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光怪陆离的城市、转瞬即逝的霎那，不断变化的瞬间，存在不再是永恒。抓住日常生活、自然景物的霎那，艺术家用灵动之笔捕捉飞逝的瞬间，使之成为永恒。
走进北京798艺术馆区，走入莫奈、梵高、现当代艺术大师真迹展览馆，首先步入眼帘的是用现代科技打造光影中的莫奈花园。亦真亦幻的池塘、睡莲、日本桥，恍惚来到吉维尼小镇，置身于光影中的睡莲，不断变幻的色彩，瞬间穿越之感。因保护名画，馆内光线较暗，温度也低，从室外高温、喧嚣的世界走进艺术的殿堂，仿若从燥热的夏天转瞬到清幽的秋天，参观当天恰好立秋，以为秋天是与名画相遇的最好时光。
一、肖像画与风俗画
从光影中的莫奈花园瞬间回到名画前。一眼望见就是维托里奥·马泰奥·科科斯的《梦》。这幅画很久前在印刷品上看过，不知画名，恰如《无名女郎》，儿时见过，再难忘记，却在几十年后方知画名。这幅《梦》，是在此次展览中方知画名，看画中女子的眼神，迷离，慵懒，如烟似雾，与《梦》十分契合。查资料得知，画中女子是维托里奥朋友的女儿，究竟女子有着怎样的故事，不得而知。画面色调低调、高雅，恍惚是有阳光的秋天午后，笼着轻纱的梦，朦胧而温暖。画中女子身着灰绿长裙，与浅褐色头发非常协调，背景是淡黄绿色的墙面，几片绿叶从窗台垂下。女子坐在窗外椅子上，椅子上放着几本书、一顶绿色帽子、一把白色阳伞。帽子上的绿色丝带是整个画面色彩最亮之处，在阳光映照下泛着绿莹莹的光，点缀灰绿画面。
画面最动人自然是女子的眼神。双目凝视远方，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冰雪的忧郁，那样的眼神似目空一切，却非冷漠，自怨自艾，让我想到文学作品中的女主角。《无名女郎》是我心目中托尔斯泰笔下安娜的形象，《梦》可以是福楼拜《情感教育》中阿尔努夫人的形象，也可以是茨威格《往昔之旅》中夫人的形象。画家生动刻画出女子骨子里的贵气，让观者难忘的不是模特美丽的外表，而是美丽外表下的精神、气度。
眼神迟迟不愿从《梦》中离开，旁边两幅小尺度的画也不容错过。一幅是贾科莫·巴拉的《户外肖像》。女子身着白色长裙的侧影，仿佛站在院门外、篱笆边，白色裙子映着阳光的色彩。这个在巴黎逗留过的意大利画家显然受印象派影响，此画中有着光与色彩的表达。
另一幅是朱利奥·阿里斯蒂德·萨托里奥的《加莱塞女公爵玛利亚·哈杜安肖像》，画面背景非常简洁，也是女子的侧身像，略低头微笑着。想到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此画的女公爵却无“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还有一幅伊格纳西奥·祖洛阿加的侧身裸女画《艾琳》，迥异于精雕细琢的写实风格，肆意、夸张，非唯美的女性裸体形象，不由想到常玉画笔下的裸女。
接下来是两幅现实主义作品。一幅是泰莱马科·西尼奥里尼的《弗罗伦萨犹太人区》，另一幅是米歇尔·卡马拉诺的《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弗罗伦萨犹太人区》色调黯淡，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群，阴暗不定的光线，仅有一线天空，用写实手法描绘这样一处贫民窟的阴暗，让观者倍感压抑，不得不佩服画家再现现实的魔力。
《威尼斯圣马可广场》描画了意大利一座最古老的咖啡馆——弗洛里咖啡馆。歌德、狄更斯、普鲁斯特等文化艺术领域的名人曾聚集于此。穿越到一百多年前，倘若来此一游，是否可遇到他们，听狄更斯侃侃而谈；普鲁斯特，看看眼睛就好。
