,还不足百斤,卖又卖不得,杀又杀不得。只好咬咬牙,恨恨然地再养它一年。
王村人家养猪,养到年跟儿,自己杀的少,卖出去的多。在我们家,我只记得杀过两次猪,第一次是过年,第二次是哥哥结婚。最记得的是过年那次杀猪。
杀猪是一桩非常隆重的事情,尤其是过年杀猪,特殊的气氛烘托下,更显得隆重。有的地方把这种活动叫做“杀年猪”,可见其重要意义。大人们都很认真地对待,提前约好了杀猪匠,今天杀猪,昨天就开始忙活,准备相关事宜。至于怎么准备,小孩子也看不懂,只是心情也跟着兴奋起来。
不但兴奋,还很紧张。平生头一次看杀猪。想起猪,便赶紧跑到猪圈去。这头猪明天就要走上断头台,可是它自己并不知情,今天它仍然心平气和地哼哼,踱出温暖的猪窝,走到食槽去安静地享用美餐,然后躺在猪圈里慵懒地晒着冬日的暖阳。
到了明日早饭后,参与杀猪的人员陆续到齐,站在清冷的院子里,说一会儿闲话,抽一支香烟,等烟气和哈气消散了之后,杀猪工作就正式开始了。
当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走向猪圈,那头安卧在宿舍里的猪,终于感受到了大难临头的危险,开始嘶叫起来。并四处奔窜突围,想要逃脱命运的扼杀。猪急了也会跳墙,而且猪圈围墙并不算高,它拼力一跃,逃了出来。可是院子里好多人,它能跑到哪里去?在人类的围追堵截下,猪被逮住了,四只蹄子被绳子牢牢困绑,仰面躺在地上。它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声嘶力竭地哀嚎。
杀猪匠早就磨好了一把杀猪刀,一刀下去,切断了喉管,哀嚎声嘎然而止。一只大个的琉璃盆放在猪脖子下面,鲜红的血浆流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流进盆里去。新鲜的血液汇集在赭色琉璃盆里,冒着蒸腾的热气,在寒冬腊月的空气里袅袅飘散,仿佛那头年的牺牲的灵魂渐渐远去。
猪的血终于流尽了,大半盆漾漾的鲜红液体。怎样处置猪血是个学问。要先放一些粗盐进去搅拌一下,这样才可以凝固。到第二日,把变成固体的猪血上笼蒸熟。熟猪血呈铁红色,切成一片片的,有许多透气的小孔,这样的猪血才是好猪血。炒猪血是过年时待客的一道好菜。
孔老夫子说,君子要远疱厨,因为宰杀活牲的场面太过血腥,看到了会影响食欲。乡下人不是“君子”,他们有朴素的生活哲学,遵从最原始的食物链规律,杀生的时候能硬下心肠,吃肉的时候也能安然享用并心存感激。
我也不是“君子”。小时候喜欢吃猪血,尤其喜欢吃母亲做的辣椒炒猪血。香,辣,略略的血腥味儿。吃到嘴里是一种脆而劲道的口感。
回到杀猪现场。猪血放完之后,要吹猪皮。怎么吹?在猪的一只后腿切个口子,插进去一根管子,几个大人轮流吹气,一直吹,一直吹,猪的肚子慢慢鼓起来,越鼓越大,像一个长了一身黑色毛发的大皮球了。据说吹猪皮是为了方便褪毛。褪了毛之后,黑皮球就变成了白皮球。
猪身上的毛好褪,最难褪的是猪头和猪脚。要煮一锅沥青粘猪毛,黑漆漆的沥青冒着滚烫的气泡,把猪头和猪脚放进去,等它们又重新变回黑猪头和黑猪脚再拿出来,等沥青晾凉了,定了皮,就可以撕下来,连同那些残留在猪头和猪脚上的结实的猪毛。
杀猪最零碎的活儿是收拾“下水”。一头猪有那么多“下水”,都要收拾干净,猪心,猪肺,猪肝,猪肚,猪肠,猪腰,猪尾巴……最恶心的活儿是收拾猪肠,要用手一点一点把肠子里的脏东西赶出来,还要把洗干净的小肠套进大肠里去。这样的活儿都是父亲下手来做,我看见那些像白蛇一样盘结在盆里的大肠小肠就逃得远远的,面露嫌恶之色。
可是我却喜欢吃父亲做的炒肠,腥香又劲道。有时候也凉拌。凉拌的时候要使劲放醋,以遮腥味。凉拌猪肝也是一道过年必备的下酒菜。母亲擅长做凉拌菜。猪肝切薄片,滴几滴醋,几滴酱油,几滴香油,撒上细白的葱丝,清香爽口。有客人来拜年时,母亲要提前备菜,我常常找借口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想尽办法偷几片解馋。
杀一头猪需要一天的时间。捕捉,宰杀,烫毛,开膛,肢解,收拾下水……大人忙,小孩子也忙,不离不弃地守候一天,就为了等一只白气球。气球是猪膀胱做的,王村人叫“猪尿(sui)泡”,洗干净了,吹满了气,拿一根白棉线系上,就可以玩上好几天。猪尿泡比买来的彩色气球结实,不易破碎,虽然色彩单一(只是薄薄的肉白色透明体),但是也足够给我们的寡淡冬日带来许多快乐。
等到杀猪匠把一头猪分割好之后,摆放在大大的案板上,王村街里,四邻五舍的人们便闻风而来,你要一块肋条,他要一块后臀,我要半只猪腿,呼啦啦,风卷残云般,一头大猪就被瓜分完了。我们家只留下了一些“下水”,两只猪蹄,一只猪头,十斤左右带骨头的肉扇,猪尾巴送给了劳苦功高的杀猪匠,另外奉赠好肉几方。
腊月里,暮色的降临虽然一线一线的拉长,也是四五点钟就逐渐昏暗下来了。忽地起了小北风,天色愈加阴郁起来,有“晚来天欲雪”的况味。众人收拾残局,母亲忙着切肉炒菜,款待帮忙的人们。
堂屋里的灯亮了,一大盆炭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一桌子喝酒吃肉者的脸庞。每个脸庞上都有着过年时才有的惬意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