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是怎么回事?”
避役站在大厅,手上拿着祖父的回忆录。此刻林先生正准备出门。
父亲为了庆祝林惜的生日,最近待在家中。但林惜似乎并不愿意见自己的父亲。
“什么怎么回事?”林先生戴好手套,开门。
“您说过,当年曾祖父是在大小姐病逝后,才合法继承洋馆的,对么?”
避役追着林先生,没有一丝退意。
林先生口中含糊地应着,没有停下步伐。
“那为什么在祖父的回忆录里,写着大小姐死于中毒,还恰好是在曾祖父前来投奔之后?而且负责大小姐尸检的验尸官不久之后也死于非命,真正的尸检报告也一直没有公布于众!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避役的声音在发颤。很难得,他居然会选择与林先生正面对峙。但为了自己的姐姐,这些不足为奇。
“把它给我。”
这就是林先生的回答。
“您这是……”
“他老人家记错了。这些话如果流传出去,也只会变成损害我们家族名誉的流言。”林先生说罢伸手,要求避役交出回忆录。
见避役没有让步,他只好摊牌:
“就算知道了过去,你又能改变什么。把这些烂在肚子里。没人会知道,除非这房子长了嘴。”
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避役最后还是屈服了。他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但显然,自己的父亲知道隐情。
林先生让管家把回忆录放进展览室,锁好。
经过这番遭遇避役也不敢再回去见姐姐,怕她问起,自己却说回忆录被父亲没收了。
闷闷不乐的他只好回房,打开电脑,继续搜寻有关抑郁症的信息。
理论知识他已经吸收完毕,接下来他想去看看网络社区,看看真正的抑郁症患者是什么样的。
这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痛苦。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一定是得抑郁症了。大家快来安慰我!”有人这么说,顺手附上自己的自拍。
“加油,你可以的!”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小美女真漂亮,一定可以战胜病魔的!”
底下可谓一呼百应,陌生的网民们把自己的鼓励纷纷献上。
“靠吃药又熬过一天。今天先留个言,以防突然出事。或许对于我,死亡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也有人这么说。
“一天到晚叽叽歪歪,想死就死呗,还编一个病出来。”
“哪个抑郁症会光明正大说出来。哗众取宠。”
“我比你还惨,那我怎么不去死?”
“智障。”
底下很多都是这样的评论。
又看了很多,避役感到越发困惑。或许在这种地方寻找素材并不是一个好点子。他最后关掉电脑,开窗通风。
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就算是如此挂念自己姐姐的他,也无法体会此刻她承受的痛苦。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多的陪在姐姐身边,以防她做出傻事。
明天,就是林惜的生日。林惜依旧待在石塔,午饭她依旧没吃,她把饭粒黏在窗台,撑着脑袋,看麻雀们争相吞吃米饭。避役则在她身旁,有些手足无措。
“今天天气好糟糕啊。”林惜突然喃喃。避役向外看去,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你知道么,在我看来,死亡其实是一个过程。”林惜用手指拨弄着头发,“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在死亡了。先是你的灵魂,后是你的心,接着是你的知觉,最后是你的身体。”
她没有追问曾祖父的事情,也对回忆录被没收只字不提。
但避役确信,大小姐之死的真相,已经深深伤害了林惜的心。祖父的本意应该是希望后辈能正视这段历史,并将其公开。可这对于林惜来说,只是徒然加重了心理负担。
如果真的如祖父所言,是曾祖父通过某种低劣手法,从自己远房表妹手中攫取了洋馆的继承权,接着怕阴谋泄露,痛下杀手害死表妹,那避役恐怕会一生不得安宁。
可仅仅这段文字,还不足以证明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林惜心神不宁的样子,证明也好,推翻也罢,要是能有决定性的证据,或许她便不会这样担惊受怕了。
“我感觉自己就在迷宫里。无论怎样都走不出迷宫。而你们却站在迷宫外等我。你隔着墙,不停地朝我喊话,鼓励我。抱歉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如果我真的出不来了,就别等我了。”
避役一言不发,陪在林惜身旁,直到夜幕低垂。
“我有点累了,你先走吧。”林惜突然开口。
“我再和父亲谈谈,他总会理解的。医生也说了,坚持吃药,病就一定能好!”避役坚持留下。
“别瞎操心啦。我会好起来的。生日那天,记得替我向林下还有爸妈问好!”林惜突然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亲弟弟。
“我爱你。”
“我……我也是。”
“告诉林下,姐姐也一直爱着他。”
“好吧……我知道了。”
避役红着脸移开目光,只是叹气,没再说话。
最后,在林惜的一再坚持下,他提前祝自己的姐姐生日快乐,轻轻掩上房间的木门,离开古塔。
林惜则一直待在塔上,看着远方如同繁星的灯火。
根据林先生的安排,今晚烟火照常升起。光芒映照天空,也勾勒出她憔悴的面容。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把红色的浆果,这些果实她以前在树上看过。她还记得在树上如此记载:
马桑果。果实鲜红,成熟后变黑。含有植物毒素,大量食用可致命。
而根据祖父的回忆录,曾祖父就是用这种植物,杀害了大小姐,夺去了这栋洋馆的继承权。
如果大小姐真的含恨九泉,希望杀人犯的后代血债血偿,那就由她来直面这些。
更何况,她为此精心策划了很久,这一次她绝对不能失败。
为了避人耳目,她打算趁着烟火炸裂的掩护下,完成自己的解放。
毕竟,她已经被困住太久了。她下定决心使用一个方法来脱出。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方法。她确信自己终于找到了这道迷宫的出口。
