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这黑灯瞎火里到哪儿去寻担架呢?出战勤那年倒是留下不少担架,可后来都叫人们拆了当柴禾烧了。从西岔抬她来的那副本来丢在马立生医院的大门后,不知让谁给抄去了;山里人对这种木头做的家什,根本不当一回事儿,谁需要谁用,也算不得非礼行径。
铁笛王站在新十字当街一思谋,这担架的事儿还得找大儿子王树本去张罗。其实这个儿子也不是他的骨血,那是老伴改嫁他屋里时带来的。虽然,他对二儿子小铁笛王建来和大儿子王树本,情份都胜过自己的亲骨肉,但也不是一样对待。好歹说,王树本还是老伴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小铁笛王建来却是他捡来的一个没爹没妈的蒙古孩子,所以,他把想学手艺的王树本打发到天源去吃劳金,而把王建来留在自己身边传他的铁匠本事。
那王树本不愿到私号上干活儿,可林业局去年又不收学徒,也只好去了,如今成了天源拉火锯的硬手把。铁笛王到了天源,跟看门人钟棠打了个招呼,就在火锯房里找到了王树本,把弄担架的事儿交待了之后,还叮嘱着要快当点送到马立生医院。
不知是王树本没听清后老儿的交待,还是那担架真的就不好寻,反正,铁笛王回到马立生医院里等了一个时辰,王树本才把担架送来。
铁笛王被鲁凤久家里的闹腾得好心烦,这时见了王树本,便锁起眉头冷着眼,没个好脸儿:“你真是不知个紧慢!我不是叫你快当点办这个事儿吗?”
“怪我?”王树本还一肚子气没处消融呢,“你脚前离天源,本是我下工的时候,可好,掌柜的让大伙儿去捣腾粮仓。”
“哦,哦。”铁笛王被噎住了,拨瞪着眼睛,说:“天源干嘛忽儿吧儿地捣腾粮仓?”
王树本一边帮鲁风久料理担架,一边不悦地回道:“那我咋知道?掌柜的又没说。”
“混!你长个脑袋瓜儿干啥的?你长两只眼睛干啥的?”铁笛王随口教训着,“凡事看不透,到老穷将就。还能有出息?”
王树本被后老儿数落得哭笑不得,眼前还有鲁春玲那么个大姑娘,更叫他下不来台,于是他顶了一句:“你叫我到天源,是叫我学徒,没叫我干别的。我还窝囊呢!”
“你窝囊个屁!让私人字号带点青年学徒,也是政府上准了的。政府上准了的,就必有道理。我可把话说前边,你可得给老子争点脸。”铁笛王说这话时,心里还在琢磨天源捣腾粮仓的事儿。
鲁春玲眨巴着眼睛听铁笛王爷俩的话,她一心想听出个子午卯酉来,倒把她妈的哼哼呀呀声丢到耳朵外边了。
铁笛王的话,因马立生的到来中断了。马立生是来相送的,他热情得很,问长问短,又给鲁风久家里的听了听病。他早想把这么一个没有油水的病人打发走,拘于七区长韩雪梅的官方面子,自己又想跟政府表示亲近,话就不好说了。现在是病人自己要走,他是又送客又赚情,还给带了一包子药,说是奉送不要钱。鲁凤久感激得嘴都瓢飘了:“这这这,这可咋说呢?”
“救死扶伤,服务民众,理所应当。啊哈哈!”马立生洒脱地摆摆手,意思是不足挂齿了。
他们抬着病人,出了医院正门,往北拐,马立生还站在门口台阶上招手。可惜山里人不讲究礼仪客套,没个回头张望的。
鲁凤久边走边摸怀里那包药,不无感慨地说:“这行医看病是个积德的行当,可这么送药,怕是也得把本钱赔进去哩!”
“他吃不了亏就是。”铁笛王笑道,“拆东墙石头,填西墙窟窿,过手讨个好儿罢了。”
“大哥,马先生这人,咱们没有过从,不知底,可不能这么编排人家哩。”鲁凤久反驳着。
“倒也是。今晚受他的药,算是头遭,往后在意品品就是,果真是个好心术的,倒该一辈子记着人家才是。”
他们刚才这几句话,被北来的顺风隐约吹进马立生的耳朵里;马立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踮着脚掌,在干净的水门汀小台阶上车转了身子,背起手来挺挺胸,悠闲地打量着喧闹过后的冷清幽暗的街道,听着烤地瓜的平淡的叫卖声。他是个习惯于大都会生活的人,看惯了霓虹灯,跑惯了跳舞厅,靠娘们,进赌场,泡咖啡馆,学学欧美人的生活方式,开辆雪弗莱兜风,叼根雪茄打弹子……当然,这些,他都没能尽情获得过,他只是愿如此尽情。为了这些,他冒险,他钻营,他耍手腕,他结交社会名流,他依附权势,他给洋人赔笑脸……
命运却将他抛到了深山小镇,抛到蛮荆草芥之中,抛到原始森林里。鲁滨逊还有个礼拜五陪伴,他有谁?石芝秀吗?这孤独、惆怅、等待、忍耐,会换得怎样的未来?他实在不甘寂默地了此一生,现在却只好跟天源和下河口的买卖人打交道,帮他们从天津、大连、沈阳的外国商人手里贩点五金铁货,做个经纪人,捞点有限的票子。想到这处境,他就心烦。抬手看看夜光手表,刚好九点钟,天源掌柜约他今晚谈一笔火锯条的生意。没法子,为了眼下过得手头宽绰点儿,也得干这种不爱干的事情。他信步下了台阶。
他老婆石芝秀提着件外套来到门外:“哦,立生,你可真是好心肠!那么个患者,也值得你送到大街上?你可别着了凉呀!”
“你懂什么?”马立生一把掠去石芝秀手里的外套,披到肩上,“你的舌头真该割下去!到街上来嚷什么!”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