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乌波尔:那一片血色的浅海
乔葭兰
读完这本《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从一个乌克兰家族几十年的悲欢流离,联想当下之马里乌波尔城内,战火围城,巷战搏杀,生灵涂炭,人类的世界简直是悲剧不停上演的舞台。
纳塔莎-沃丁,她的童年本已不幸,她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母亲投河自杀之前,临时改变了主意,放弃了抱着两个女儿同归于尽而已。成年后的她对自己的家族史展开调查,寻找黑匣子,母亲从来缄口不提的家族史慢慢展开,展现出典型的乌克兰百姓没有盼望与生气的生活,历史像绞肉机吞食人类的肉体,同时也像撒旦抢劫人类的灵魂。
既说起母亲自杀,作者的家庭仿佛有自杀的传统,作者外祖父雅科夫在被逮捕前饮弹自尽;母亲的姑母跳楼自杀;作者母亲的表姐,没有被大学录取,看不到未来的出路而服毒殒命;作者姨母莉迪娅,自杀未遂;作者的母亲同样是自杀。加缪曾经一语惊人,只要从哲学层面认真思考人生的意义,那么实际上惟一值得严肃考虑的问题,就是要不要自杀的问题。说得不是完全无理,对很多民族的记忆来说,20世纪有很多岁月属于吃人的黑暗的历史,那种烂世道,活着不像人,公义难觅,人们困惑于人生的意义。
那么,每个人的不幸都是独特的属于自己的不幸,具体又是什么让沃丁的母亲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经历了大饥荒生存下来,挨过了斯大林政治肃反,熬过了二战,在集中营存活下来并迎来盟国解放十年之后,却仍决意离开这世界,抛弃两个幼女,一跃而入异国冰冷的河水里呢?
从未踏足的心灵故土
马里乌波尔是作者的心灵故乡,虽然她从未踏足这片故土,但这片土地是母亲的故土,对母亲的怀念,使得作者对这片心灵故土充满爱恋。
1915年,作者的外祖父雅科夫,从陷入德奥手中的华沙返回故里马里乌波尔,当时,马里乌波尔是一座文化多元的城市,除有乌克兰人、俄国人和犹太人之外,希腊人、意大利人、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波兰人也不罕见。
她们家族为何横跨整个乌克兰,从西部返回最东边的城市,作者没有说明,我却从字里行间有所猜想,雅科夫本人应该感情上较亲俄国,书中透露,虽然家庭背景复杂,有意大利和乌克兰的渊源,但雅科夫坚持用俄语交际,不主张孩子们学乌克兰语,认为其是“低级的俄罗斯方言”。
作为大资本家出身的雅科夫,学富五车,在思想上早早地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在波兰就积极参与布尔什维克的地下革命工作,对未来光明的新世界充满向往。但是,回到故乡后没几年,俄国革命如火如荼,也使得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备受压力。姨母莉迪娅读小学在学校被人骂寄生虫,她问父亲到底他们是不是寄生虫。雅科夫回答她,“是的,女儿,的确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革命之后,不再有富人和穷人,我们也不再是寄生虫了。”
从那时起,莉迪娅就眼巴巴地盼着革命,没等多久,革命果然开始了。开始一片歌舞升平,一派喜气洋洋,欢快嬉笑的人群唱着新式歌曲,手中挥舞着红旗,将沙皇一家的画像拿了下来,仿佛明天就是崭新的民主时代。
血色浅海亚述海
然而几天之后,枪声响起。愤怒的民众开始用石块砸他们家窗户,肆虐的劫掠和恐怖正式登场了。马里乌波尔的多个政治团体开始抢夺政权,这个团体上台,那个会党夺权,城头变换大王旗;昨天,沙皇近卫军白旗飘,今天,布尔什维主义红旗展,后天,民族主义者彼得留拉黄蓝旗,大后天,又换上无政府主义者马赫诺黑色。五年内战期间,马里乌波尔的政权更迭了十七次。
人们躲在地下躲避枪淋弹雨,还要躲避没有旗帜的暴徒们,他们隐藏各处,随时袭击和洗劫。家里也不太平,佣人和厨师,渐渐地开始公然拿主人的东西。统治阶级的“可移动”财产被夺走,然后就是不动产了。没过多久,陌生人一家一家地干脆住进她们家。渐渐地,作者外祖父的大宅里挤进了越来越多的人,就像老北京宽敞的四合院落慢慢演变成乱哄哄的胡同。