她也确信,如果无法拯救自己,那就牺牲自己拯救别人。
她在这段时间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一个孩子——某个小女孩——背着硕大的烟花来到塔顶,那时天空被阴霾笼罩,在白天看不见阳光,在夜晚看不清群星。
她知道此时此刻,这世上还有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在痛苦中挣扎煎熬。有些苦痛来自自己的病灶,有些苦痛来自他人的冷眼与误解。
她生病了。她需要的是理解与治疗。她需要的是陪伴与关爱。就和平常的感冒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感冒格外漫长,漫长到她已经病入膏肓。她的很多病友们也是。
但这终归只是她一人的战斗。
如果她能化作惊世的烟火,在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告诉世人——死亡就是这种感冒的最终后果,但在这之前本还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补救——那么她将欣然接受。
她会照亮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有短短刹那就被黑暗吞噬,哪怕大街上的人们未曾抬头仰望,哪怕下一秒火光点燃身体她随风而去。她决心已定。或许这个烟花可以带着她直冲云霄,拨开云雾看见久违的蓝天,就和她童年见到的天空一样。
她仰头,把果实吞下。
她探身出去,此刻烟花满天绽放。
她笑了。身后,传来避役敲门的声响。
她转身,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包括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自始至终没有怨恨过任何人。
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她的死是为了任何人。
“我记得在林惜去世后,她生前的日记被发表,里面记载的内容引发了很多讨论,很多人因此开始去了解这种疾病,算是了却了她的愿望吧。”
海市蜃楼般的回忆散去后,少年叹气。周围的环境变回晚宴的宴会厅,看来这场异变已经画下句号。
“如果这付丧神仅仅是想把真相展示给我们,让目击者替它消除怨恨,那么它的危险性就将大大降低。”少年说罢抹去眼泪,“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受了那么多苦。”
“好啦好啦,大洋馆,你已经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了,存在感也刷过了,现在能不能放我们走?”维维安双手枕在脑后,嘟囔着。
“维维安,你……”
“归根到底,所谓的付丧神,在我看来只是在耍脾气的工具而已。”这个小男孩眼中闪过冷光,“就算看上去有喜怒哀乐,外表和我们一样,但工具,毕竟只能是工具。”
“你有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少年对他的冷漠感到难以置信。这早已不是第一次。
“还不是生活所迫。”维维安冷笑。
“喂!那边有人吗?我听见有人说话!”大厅对面传来呼喊。两人循声望去,竟是海柳与鹤天。
维维安见状立刻换上笑脸,拉着少年朝他们跑去,大声诉苦自己担惊受怕了一整晚。
“先别动!危险!”
鹤天话音刚落,大厅里的桌子与餐具着魔般飘起,从四面八方向维维安砸来。
鹤天甩出念珠,化作屏障弹开这场突袭,海柳顺势扑来,将两人转移到安全地方。
似乎感应到目标离开攻击范围,那些悬空的餐具与桌子如断线木偶,纷纷落地。
“鹤天,所有人都跟紧了吧?”海柳回身确认。在她身后是一批被困洋馆的客人,他们可被刚刚的变故吓得不轻。
“那是什么情况?按理说洋馆给我展示了真相,洋馆的格局也恢复正常,应该能放我们走了吧?”维维安惊魂未定。
“你也看到了。这次的付丧神只想告诉我们过去的真相,按理说应该没有如此敌意。可从刚刚开始,我感知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它现在正逐渐夺取洋馆的控制权,向我们发起进攻。”
“我们现在太被动了。市里负责管事的付丧神被称作‘委托人’,算上我们俩一共才三个。”海柳跟着犯难,“而且这里是第三个人的管辖范围,可她把我们视作竞争对手,不知道关键时刻会不会帮忙。”
说罢,海柳望着窗外扭曲的天空。她胳膊上有不少擦伤,应该是一路上保护客人们留下的。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束手无策么?”维维安问。
“不。”鹤天摇头,“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是什么让付丧神突然活跃。有一种可能性最大:林下说过,这屋子里的投影仪由以灵供能。如果高浓度的以灵泄露,很可能就会唤醒付丧神。”
“那能源室在哪?我们去切断能源!”维维安如获救星。
“这就是问题所在……”海柳与鹤天面面相觑,“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啊。”
“只有找到林下才行!他现在和车河紫在一起,要是他们也被这些家具攻击,后果不堪设想!”少年心急如焚。
“我知道能源室在哪。”众人寻声望去,是林先生。
眼前和蔼的林先生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洋馆回忆里冷酷专横的形象对应上,大家脸上多少都有些尴尬。
“我会帮忙疏散客人,最后随你们前往能源室。”
“告诉我们在哪边就行。屋内凶险莫测,身为人类贸然进入很不明智。”鹤天说。
“在救出我的孩子之前,我不会离开洋馆。”林先生没有让步。
鹤天还欲开口阻止,海柳轻声打断道:
“鹤天,让他和我们一起来吧。”
林先生闻言鞠躬致谢。
“虽然我不想干涉别人家事,但我还是想说,”海柳握紧双拳,“事情结束后,请您设身处地与孩子好好谈谈吧。我猜,他已经等了您太久了。”
林先生沉默着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女孩的尖叫,随后而来的是玻璃窗的碎裂之声。
所有人听得真切,这就是车河紫的惨叫!
