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七年(1180)庚子,陆九渊四十二岁了。回想鹅湖盛会,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间时殊事变,幸与不幸,纷至沓来。他还来不及总结槐堂教学和鹅湖论辩的得失,心灵的负荷已经超过了他的承受力。四年前的春天,继母邓氏丁忧;今年春天,又听说“东南三贤之一的”张栻(南轩)先生晏驾;深秋,季兄陆九龄病逝,他再也听不到七九哥的教诲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陆九龄在鹅湖与会时,“湖南茶寇剽庐陵(吉安),声摇旁郡,人心震摄。旧有义社以备寇,郡从众请以九龄主之。”(《宋史》卷四百三十四12878页)后至兴国军(江西兴国)任教授。“及至兴国,地滨大江,俗俭啬而鲜知学。九龄不以职闲自佚,益严规矩,肃衣冠,如临大众,劝绥引翼,士类兴起。不满岁,以继母忧去。服除。调全州教授(全州—广西全县,湘桂通途,南宋属荆湖南路)未上,得疾。”(《宋史》12879页)九龄是在夏中得“寒热之疾”(疟疾),接着是“脾泄”(转痢),忽好忽坏,卧床数月,服药无效。“先生虽卧病,见宾客必衣冠,举动纤悉皆有节法……先生未尝不以天下学术人才为念。病中言论,每每在此。”(《陆集》316页)九月廿九日,坐于床,问疾者必留与语;幼者人人有所训,谈笑欢如也。”(同上)夜深人静,问疾者和亲人们都走了。老槐树摇曳着秋风,瑟瑟作响,陆家老屋一片死寂。儿子陆艮之(伯山)在床边侍候(九龄夫人王氏早逝)。子寿忽喊:“子静,子静。”伯山说:“叔叔回滋兰休息去了。他熬了几个夜,今日在此一天,明早再去喊吧?陆九龄只好罢了。他长叹一声:“比来见得子静之学甚明,恨不更相与切磋,见此道之大明耳。”随即要儿子搀扶,自己勉强支撑着起床,整衣襟、理须髯;然后正卧,将两手叠在腹部,不复言笑,在窗外钡(cong)铮铮( zheng)凄凄切切的秋声中逝世!享年四十九。当陆家老屋报丧时,青田全族哀哀痛哭。子静从五里外的滋兰赶来,跪拜叩头,无限悲痛。从此他失去了七九哥,一位良师,一位亲人,一位人生旅途上耳提面命的长者。当侄儿伯山转告父亲临终的话语时,子静泣不成声,昏厥在地。
在办丧事中,子静含泪执笔写《全州教授陆先生行状》。他原想鹅湖之会”细述,一想七九哥生前常说的话,自觉不妥,只好一笔带过。当他写到:
先生(指陆九龄)曰:人之惑,固有难以口舌争者。言之激,适以固其意,少需之,未必不自悟也。扞格忤狠之气当消之,不当起之。责善固朋友之道,圣人犹曰:不可则止,况泛然之交乎?又况有亲爱之情者乎?虽朋友商榷,至不可必通处,非大害义理,与其求伸而伤交道,不若姑待以全交道。且事有轻重大小,吾惧所益者小,所伤者大,所争者轻,所丧者重故也。然有时而遽言之,尽言之,力言之者,盖权之以其事,权之以其人,权之以其时也。(《陆集》316-317页)不禁泪下如雨。一时,鹅湖之会的情景都到眼前来。七九哥“全交道”之论,是处世之谈,也是至理名言。虽说自己在鹅湖粗心浮气,但并非“杆格忤狠之气”;何况事关明“道”,自己是“遽言之、尽言之、力言之者”,无非没有注意“权事、权人、权时”…子静心中是无大悔的。
他只是“拗”吗?
五年前,他和七九哥因闻警从鹅湖急赶回家时,就对湖南茶寇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汉书龚遂传》有:“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民不聊生,为饥寒所迫,只有上山为寇,就像小孩子戏弄兵器于积水的潢池内一样,不是真正的叛逆朝廷,举旗造反。七九哥替代已死的陆谔,自愿主“保伍”是可以的,但他不主张和茶农兄弟打仗。后在《祭吕伯恭文》中,他写道“潢池之兵,警及郡界;亟还亲庭,志不克遂”用上“潢池”这一典实,即是他“拗”的表现之一。
易简“心学”是汲取了南禅“曹洞宗”顿悟派大智慧的。这一点他是始终承认的,但这决不是“禅”。
在槐堂教学时,不知从哪儿刮来阴风,流言蜚语,硬说“金溪之学是禅”,弄得槐堂人心惶惶。临川吴金玉先生来去槐堂最后承认此处是“圣学”就是个明显的例子。最近,学生曹立之又听信“陆门是禅”的谗言,有逃“禅”之意,看来他非高度警惕不可。“鹅湖之会”的第二年,他在《与王顺伯》的信中写道:
兄弟两与家兄书,大概谓儒释同,其所以相比配者,盖所为均有之者也。某尝以义利二字判儒释,又曰公私,其实即义利也。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间,灵于尊物,贵于万物,与天地而为三极。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尽人道,不足与天地并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虽至于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皆主于经世;释氏虽尽未来际普渡之,皆主于出世。今习释氏者,皆人也。彼既为人,亦安能尽弃吾儒之仁义?彼虽出家,亦上报四恩(30。日用之间,此理之根诸心而不可泯灭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为教,非为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为深造其道者轻重。若吾儒则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释氏可怜悯者,为未出轮回,生死相续,谓之生死海里浮沉。若吾儒中圣贤岂皆只在他生死海里浮沉也?彼之所怜悯者,吾之圣贤无有也。然其教不为欲免此而起,故其说不主此也。故释氏所怜悯者,吾儒之圣贤无之;吾儒之所病者,释氏的圣贤则有之。试使释氏之圣贤,而绳以《春秋》之法,童子知其不免矣。从其教之所由起者观之,则儒释之辨,公私义利之别,判然截然、有不同者矣。”(《陆集》17页)这封信,七九哥生前也是赞许的,难道用“公私义利”言“儒释之分”,又是他“拗”的表现之一吗?