大宅里常住有格鲁吉亚军人带着妻子和很多孩子;有两家契卡分子,带着许多孩子,他们在雅科夫院子里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女孩子总是耀武扬威,暗示作者母亲会被她的契卡父亲枪毙,大一点的男孩儿骂户主是“没落愚蠢的知识分子”;还有个犹太人家庭。光鲜的宅第很快变得不堪,原来的豪宅变得停电停水,厕所散发出恶臭。
幸好雅科夫在内战中有所贡献,当局给这位老知识分子留有法官一职作为奖励,否则他们也许早早地就当阶级敌人清洗掉了,更不可能在大宅里有什么立锥之地。
后来就是所谓的“大饥荒”和“大恐怖”。作者回忆自己母亲,叶夫根尼娅,她自始至终处于饥饿和恐惧的状态。直到战后在德国,“饥饿始终是她生活中不变的常数”,她吃东西时,眼中总是带有“恐惧的贪婪”的目光,仿佛是在“偷吃最后一餐”,下一秒就会有人剥夺她的食物,不论她吃多少,她的身体始终消瘦,身材永远像个营养不良的孩童。
那个年月,她们一家吃过来路不明的油料渣滓,全家呕吐;作者舅父谢尔盖用弹弓打乌鸦煮肉汤,乌鸦的肉极硬咬不动,只能整团吞下;后来,她们吃猫吃狗;甚至外祖母从市场买回来的碎肉冻切块时,发现里面竟然有小孩的耳朵,警察根本也找不到凶手。
是什么让她们家在极端饥馑之下全部存活下来的?笔者读来,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家乡还有与之相邻的亚述海,沃丁描述马里乌波尔城位于丘陵之上,在城里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以渔产丰饶而出名的亚述海,每当鱼群游过,“海面如同沸腾一般”。而且,亚述海是世界上最浅的海,沿岸的海湾甚至才有一米深,人们到浅海蹚水,用枕套捞鱼,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二是作者外祖父的薪水,他的薪水起初还够养活全家,然而迅速恶化的通货膨胀之后,作为知识分子的雅科夫知道些经济学知识,他一拿到薪水,立刻换成食物,而第二天果然就什么也买不到了。无怪乎当时有人把自己的房子卖掉,“只能换来十个土豆煎饼”。
被抹平的故乡
1933年,姨母莉迪娅作为反革命分子被捕时,作者母亲十三岁。莉迪娅对家人来说是一枚炸弹,自作者记事起,母亲叶夫根尼娅对姨母闭口不提,后来流亡到了德国也继续保持缄默,这可能就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使然。在叶夫根尼娅的记忆里,姨母的名字莉迪娅被永远抹去了,如果不是她的外甥女,也就是本书作者,对家族史的多年的发掘,如果不是她意外得到姨母八十岁时写回忆录,莉迪娅的名字一定会被历史尘埃所深埋。
被母亲抹去的不仅是她的亲姐姐,还有她的故乡——亚述海边的马里乌波尔。
1941年10月8日,马里乌波尔被德国军队占领。巴巴罗萨行动开始了,德国人要清洗斯拉夫人,给雅利安人提供生存空间的。经过大饥荒的马里乌波尔,又再次成为了恐怖之城,初被德军占领时的马里乌波尔人口仍有24万居民,仅仅两年后就只剩下8.5万了。
德国纳粹也在马里乌波尔猎杀犹太人,仅仅在1941年10月的两天内,纳粹就在城里射杀了八千犹太人。
1943年8月一天,整个马里乌波尔又在烈焰中燃烧,而对苏军的大反攻,德国人最后一刻要毁灭马里乌波尔的一切,狂怒地用火焰喷射器烧掉一切,所有建筑皆化为焦土,夷为平地。
叶夫根尼娅可能因自己家族的大资本家反革命家庭的身份,或者因为自己曾为德国占领军“劳动局”工作而怕清算,遂决定成为纳粹可以驱使的劳奴,而跟随德国人向西逃离,或者是她们是被强迫的,总之,马里乌波尔意味着伤痛的过去,作者母亲决心抹去亚述海边的所有记忆,从此以后,故乡再不相见。
最安全的语言是谎言
统治者用谎言统治,然而,在扭曲的历史空间里,有时想活下来,免于被戕害,必须靠谎言来保护自己。
作者自白,年少时的她谎话张口就来,简直成了她的强迫症,既使没有任何缘由也不具任何意义,一个她无法逃脱的诅咒。
然而,笔者以为,沃丁撒谎很大程度源于对自己的保护的本能。虽然德国战败,但那些没落的第三帝国的“小复仇者”们,德国战争寡妇和纳粹父亲的孩子们,对她们这些“斯拉夫低等人”仍充满仇恨,美国“解放者们”又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法西斯主义者”或“布尔什维主义者”,而苏联又把他们看成“叛国者”,这使得沃丁从小就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下生长,谎言是惟一让她觉得安全的语言。