画面人物众多，大家谈笑风生，极富生活气息。像照片般真实再现生活，又迥异于照片。画家用色彩、光线表现人物。画面整体色彩较暗，但近处几个人物呈亮色，被灯光笼罩着，面部表情清晰可见。尽管画名是“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却不见气势恢宏的圣马可广场，艺术家是以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来展现宏伟的叙事。观者看到这座内部装修华丽又不失艺术感已有三百年历史的咖啡馆，感受到一个多世纪前威尼斯居民的夜生活。抑或，这就是现实主义绘画风格的魅力，突出人的价值。
展览馆一楼设有影像厅，主要播放梵高的生平与创作，莫奈在吉维尼小镇创作睡莲的过程。观众可在此稍微休息，为下面的观展作准备。
二、情感、直觉与象征
展览馆旋转楼梯很别致，白色的装饰门由近及远，一级一级延伸上去，仿若通向艺术的殿堂。
踏入二楼展厅，一眼望见对现当代主要绘画流派，及此次展览各个流派代表作的介绍，稍作了解便按布展顺序看实物。首先是两幅写实风景画。卡洛·普拉达《风暴过后》，近处的乡间小路、风中摇曳的树，远方的山，皆笼罩于橙黄的清晨阳光中。有着风暴后的平静，我却看到《呼啸山庄》中迎风而立，永不倒下的荒原之树。旁边那幅彼得罗·弗拉贾科莫《幸存者》，色调则柔和许多，给观者以静谧、恬淡之感。一座孤立的白色别墅、一棵傲然挺立的大树、清澈的湖水、绿幽幽的草地、朦胧的远山。似曾相识的景在画家笔下生动起来，恰是画家对日光与湖水的渲染。光影下的风景，转瞬即逝，画家将美永存。
俄罗斯画家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穆尔瑙》也是风景画，描绘了德国小镇穆尔瑙的山脉、树丛层层叠叠自然景观，却迥异于前两幅写实风景画。这位被称为“俄国的马蒂斯”，用浓郁明快的色彩抒发自己的情感，而不是忠实描绘真实风景。红、黄、绿、蓝，有点像儿童画，需隔着距离，一看再看，方见此画的魔力。
自照相机发明以来，绘画不再是忠实描绘外部现实。19世纪的艺术家力求超越形式上的要求，更多传达自我情感与精神体验。世界不再是眼睛所见，而是灵魂感知。
莫奈的《粉色睡莲》宛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千呼万唤始了出来。《粉色睡莲》镶嵌在精致的画框里，占了一面墙。观者纷纷与它合影，只待观者渐渐散去方能看到画家强烈的主观色彩，感受到一片一片睡莲慢慢消融于雾气中，朦胧而诗意之美。是莫奈让我知道睡莲还有粉紫色的，雾可以是蓝色、紫色，那些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景物原来有这么丰富的色彩。无数次在屏幕上见到这些美轮美奂的睡莲，水中倒影随光线不断变幻，或白、或粉、或黄、或紫的睡莲静静地漂浮在斑斓水面上。莫奈不知道画了多少幅睡莲，方有如此梦幻的色彩。此次展览《粉色睡莲》是莫奈组画《睡莲》中较早的作品，近距离看到这些色彩在莫奈手下变得虚虚实实、朦朦胧胧，恍惚来到莫奈花园，看莫奈怎样把颜料一层层涂抹上去，不断修改，慢慢变成我们眼前这幅灵动、诗意的睡莲。
从雾中睡莲走向梵高的肖像画《阿尔勒妇女（吉努尔肖像）》，这是梵高在法国南部阿尔勒为女房东画的，也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组画之一。虽说视觉上的冲击没有《星空》《向日葵》《麦田乌鸦》大，却感温暖。暖色调的背景，妇人慈祥的面容，想是对梵高还不错吧！那个善良情绪易变的大男孩有着怎样一颗简单、柔弱的心呀。
