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每天读点故事” ID: 谭大雁,文责自负。】

我妈是知青,从灌县城下放到了玉堂镇,玉堂镇在青城山脚下。镇上只有一条马路,马路边上有一个氨水池,氨水池后几十米远有一个茅草屋,南瓜压得屋檐很低,屋后几垄竹子直直伸向天空,我和霞妹儿出生在这里。

夏天午后,天气闷热多云,山花刚到我家,就下起了暴雨。我们三个女娃儿帮我妈搬完玉米,暴雨突然又停了。我们热得跟狗似的,山花要带我和霞妹儿去洗澡,我们当地人说洗澡就是游泳。

山花已经十一岁了,比我大三岁,霞妹儿又比我小三岁。

“刚下雨,不能去黑石河,水很大。”妈说。

“我们不去黑石河,我们去黑石河旁边的水凼凼。”山花说。

山花说的水凼凼,是黑石河的一部分,河水冲刷的一片砂石地。很多壮年男子,从这里挖砂石,用架架车拉出去卖,留下了大小、深浅不一的水凼凼,大多数有十来米宽,浅一点三五米深,深一些的七八米深。它周围长满了杂草,芦苇是最多的。

  1

李大壮是山花的老汉儿。他们家几代人都住在玉堂镇,镇上有一条河,是岷江的支流,到了玉堂镇叫黑石河。他们住在黑石河边,那里离坟堆堆很近。

山花老汉儿是块爆碳,一点就毛,毛起来就打人,张口闭口日妈叨娘。山花妈原是一个绣娘,村里人说她被李大壮折磨疯癫了,拿不起绷子绣花。两个哥哥是瘸子,传说是李大壮和人打架时挨了飞火。他整日黑沉着脸,都不敢多和他说话,稍微多说一句话,你都以为他要给你揍在身上。

在我们村里,有个公道人,不论年纪大小,都叫她“马三奶奶”。山花的名字是马三奶奶取得。

“我们玉堂镇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玉米,一样是牡丹花。她妈叫李玉米,她就叫李牡丹。”

“用不了这么好的名字,排行老三,就叫李三花。”她老汉儿说。

“叫李山花,青城山的山。”马三奶奶说了算。

“你们小娃儿,离李大壮远一点,见到他躲得远些。”我妈常说,“离山花也远一点。”村里人也躲着他们家,宁可绕道走。

“他们不是好人?”我问妈。

“你不要管那些,你记到我说的话。”

青城山的夏天多冰雹。一日,妈进灌县城去了,又下起冰雹来,雪豆大的冰雹打在茅草屋檐上,风呼呼地吹,老汉儿把霞妹儿搂得绑紧,还捂着她的耳朵,只叫我孤零零地坐在小板凳上。

冰雹停了,我拉开门,牡丹花被打死了一大片,妈终于回来了,老汉儿一看见她,大声武气地骂,“你去了一天,是不是去找那个男人了?要走,你把你这个瘟丧带起走!”

“下冰雹,堵住了。”妈说。

我躲在一边听,老汉儿不是我的亲老汉儿?村里的人叫我小郎巴儿,叫霞妹儿小地主。妈很少跟我亲近,走得近了,老汉儿要骂她。我没有小伙伴,怕被人问起我的亲老汉儿。我是多余的孽种。

山花和我在一个学校上学,是大队办的学校。她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没有人敢靠近她。我也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我不敢靠近其他人。

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条小道,一边是粉色的牡丹花,一边是淡黄色的玉米。我走在小道上。山花大多在前面,不紧不慢。三三两两的路人,好多生面孔,他们来观赏牡丹花,也可能来找绣娘买绣品的。玉堂镇的绣娘远近闻名,绣牡丹是她们的绝活。

到了掰玉米包的季节,我妈忙着挣工分。放学后,我去找她,玉米长得比我高,进去就晕头撞向。我听见妈唱歌的声音,

在我忧伤的时候,

是你给我安慰,

在我欢乐的时候,

你使我生活充满光辉。

啊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

我顺着歌声去找妈,猛然间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山花忽然站在我面前。她高我一个头,用玉米须须辫头发,玉米须须焉了后,扯着头发,像顶着下蛋的鸡窝。我下意识地说,我去找我妈,她在掰玉米包,就在那边。

她不放我走,“小郎巴儿,我晓得你的亲老汉儿是那个?”这句话戳到我的痛处,紧张地哭起来,歌声停止了,妈在喊,“小郎巴儿,小郎巴儿。”山花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你妈在那边。”我侧身躲开山花,妈还在喊,我一走拢,妈很紧张,“我给你说,最近有偷娃娃的,你不要东跑西跑。”妈说什么,我没听进去,在我的小脑袋瓜里,山花的话响了一遍又一遍。

牡丹花的尽头就是山花的家,我和妈往家走,山花往她家的方向走。我记住了她的话,她知道我的秘密,我老汉儿是谁?