沃丁战后随着父母和妹妹作为难民居住在“无家可归的外国人”的“流亡营”中,在德国学校里读书,人们被教育苏联人侵略了德国,毁掉了一切,还夺走了德国人的半个国家。沃丁母亲来自乌克兰,来自苏联,求生的本能让她撒谎说她并不属于苏联“野蛮人”,说她那引以为耻的父母根本不是亲生的父母,他们是在坟地里发现她的。
来自乌克兰的母亲,为什么战后不被遣返?这也是因为一个谎言,母亲作为“东方劳工”而从乌克兰来德国,而盟国战胜之后,在遣返劳工登记时,她提供了假信息,谎报出生地是素无交集的波兰城市,这样就钻了战后条约的空子,保住了难民身份,没有被强行遣返到苏联,逃过可能被当作德国内奸枪决的命运。
时间线前推约二十年,二战前的苏联乌克兰,姨母莉迪娅靠的是谎言才被大学录取,靠谎言逃避学费,甚至靠谎言毕业。
当时工农子弟占据大部分入学名额,他们无法通过较高难度的考试,但只须得到了工会或者集体农庄党委会的推荐,就能免试。而“黑五类”莉迪娅不能免试,就谎称自己不会俄语,只会说乌克兰语,正好迎合当时斯大林号召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在政治挂帅的情况下,教授们不敢要求她俄语应试,只能让她全部通过。
读书期间的1932年,正是乌克兰大饥荒的开始。被誉为欧洲的“面包房”的乌克兰,却变成了“停尸房”。然而,那个春天,为了促进集体农庄的组建,大学生们出被派到附近的村子作工作。莉迪娅要在农民集会描绘集体农庄的光明未来。从农村回来后,莉迪娅吹嘘自己为集体化做出的贡献,用谎言夸口她说服了多少后进的农民。
刚一毕业,这位二十二岁的年轻姑娘竟因政治原因被抓捕。莉迪娅在监狱度过了半年,将近三百页的审讯记录,也全是荒唐谎言,口供全是伪造,或是通过刑讯审问得到的,从死亡恐惧之中产生的,或是莉迪娅为了生存为了“立功”而主动编造提供的。莉迪娅供出了“反动小组”所有同志,。莉迪娅批判她的家庭是乌克兰人民的剥削者,她尝试与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以求死里逃生。
姨母莉迪娅最终被判劳改营流放,在流放期间,德军突然进攻苏联,莉迪娅被疏散到哈萨克斯坦。她乘坐货车穿越了整个俄国,跨越了近五千公里,一直临近中国边境。这一程,死在了半路者不计其数,莉迪娅却活了下来,而且更幸运的是,趁着兵荒马乱,她把所有证件烧掉,销毁了被定为所谓“人民公敌”的证据,然后对阿拉木图的官方机构坚称证件在战乱中遗失了。
如此弥天大谎使她彻底洗白,人生可以从头开始。
亚述海,巨流河,心灵难自在
对我们来说,这本书很多内容都似曾相识,两国相似的历史进程,人民有相似苦难,其中总有一些文字或印证你家庭的某些经历,击中你的心弦。
有人说这部书是一部东欧“乌克兰版的《巨流河》”,事实上很多书商也是打着这句广告语推销这部中译本的。然而,笔者以为,两部书小同而大异。
相同处,两书题目都有“故乡”名,前者从马里乌波尔到德国小城法兰克,后者从东北巨流河到台湾,两位作者都认他乡已成新故乡了,大江大海,万千感慨;两位作者同为女性,前者为作家,后者为学者,都较详细描述各自家庭的沉浮与艰难。
相异处则也明显,前书主角主要是自己的母亲和姨母,后者是自己,几位女性都为知识女性,《我来自马里乌波尔》作者沃丁的母亲、姨母虽出身豪门,但早早衰落,虽然都在那个时代上过大学,也算稀有,善钢琴,也有雅艺,但大半生悲惨如蝼蚁,相较而言,《巨流河》虽有艰难岁月,抗日,内战,联大,迁台之后学术发展等,但总体作者及其家族要风光太多,书中有细节记她抗日战争胜利后能拿到国军空军飞机上罕见的客票,可见作者家庭地位显赫,文字脱离平民情愫,同时,也不像沃丁有对自己灵魂的剖白与忏悔,揭开伤疤,血淋淋毫不留情,令人感慨。
巨流河作者齐邦媛是幸福的,出生高贵,年少时虽也颠沛流离,但后来人生大半过得光鲜亮丽。而沃丁母亲叶夫根尼娅,出生于1920年,会弹钢琴受过高等教育,终其一生却过得极其卑微肮脏,三十多岁即自沉冰河,悲惨而死。
作者似乎也阐述一种宿命,沃丁少年时嫌弃母亲,嫌弃俄语,觉得“德语词汇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发誓进入德语的世界。然而,母亲活了半生,“背叛”了祖国,但在生命到尽头之时却深深依恋这种乡音;而沃丁逐渐长大,活得竟越来越像母亲,也回到了用俄语工作生活的状态,最终,这位出生于德国的“斯拉夫人”,晚年循着这条血脉,离开德国,定居莫斯科。
这本《她从马里乌波尔来》,正是沃丁女士对自己精神家园的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