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鼓乐队分坐在雇来的四挂四轮洋马车上;四挂洋马车分别堵在新十字街的四方路口上。十字路口正当央有两把椅子,上托一块大漆底子泥金贴字的大横匾,上写“服务新中国,经济大繁荣!天源字号贺献全镇同胞”。经理张天源长袍马褂的穿章打扮像是会亲家,站在大横圆后,摘下礼帽,满脸堆笑,四下里直点头,还连声高诵着什么献辞:“普天同庆,建国大喜;本号爱国,愿献菲薄;国富民强,国泰民安;新民主义,救我尘寰。本号今冬,扩大生产……”
看热闹的孩子们听不懂他念了些什么,顺着洋马车后边的大轱辘裆裆间钻进场子里头,又攀上洋马车前边的两个小轱辘,战战兢兢地去摸鼓乐手们手里的洋号大喇叭筒子——这玩意儿,在山沟里实在稀罕;孙洪仁忙拦挡,可怎么也胡拉不住一大帮淘气的孩子。
坐落在新十字东北角的天福楼饭馆掌柜的黑嘞嘞,看着这场面,艳羡得眼珠子发直:“啧啧,还是人家天源,字号大,派头也出众!”
张天源和孙洪仁在新十字的好地点没完没了地磨蹭。先是林业局一些吃长年劳金的职工组织的腰鼓队要进新十字开场儿,带队的是于永年;带队嘛,大小算是个领衔人物,于永年今儿是喜庆打扮,新做的蓝市布干部服,配着一块布裁下来的制帽,平时拔得没剩几根的胡子,今儿又上了剃刀子,以至使那毛囊发炎造成的鸡皮似的下颏冒了血筋儿,腰杆拔得溜直,不知是这身衣裳架的,还是内里那股当了国家干部的自豪,反正满有一种精神气儿!
他一见林业局的腰鼓队干敲打不挪窝,赶到队伍前头去交涉,被天源的孙洪仁迎住了,先递烟,后说话:“老于大哥,我们这私家字号不比官商,得靠众人照应,借个天时地利,造造声势,这才刚开场。但愿你给个人和的面子。”
“什么刚开场?你们在这儿说了半天叫人听不懂的话啦!”周围的孩子们嚷着。
于永年绷着脸儿:“今儿这是国家庆贺,你们也不该为了做生意上的事儿老霸一个地方呀!”
“哪儿来,这就快收摊儿啦!”孙洪仁斜楞一眼多嘴的孩子。
于永年在犹豫,总不好因这就闹红脸儿,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镇子上多少年了……林业局腰鼓队的打配锣的孙洪德这时凑过来:“咋啦?噢,是天源字号占着呐!”
孙洪仁和孙洪德虽然同姓,又同是下河口的人,却不是本宗本族,反是个表亲,孙洪仁是孙洪德的叔伯姨表弟。孙洪德在林业局,早先是个领队的山把头,现下是林业局的业务指导员。他俩过从不多,见面点头,过得去就是。可这当口儿上,孙洪仁可来了亲热劲儿:“表哥,你跟老于大哥核计核计,你们腰鼓队先绕个弯儿,说话这就给你们让场子。”
孙洪德鼻子抽抽,给于永年使了个眼角;于永年迟疑了一下,把孙洪仁递给的那根烟卷儿夹到耳轮子上,回头就要把腰鼓队往胡同里领;一群打腰鼓的正在兴头上,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七嘴八舌地说于永年是个废物,闹得于永年脸上下不来,木格胀(不体面又无所措之意。土语。)地在道边站下来。
孙洪德跟他咬着耳根子说:“得罪容易交人难呀,人家张天源啥茬儿?县工商联当着主任哩!况且,电匣子里也号召发展经济,鼓励私号的爱国性儿。别因小失大,再闹个打击人家爱国积极性的不是。你这才弄上了个官差干部……”
于永年眨巴眨巴眼睛,豁出脸来任打腰鼓的骂去,赔着笑模样直摆手:“走走走,哪儿不一样乐呵?何必都挤在一块儿呢?”他连拉带拽,把林业局腰鼓队赶进胡同里了。
脚跟脚的工夫,打大街西头来了鲁凤久领跷的西岔高跷队,也是进不了新十字的场子;张天源还站在十字街当央的大横匾后头演讲:“本字号为履行劳资互惠原则,每月除了发放劳动优秀者津贴之外,每位员工都可得到一双胶皮鞋水袜子……”
“嘴唇子抹油,花舌子会绕,一年一个调门!”有人不爱听张天源的;也有怕听不清的,把脖子抻得老长,在悦来栈浮呆了一夏的何大顺就是一个。好在谁干什么事儿,都有赞成与不赞成的,众口难调,张天源不在意听众的态度,只管信自己的意儿讲来,也顾不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生意人嘛,上心的是财源茂盛字号发达。孙洪仁倒没听清他都讲了些什么,维持这样个场面就够他忙活了;一见西头来了高跷会,颠着个纸扎似的身子轻飘飘又窜到西边去,跟领跷的鲁凤久也是先递烟卷儿后开口,重复着跟于永年说过的那套嗑儿。
鲁凤久听了,说:“那我们就稍等你们一会儿。”
孙洪仁一见这个主儿不同于于永年,寻思寻思,又笑嘻嘻地说:“这位大哥,我看,你也不必等了。你们一个屯堡里进城凑热闹的,哪儿耍不成?新十字这儿,本公司也许一直占到晚上;晚上还有耍龙灯放花炮的花彩儿呢!”
“哟嗬,这块地皮你们买下啦?租下啦?”鲁凤久一听孙洪仁说话霸道,话味儿也变了。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孙洪仁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
鲁凤久哪受得了他这么冷落?脱口说道:“现下世道不同先前了,你们别按照老章程那么仗势欺人!”
“变了?变了天变了地,仍是狼吃肉狗吃屎。你咋呼什么?下河口那边小火车呼隆一声还没镇住你这乡下佬儿?嘚瑟!”孙洪仁也是急里信口海,把心里的话兜出来。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