  2

学校门口有一棵梧桐树,茂密如云。我停留在树下,树下有一个爆米花的老爷爷,山花出来了,我跟在后面,她突然转过身,你要干啥子?

我紧缩了一下,下了好大的力气说,“我上次听你说,你晓得我亲老汉儿是那个?”

“我晓得我妈和我老汉儿是那个,我咋晓得你亲老汉儿是那个?你老汉儿不是你亲老汉儿?”她说。

我停顿了,慢了半拍,“你上次说……”

“我说了啥子?小郎巴儿。”太阳很耀眼,黄亮亮地照着她。

“你的头发是个烂鸡窝,好丑。”我狠狠地说。

“我晓得我亲老汉儿,你晓得你亲老汉儿不嘛?”说完,她愤愤地离开了。

心事都埋在心里,不敢问我妈。上学的日子。在学校里,有人朝我喊,小郎巴儿,你老汉儿不是你亲老汉儿。我除开哭,啥也做不了。

山花朝我走过来,还是扎着玉米辫子,“小郎巴儿,我们走。”我别无选择地跟着她,其他同学一哄而散,这一刻,没有人敢惹我。

没几天,妈就问我,我给你说过,不要跟那家人走得近,离山花远一点的啊?你硬是个长脑壳。她家的事我给你讲了好多遍?粘上他们那家人,就会倒霉。

山花家的事在我的脑袋里盘旋。过了几天,妈又说,她老汉儿拉砂石,又和人打架,还动了刀的。

“这和山花有啥子关系?”

“有啥子关系,他哥是咋个瘸的?就是他老汉儿在外面打架被报复的!她妈咋个疯的,是她老汉儿打的。”

我不得不躲着山花,恢复到一个人上学,放学。

一日,我如往常去玉米地找妈。突然,一个成年男子靠近我,塞了我嘴一大坨玉米须须,拦腰扛起我就跑,我喊不出口,山花穿梭在玉米地里,大声喊,“来人啊,偷娃娃的……”玉米地里大人们很快集结起来,手里拿着镰刀,锄头,耙耙,追了过来。山花跑得飞快,猛地到了男子的前面,跳起来,一坨子打到他的脸上,男子扔下我就跑了。

我浑身无力,半天才哭出来。山花和我妈把我扶到家里。

这以后,山花经常不请自来,每次来都帮我妈做事,去洗澡的那个下午,她还帮着搬了玉米。

“小郎巴儿,你妈对你好好啊。”

“我妈不喜欢我,喜欢霞妹儿。你妈呢?”

“我妈对我好。”

“你老汉儿经常跟人打架?”

她不语,想了想又说,“我老汉儿是天底下最好的。”这和村里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3

去黑石河的水凼凼游泳,有两条路,一条是机耕道,至少要走一堂课的时间。我们抄近路,过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石拱桥,桥的一头塌陷了好多年。三个女娃儿手牵手,就是桥的长度。

山花趴在桥边上,把身体撑出去。“小郎巴儿,吐口水。”她转过头来说,“我每次走这儿过,都要吐口水,吐了就开心了。”

我学她的样子,趴着踮起脚,狠狠地往桥下吐口水,突然想起来问她,“你咋个不开心?”

山花滑下来站稳,“走,走,太热了”。她穿了一件长袖的确良衬衣,浑身冒热气。

走过小石桥,见着一个小木屋,山花往里嗨了一声,里屋走出一个老爷爷。

“今天带了2个跟班啊。”

“啊,我教她们洗澡。”

“你可以哦。”

我们又走过一小段泥巴路,两边长满了荒草,顺着下了坡,走到一片河滩地,到处都有人洗澡,山花带我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没有人,深绿色的水面,见不到底。

“我先下去,你们看我游。”话音刚落,她已经脱下衣衫,剩一条齐膝盖的小花裤,光着小身板,身上乌一块青一块。我和霞妹儿四只眼睛望着她。

“你老汉儿打的?”

“不是我老汉儿。”

“你哥?”