众人慌了阵脚,他们焦急万分的呼喊在大厅回荡。
可惨叫之后,无论大家怎么呼唤,都已经没有回答。
“先把这些人送出去。这里离大门不远,只要离开洋馆,他们就能逃出生天。”鹤天攥紧念珠,发话。
“那林下他们怎么办?”海柳没想到自己的搭档会做出这般决定。
“我们现在分身乏术,而且拖得越久,身后这些人受伤的几率就越高。我们不可能因为几个人害得大家全军覆没。只能分批救所有人出来。”鹤天看了眼他们保护的这批客人。经过这晚的遭遇,他们早已精疲力尽,长期的压力已经快要撑破他们的神经。
“抱歉了。你们一定要撑住。”
海柳甩出一拳砸在墙上,低声咒骂自己的无能。
随后鹤天在队伍前方领头,海柳殿后,所有人火急火燎朝洋馆外疏散。
此刻车河紫正搀着林下,步履维艰。周遭环境恢复成刚开始的走廊,从头顶一排排天窗外,冰冷的月光照进切割地面。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在光与影之间穿梭。
“我的药呢?”林下虚弱地问,一只手攥紧衣领。
“它们都洒了,”车河紫急得都要哭出来,“那药很重要对吧!对不起,要是我当时能捡起来就好了,可我真的被林先生吓坏了……”
“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林下声音异常微弱,“药下午吃过了。但刚刚情绪激动,现在心脏又跳得厉害。如果当时把我房间的备用药带出来就好了。”
车河紫盯紧地面咬紧嘴唇。
突然林下停住,拽得车河紫一个踉跄。
“你看看前面。”
车河紫抬头,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偶正站在不远处。
四周一直静得可怕,她甚至不知道那木偶何时出现在那里。
而就一眨眼的功夫,那木偶突然逼近,双手高高抬起,张牙舞爪作势扑来。木偶的头部夸张地裂开巨口,里面布满铆钉构成的牙齿,血红色的液体喷薄而出。
车河紫尖叫着抱紧林下。可尽管如此,林下还是感觉到,这位浑身发抖的女孩正拼尽全力,用自己的身子将他护在身后。
看来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此刻,头顶传来玻璃碎裂之声。
窗外,月光照下,晚风卷着泥土与露水的芬芳灌进。这不是幻觉,是真正的自然之风。
逆着月光两人抬头,只见一位人影击碎天窗,正站在高处。
那木偶也察觉到不速之客,张着血盆大口仰望天空。
看着无助的两人,对方抬起左手,缓缓从发髻间抽出一把发簪。她长发披散下来,随风飘动。只见她挥手一晃,发簪瞬间变大,化作一把形似长枪的武器,枪头锋利长有倒钩,枪杆上缀着流苏,在月光下寒光蚀骨。
随即那人影一闪,消失不见。电光石火间,人影落地。再看那人偶,早已人头掉地倒地不起。与此同时,原本盘踞在四周,伺机偷袭两人的家具也全都四分五裂,化为碎片随风飘散。
那人影也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此刻正背对两人,单膝跪地。她手持长枪,保持着劈砍的姿势。
来者是一位陌生女孩。
确认四周安全后,她起身立正,长靴跺地。窗外的风刮进,卷起她银色的长发。她金色的眼眸看过来,一双丹凤眼英气逼人,左眼下的泪痣清晰可见。林下与车河紫被她的气场镇住,噤若寒蝉。见状她扬起披肩,长枪末端在地面拖动,划出印记。
只听那女孩说:
“我叫步摇。是管理这片区域的委托人。接下来,由我保护你们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