说他“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在张先生逝世的凶讯传来,他不无深悼。《与包显道》信中写道:“南轩物故,何痛如之!吾道失助不细。近方欲通渠书,颇有所论,今遂抱恨矣。”(《陆集》85页)南轩先生为湖湘学领袖,虽未谋面,但他也和元晦先生一样,指责陆学为“禅”,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想和他通讯请教,却传来他的死讯。子静视此为“吾道”(即儒教)之大损失。他虚心向“东南三贤”请教,“颇有所论”,探求“救儒复圣”之道。这是“目中有人”,还是“拗”呢?
子静今年搬到滋兰居住来了。“滋兰”是书斋名。在距离青田里南五里的红壤山岗上,靠毛坊很近(今名:毛坊殿)。这是“陆家老屋的祖业,有围林屋宇;虽说简陋,却也幽静可人。槐堂弟子越来越多显得屋宇狭窄,人声嘈杂;加上“存斋”二字与人巧合,书斋起名“存”的不少。据他所知,元晦就在年轻时写过《存斋记》:“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君子于此,亦将何所用其力哉?心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则存之道也。如是而存,存而久,久而熟,心之为体,心将了然有见乎参倚之间,而无一息之不存矣。”
因此,陆九渊决定将此旧屋稍加修葺,颜之曰:“滋兰”。因为平日最喜读屈原大夫的《离骚》经,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之意,寓为“内圣外王”广泛地培养人材。他写给包显道的信中说:“某今岁与朋友读书滋兰。在敝居之南五里许,密迩毛坊大路。诸况明甫必然言之。写至此,方记得曾与显道一到其下议事来。但当时未有滋兰之名耳。(《陆集》85页)这些时,因七九哥之死,他陷于深深的悲痛中,整日在“滋兰”书斋闭门不出。好在春弟出出进进,与他作伴,稍解寂寞。春弟从鹅湖回来以后,常对人吹嘘五相公六相公如何如何,在鹅湖与元晦先生辩大道……鹅湖山顶上的黑仙鹅也下凡托梦,打得老虎落荒而逃 他会下围棋。曾经与桂店(鹰潭)的来客制子手谈,杀得天昏地暗。
他又喜欢讲民间故事,加上自己的创作,添油加醋,神乎其神。子静听了,一笑置之。庚子年除夕,是在沉闷、忧郁的气氛中度过的。正月过去了,春天又来到人间。二月春暖,“滋兰”小圈里柳丝袅金,桃枝绽蕾,蓬蓬的马蹄香(即:杜衡)放出一阵阵浓郁的暗香。这时,陆春弟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六相公,你不是说去游匡庐么,带我去吧?”子静说:“不。这回要带几个学生去见元晦先生。我是去请他为七九哥写铭文的。你就不必去吧。”春弟年轻,身强力壮,好游山玩水,听说这回不让他去,已经不高兴,撅着嘴唇说:“不要我去…六相公你会吃亏的…”子静心里烦躁:“什么意思?多谢好意。不必替我担忧。”春弟还在唠叨:“元晦先生手下人多。如今庸斋先生又过世了……六相公单枪匹马去匡庐,就不怕吃亏吗 再说,最近听说朱熹说你教学不行,说话有个黑什么……黑……啊,对了,有个黑腰子呢!”
子静心里一惊,又觉得好笑,随即镇静下来:“春弟,读书人之间的事复杂呢。元晦兄比我大九岁,学问很深,够得上做我的先生……你就别管了,还是在家帮陆家老屋多划算春耕春种,少管些是非,好吗?
滋兰书斋外,一声声:“布谷!布谷!”杜鹃鸟在远处啼叫。
陆春弟走后,子静更是烦躁不安。他手踱步走来走去……什黑腰子”?又是白鹅,又是红鹅,又是黑鹅,如今又来了个“黑腰子”!“为学之方譬如腰疼”,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腰”字?……我的教学有什么“黑腰子”?他说闲话也太多了!明日“南康之行”会是什么结果呢?
陆九渊陷入深深的思索。他还在踱步,轻轻地讽咏着《离骚》中的诗句: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tjue)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