“不是的,我妈。”她沉默一会儿,“我妈心里苦,我不怪她。”

她不想再多说话,晃着手臂,用脚尖去试石头,找了一块稳稳的,站在上头,她好像在思考问题,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手,把两根辫子捆在一起,嘴里说,“帮我看好衣服,丢了,要被我妈骂死!”

太阳滚烫,石头缝干硬。山花踮起脚尖,石头又晃动了几下,她用力稳住,石头不听话,她顺势起跳,又打了个趔趄,脚被绊了一下,脑袋碰在石头上,头栽了下去,落入水中。

我们就此不见了她,以为她搞的新花样,好几分钟不⻅人影,我们叫着她的名字,下雨后的太阳很刺眼,很快山花从水底冒起来了,手脚都在划,背弓着,对着我们翻白眼,叫她也不应,划拉了几下,最终沉了下去。

天快黑了。还不见山花姐,我们决定回家。我们毛起胆子,把衣服放到她家的院坝头,对着里面喊,“山花姐跳下水凼凼不见了。”

“这个死女子,到处乱跑!不管她,她晓得回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她妈吧,不如传说中疯癫。

山花淹死了,我们想都没有想过,她妈也没有想过?

4

老汉儿出门好几天了,还没有回家。日落时分,我们三娘母刚吃完饭,李大壮干劲火旺地跑到我家来,嗓门很大,“山花还没有落屋,她妈说,下午她们几个洗澡去了?”

“啊,啊,她们三个一起的。咋个了?小郎巴儿,咋回事?”我断断续续地把下午的经过讲了。

他们当下决定去黑石河找山花。夜密密麻麻地来了,河滩里影影绰绰。我们顺着白天走过的路,我埋在妈的腋窝里,不敢把头伸出来。路过小木屋,听见李大壮问老爷爷,“见到山花了吗?”

“下午见过的。三个女娃儿一起去洗澡,山花水性好。”

走过小木屋,我就忘记了路,不知道是从哪里下去的,走了多长一截路。

“你就是不长记性,下午才走过,你就忘了。”妈数落也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你害怕什么?有我在。”我虚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隐约看见李大壮拿着一根长竹竿,像孙悟空拿着变长了的金箍棒。

“你说话,你们下午去的哪里?”李大壮靠实要打我,他裹在黑暗里,像剪纸。

“我忘了,好像还在前面?”我声音很低,李大壮像被黑夜吃了一半。

“你记得住什么?你咋个这么笨?”妈揪了我一把。

“白天,我没有记路。”我还是扭住妈不放手。

“山花胆子大,有轻重。她不会有事的。”妈小心翼翼地说,“她和小郎巴儿关系好。”

夜晚的石头是黑色的,恐惧压迫着我,马三奶奶讲的鬼故事,就在眼面前。再多走一步,我会被吓死。

李大壮一声又一声地喊山花,偶似有回音,我以为山花有意藏在某个地方。喊了半天,李大壮声音有点嘶哑,喊出来的话,有一半包在嘴里,他忍不住哭,突然又来一嗓子“山花,山花……”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水凼凼,用竹竿在水里挆来挆去。我们紧跟着他,他可能觉得我和妈没用,对我们说,“算了算了,你们回去,我自己找。”

妈一直憋着气,一直在发抖,“再找找,再找找,我们没得事。”

“你们回去,你们在这儿,我也走不远。”李大壮粗暴坚决。妈叹了一口气,拉着我,又走过小桥,路过坟堆,回到屋里。

“山花姐会不会死了?”我问。

妈反问我,“山花好多岁?”

“十一岁,比我大三岁。”

“睡吧,你累了,我也累了。”

我闭上眼睛。山花姐穿着花裙子,扎着小辫子,玉米须做的,跳到我跟前:“小郎巴儿,走,我带你去耍。”

我坐起身,妈叫道:“你怎么啦?”

我微笑道:“我跟山花姐出去耍。”

说完,直直躺下,浑身发烫,直打哆嗦。

5

清晨起床。板柜上有一根焉了的小辫子,是山花给我辫的。妈拿起甩到⻔外,我跑出去,捡起来,用手指梳须须,坐在屋门口。

山花不会回来了?我把玉米须须团在手心里,手心出汗了。太阳从牡丹花盛开的地方升起,山花从我家后面的竹林小道走过来,我去追她,她消失了。

李大壮像一堵墙杵在那里,一副粗糙的模样,风里吹日里晒,脸上布满了可见的毛孔,红的发黑。脸上有一道疤痕,在左眼⻆处,头发往四面八方飞起。

他过来扯我的小辫子,我一下子蹲在地上,如果慢一点,他就会一拳打过来。他没有找到山花,才会这么大的气。妈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问他,“找到山花了吗?”一边对我说,“小郎巴儿,去喊马三奶奶”。

⻢三奶奶是个热心肠,说话周全,办事公道。村民们,大小事都找她解决。她家住在马路的对面,我跑过去,正在喂猪的马三奶奶二话不说就来了。

马三奶奶说,“先找人呀?找人要紧。”

“找了一晚上,没有找到,黑石河的水凼凼,淹死了好多人。”李大壮说,“可山花会游泳,咋会淹死呢?”