此次展览印象最深的肖像画，于我而言，要算莫迪里阿尼《侧卧的裸女》。裸女画看过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无眼珠的裸女。裸女的舒展、优雅让人动容，那没有眼珠空漠灰白的双眸更让人难忘。莫迪里阿尼为什么要画没有眼珠的女人呢？是让观者专注于裸女的身体吗？有眼无珠的人是否更能感受人世的风雨、人性的美丑？我们总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而眼睛往往会欺骗我们。莫迪里阿尼，这位与毕加索齐名的天才，生于富贵人家，却在挥霍金钱时也挥霍自己的天才，被称为“波希米亚的布尔乔亚”，也即“BoBo族” 。他在巴黎生活十分困难，渐渐地形成了酗酒的习惯，在穷苦和麻醉中过着颓废的生活。据说，他的画作大都是喝醉酒后所作，笔下的人物并非真实，变形的女人体，有眼无珠的灰白双眸，经加工之后，画面呈现出一种有韵律的优美节奏，有装饰画般的效果，却是他的自画像和他灵魂的象征。在贫困和肺病折磨下，莫迪利亚尼只活了36岁。倘若他能高寿，是否又是另一个毕加索？
伊格纳西奥·祖洛阿加《神采奕奕的老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非老人，而是身着绿裙的女子。画面色调低沉，两位女士与一位老人走在桥上，身后是河流与堤岸，仿佛是晚上，又像是暴风雨欲来的前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似乎与此画契合。画面中间穿绿裙的女子就是娜斯金卡，那孤独的男主角想必隐蔽于黑暗之中，默默注视着这位绿衣女子。绿色点亮整个画面，也为黯淡的生活点起希望之光。钟爱绿色，难忘那些身着绿衣的画中女子，超凡脱俗的灵性之美。
贾科莫·巴拉《粉红面纱》与《神采奕奕的老人》中绿衣女子截然相反。画面色彩非常亮丽，粉红女郎处于高光之中，给观者以阳光之感。此画非抽象，不同莫迪里阿尼的抽象裸女，也不同伊格纳西奥·祖洛阿加《神采奕奕的老人》的写实。画面节奏明快，对光线进行抽象化处理，也是画家情感的映照，同样打动着观画者。
现代艺术之父塞尚说，“画家切忌像作家那样思考。”作家用语言描述事物、故事，较为客观；画家用色彩、形状，更为主观。观这些大师的作品，无论具象还是抽象，皆是主观情感的写照。虽然画中色彩稳定，但这稳定的背后，充满了灵动，和谐和自然，远观，又不仅仅是一幅幅画，有生活的色彩却迥异于生活，那一个个霎那在时间不断过滤下渐成不朽。
三、日常物件、符号、形状与色彩
二十世纪的欧洲与美国，新的先锋运动兴起，风景画渐渐退出了舞台。当看到杜尚用现成帽架当作艺术品时，着实打破了我们先前对艺术品的认知。
当代艺术开启者杜尚的艺术品《帽架》，倘若不是摆在展厅，不是在光影下，哪里知道是艺术品。普普通通的木质帽架，悬挂在展厅上空，灯光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像极了章鱼。杜尚用这种方式把艺术拉到等同于寻常生活的级别。艺术不再是单纯的用线条、颜料画在纸上、布上，不再是用不同材料做成的雕塑。陈丹青认为，杜尚留给世界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态度。知道杜尚，是他的另一作品《泉》。原来艺术品可以是这样。
杜尚将我们带出了纯艺术的框架，带到更为广阔的领域，使艺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切生活皆是艺术，一切物品皆可成为艺术品。生活处处皆有美，关键你要有发现美的眼睛，更要有追求自由、追求美的心灵。