我也这样想,山花不会淹死的!

我妈说,“还是去找山花要紧。”

“黑石河的水凼凼太多了。上下十几公里。”李大壮绝望地说道,“我已经找了很多水凼凼,都没有人,会不会她又到河里游泳,她胆子大得很,昨天下雨,河水很大。如果是河里,那就……没有希望了。”

李大壮又抱着一线希望,“她是不是跑出去耍了?山花游泳是我教的。黑石河涨水时,狗跑骚都敢游对岸。”

马三奶奶说,“没有找到就有希望。”

旁边看牡丹花的人很多,大多是灌县城里的年轻人,穿着花衬衣,喇叭裤。没有人关心这个牡丹花旁的茅草屋,几个乡下人眉眼间的焦灼。

李大壮盯着花里胡哨的⻘年人,我只认为他一直盯着我,两边眼睛的方向不一样。

“她一定死了,淹死了。我的情况,这个村里,⻢三奶奶你最清楚。山花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家里的那三个人咋个活?”

“这不是还没有找到的啊,没有找到就不能证明死了!”⻢三奶奶道。

他转身朝着我妈大声吼道,“山花不⻅了,如果死了。咋个办?你说,你赔一个娃?!”

话还未说完,⻢三奶奶呵斥道,“你又用你那一套,乱吼乱叫,你不怕坐牢?!说这些逛话!”

妈被吓蒙了,拎起我就回屋。

这时,村里的干部过来找⻢三奶奶,悄悄地耳语。⻢三奶奶盯着李大壮,愣了一下。

“你快去黑石河,找到山花了。”

李大壮挣扎起来,跳进竹林小道。

马三奶奶对我妈说:山花被一个游泳的年轻人发现了,年轻人跳下去,脚蹬着一个软软的东⻄,山花身体被踩,一下子就浮起来了。吓的年轻人大声叫唤,周围的人还在想办法弄上来。”

我拉着妈,要去看山花姐,她不说话,拉着我往河边跑。眼前的这个水凼凼,李大壮也找过,他挤进人群靠近水边,毛起胆子扫了一眼水下,是他的山花,皮肤已经白得可怕,花裤子浮在水面上。他一跃下去,伸手去抓山花,山花翻过身,转过脸,贴着老汉儿的脸。

李大壮把山花摆平在石头上,仰着脸,山花流泪了。这死去的人,⻅到亲人,才会流泪,流泪了,也安心走了。⻢三奶奶说的。李大壮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山花,背起来往家走。不要一个人帮忙,也没有一个人帮忙,谁要是发出声音,他都会杀人。

妈没有拉住我,我远远地跟着。他在黑石河边转了几圈,找了一处草很深,少有人走的地儿,又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挖了一个深坑,用干草席裹着山花,放了下去,然后用石头在坟的底部围了一圈,坟头小小的。

6

妈寻思她应该去看看李玉米,又实在不想去,那家人阴暗得叫人窒息,想起来都不能好好呼吸。李大壮那天放狠话,要赔一个娃儿……

“土地上的人,会认命。”马三奶奶说,“他放狠话,说的是气话。你叫你男人陪着你去一趟,看看人家也行。”

“好,听你的。”妈说,“过几天,他回来了,我们就去。”

不几天,老汉儿真的回来了。妈老汉儿把霞妹儿留在茅草屋里,带着我穿过竹林小道,这是我们去山花家最近的一条小道,灰扑扑的大小石子,沙子,混着竹叶踩成的一条小道。小道很窄,他们在前边走,我涩撇撇地跟在后面。

到了山花家,一进去是个堂屋,堂屋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相片,下面有一个神龛,扑满了灰尘,腿脚处用一个瓦片垫着,还是一边高一边矮。

堂屋里有两个黑影,我猜是山花的两个哥哥,他们的眼神跟随我们,一股气味冲上了我的脑门,扎鼻的酸味。老汉儿在堂屋等着,他问他们哥两个,他们老汉儿那去了?哥两个回答,河边,坟上。

黑慢慢亮了起来,我和妈走进里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绣花,她穿着那天,山花洗澡时脱下的衣衫。

妈扯着我往前走了一步,山花妈胡乱放下手中的绷子,她对我们很防备,敌意的一双眼睛。“这是你绣的?”我妈算得上是半个绣娘。

一朵鲜艳的牡丹花,层次复杂,随势游动,好似刚一阵风吹过,花瓣轻轻飘动。

“死了,死了。”她重复不断,“花儿死了。”

我忍不住鼻孔张大,鼻涕浑着眼泪花流出来。她伸出手,我往前走一步,她抓紧我的胳膊,手指粗大,指甲厚实,掐得我生疼。我把头车到一边,还在哭。她手松了,我转身,拔腿就跑。

风在耳边吹,竹叶沙沙响,路摇摆不平,我头上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罩子,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山花死了,我冲进家门,喘息着哭了。

自此,不和人说话,包括妈和妹。老汉儿说我硬是一个瘟丧。妈再也不要我去山花家了,她也不去了。

7

很快上学了。走过秋天的田野,没有了牡丹花,没有了玉米地。牡丹花地空留着,玉米地刚点了小麦,公路的另外一边是金黄的谷子。

在学校里,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没人要的娃儿,瓜娃子,人淹死了都不晓得。我又是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的上学路,山花的老汉儿,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那个丁字路口,立在梧桐树下,一连好几天。我回家跟妈说,不去上学了。

“山花她老汉儿天天站在梧桐树下,他是不是要……”我大喊道,“他要宰了我?” 妈看着我默然很久说,“他不敢,有你老汉儿,不要怕。”

“我老汉儿?他不是我亲老汉儿!”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妈伸手打了我,打得很重,“你这个娃儿咋会说这个话?”她哭了,哭了很久。“他就是你的亲老汉儿。”

我使劲憋着不哭,不相信妈说的话,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8

我家向西延伸有一条砂石路,是男人们拉砂石碾成的。我会从砂石路绕到马路上,再走好长一段路,绕过那个小路口到学校。

入冬的一天,在马路边,我意外地发现李大壮拉着架架车,他把山花妈绑在架架车上,山花妈发出很恐怖的声音,不停扯身上的绳子。这个大坏蛋,我咬牙切齿,想冲过去救山花妈。他会不会杀了山花妈,或者把她扔在马路边的水沟里?

山花妈浑身都是劲,手脚并用要挣脱绳子,扳不脱,伸手打李大壮,打不着,就吐口水。路上的人看着他们,都绕着走,他们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就像是一个垃圾堆,是人都躲得远远的。

李大壮走过去扇了她一耳屎。“闹锤子,我都要逼疯了!”李玉米暂时安静了。

马路两边种了很多白果树,地上落了很多白果和白果叶,起风了,很冷。李大壮蹲在路边,抽了一根叶子烟,对山花妈说,“还是带你去医院!”

“不,我死,就好。”她又清醒了一点。

李大壮重又拉起车,李玉米力气很大,手抓住车架,狂叫,“不去医院。不去!”

“山花死了,不想活了,没意思!”

“还有两个活起的啊,你这个瓜婆娘!你死了,我们咋个办?”

他们是山花的妈老汉儿,山花是他们的娃儿,我害怕什么?倒霉就倒霉,只有山花和我是好朋友。山花说过,她老汉儿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一棵大白果树挡住了我。李大壮盯着李玉米说,“山花在时,你犯病就打她,经常被你打。她晓得你是病,都忍着。我也忍着。那时忍得住呀。”

“麻风病!”有路人说。

李大壮回骂了一句:“爬远些,管你球事!”

我从树后伸出脑袋,李玉米一眼就逮住我,眼里都是生的火焰,我趔趔趄趄走过去。她把我当做山花了。李大壮要我坐上架架车,李玉米温柔地看着我,大地都清净了。

“妈不打你。”

“妈心里苦,我不怪妈!”我好像山花附体。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山花挨打,为啥子不跑?”

“她妈打了她,就会安静下来。”李大壮回答。

李玉米进了医院,李大壮一直照顾她,脾气还是不好,动不动就鼓眼睛骂人。可是,当牡丹花再度盛开的时候,李玉米永远地离开了李大壮,他把她葬在山花的旁边,坟堆要大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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