二十世纪初的西方艺术家越来越不满足再现现实的艺术，出现完全与现实背离的艺术品。立体主义、抽象主义和未来主义诞生，是具象艺术某种程度上的变形。贾科莫·巴拉《悲观与乐观》，就是纯粹的线条、色彩、几何体布满画面。一眼望去，是几何体的重组、变形，有着生命的律动。画名很直接，黑色与蓝色两大主色。从直观上理解，呈尖锐发散状的黑色象征悲观，柔和包裹状的蓝色象征乐观。画面分割成两部分，简洁明朗，观者也较容易看懂。
相比贾科莫·巴拉用几何形体表现运动感和力量感的《悲观与乐观》，胡安·米罗《恋人的哀悼》就更为抽象、难懂。这位与毕加索、达利齐名的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被称为最具儿童视角的艺术家，用简单的符号创作出这幅为意大利诗人乔治·乌尔比诺的诗集《恋人的哀悼》的插图之一。初看充满童趣，却怎么也无法与《恋人的哀悼》相联系；再看，隐约能看到一张忧伤的面孔，眼角下垂，失意落寞。画面的右下角还有另一个人物形象，仿佛是一张男人的脸，抑或那就是让她哀愁的恋人。画面左上角蓝色弯月牙的形状，是米罗的常用符号。我以为是这幅画的点睛之处。月亮让我想到女人与忧愁，笼罩于清幽月光中写满蓝色忧伤的眼睛，恋人间的误会、冲突、哀怨，朝朝暮暮、地久天长，全写在这幅画中，月亮依然映照窗前。
看到马里奥·西罗尼《家》这个画名，起初以为表达温暖的意象，观其画，唯有伤感。处于荒原上的一家三口，爸爸站在石头上，妈妈怀抱婴儿坐在地上。画面色调黯淡，人物表情冷漠，身体呈现出强烈的肌肉线条与几何形态，夸张而有力。是乌云密布的黄昏？是凄风冷雨的夜晚？这一家人遭遇了什么？这个时代遭遇了什么？劳作、劳作，夸父逐日般奔跑的男人。倘若男人是树，女人就是太阳。男人日渐成为迎风而立的参天大树，永远有女人温暖着，孕育孩子、孕育希望。天灾、人祸……在时代的风雨中，每个家、每个人又经历了什么。从画中，隐约可见艺术家对世界所饱含的悲悯之情。
展厅三楼皆是很前卫的当代艺术。有抽象画、有动态艺术。动态雕塑《推荐给家庭的动态雕塑》，用木头与麻绳创作成抽象的人的形象，固定在底座之上。家庭与这个摇晃的人有什么关系？我们渴望家庭稳定，然而太多的家庭却像这件可以不断运动的“移动”之物，它的移动必须被固定安装之后才能实现运转。虽然它处于运动状态，前后左右摇摆，然而倘若没有外部力量施加之上，这些都不可能自发实现。
《推荐给家庭的动态雕塑》至少还有抽象的人的形象，而另一幅意大利画家经切割的布面水性颜料画《空间概念——等待》，完全靠观者的想象。最初，我没有看出这是一幅画。一块灰色的画布，中间有划痕，艺术家想表达什么？只能根据画名与画作的介绍去想象。艺术家突破了二维画布、拓展三维空间的探索，从画布的切口看过去，会有一种神秘的纵深让观者的视线得以延伸，观者通过画布本身，通往其后的空间。根据画作的提示，我从画布的切口望过去，看到画布后面的黑色纱布。这个切口，抑或是此画的关键，像一扇门、一扇窗，或是一个伤口，黑色纱布象征着深邃而广袤的宇宙，是遮蔽天空之处更为幽深的风景。我们在等待什么？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此画像一首朦胧的现代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艺术家通过作品展示给观者，不是反映真实的人物、景物，更不是记载历史事件，亦非提供精美的视觉形式，而是艺术家瞬间感悟与生命激情，赋予作品以精神，也是在引导观者，透露出艺术家怎样看这个世界，带出一个个时代。作为观者，如何去看待他们的作品，也会反过来影响艺术。
一个个时代过去了，艺术家的风格不断转换，能为观者接受的未必是好作品，唯有在时间不断过滤下得以留存，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将霎那化为永恒，方为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