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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上,他推开门,一阵冷风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地上很湿,下雨了。他走到雨中试了试,决定回家拿一把伞。
妻子拖着收拾好的行李箱站在客厅里,看到他进门,倏地松开了把手。
“要去哪?”
“不去哪。”
“拿出来,放回去!”
妻子蹲下身子,打开行李箱。窗台上他折来的桃枝开得正艳,有几朵桃花趴在玻璃上,把自己的身子伸展到最大,想回到花园。
门前的小路是条土路,他一直想弄点石子铺上。路两边的树非常茂密,在小路的上方交接把小路遮蔽起来。他把伞放下来,侧着身子小心避着垂下来的树枝。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土坡,几块乱石砌成了简陋的台阶。
一棵高大的开满紫花的树,闪着蓝荧荧的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两间简陋的房子边上,长着一棵桃树,稀稀落落的花形成了一个花圈的形状。房前胡乱地种着一些菜,长得稀稀拉拉,营养不良的样子。
屋子里有点黑,看不清有没有人。他走进屋里,看了看水缸,掀了掀锅盖,又上里间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出来。他拿着伞走下台阶,身后屋子里传来一声咳嗽。
他得去一趟舅舅的养蜂点,自从舅舅舅妈离开后,那是唯一能找到点念想的地方,妻子的话越来越少了。
公交车他喜欢坐靠窗的座位,可以全程看着窗外,看人看风景,但是今天他看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他前方,穿一件八九十年代的米灰色格子西服,整张脸都趴在车窗上。他专注地看着她,看了一路,最后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下了头。
天黑得像一块黑布,伸手不见五指。他躲在墙边的玉米秸里,把自己蜷成一团,老鼠在干燥的玉米秸里窜来窜去,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他把自己越抱越紧,膝盖顶得下巴生疼。
“山子,你在哪呢?”母亲的声音传来,浅色的格子西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让他死外边吧!”一声怒吼打断了母亲的呼喊。他的腿麻了,母亲的格子西服撕破了黑夜,把他包了起来。
那一年,他八岁。
他在商贸城下了车。商贸城建在城郊结合处,整体是个螺旋的建筑,每一层都棱角分明,锐利冷酷,特立独行得很。门前的花坛里,鲜花被摆成了刀斧的形状,刀斧的上方是一个云朵的雕塑。他一直不太明白,这样一座充满杀伐之气的建筑怎么就会是商贸城。他也从来不去商贸城,不想去。
他一直觉得城郊的树林应该都是杨树,都是人造的,他眼前的这片树林却是槐树最多。树林离商贸城的公交车站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如果步行走小路需要二十多分钟。每年开槐花的季节,会有许多城里人专程来采摘。如今还没到开花的时候,绿叶都还没有长,光秃秃的树枝四下伸展着。树林不大,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深处。石子路的低洼处,积存的雨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黄色的污浊的光。
树林里有两间木屋,为了防潮,木屋的下端用绿色的铁皮围了一圈,是那种春天的鲜绿色。塑料门帘被风化成了线条状,只余下上端在风中簌簌抖动,几个蜂箱随意地散落在门前。屋子里已经没有成用的东西了,他看到床脚一个落满灰尘的塑料纸,里边包着的是一个抱枕,用碎花的旧布改的,外边绣着一双手,对抱枕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姿势。他认识那个碎花的旧布,它曾经是妻子的一件衣服。他把塑料纸抖了抖灰尘,用干净的一面重新把抱枕包好,抱着出了门。一截红绸被风吹起来,飘扬着形成一段空中的红毯。
他结婚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搬到了菜园的小屋,那套村里补偿的房子就成了他的婚房。他很用心地布置自己的婚房,红色的地毯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对联过门钱。屋里的家具他买的红木,不贵不高端,但也叫红木,窗帘沙发被褥也都以或浅或浓的红色调为主。
他的婚礼足够喜庆,却并不热闹。新娘子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色包袱,包袱里两床鸳鸯戏水的被面,是妈妈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新娘子的脸上没有娇羞,瑟缩着身子满脸的焦躁不安。
他的记忆中有两扇黑色的大门,大门上方有两个铁环,进门是一面影壁墙,画着旭日东升的图画。院子里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手里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一串糖葫芦,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直到他又看到长大了的小姑娘。
长大的姑娘穿一件碎花的上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相交着盘在头上。那一刻他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姑娘衣服上的碎花也活起来,粉红的花开成了伞的形状,向四面伸展着,把他整个地包围起来。
他不喜欢在家,父亲的声音充斥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总让他想起铁勺摩擦铁锅的场景,刺耳的很。他在家里至少放了五把伞,每次母亲一流眼泪他就抓一把伞逃出家门。
见到美丽的姑娘后,他离家离得更加理直气壮。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刚刚在小城定居的舅舅家,舅舅家的房子红瓦粉墙,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母亲的泪流到舅妈的手上,让有着细长手指的舅妈的手更加白皙。手指细长的人手都巧,母亲说。
他记起了风筝。小时候父亲给他做过一架风筝,他最终也没能把它放上天,被父亲嘲笑了很久。后来他能把风筝放得很高。姑娘仰头看风筝,他眯着眼看姑娘。姑娘的眼里有星星,他的眼里是星河。天忽然黑下来,雨说下就下,他急忙把外套脱下来包在姑娘头上,忘记了地上的背包里就有伞。姑娘在他的怀里发抖,一种战栗传遍了他的全身。
二
新园小区是小园村的回迁房,因为是新农村建设的试点项目,政府非常重视,同开发商一起去外地考察了很长时间。借鉴了别人的先进经验,小区无论环境还是户型都非常不错。楼房的外墙是雅致的灰黄色,户型有三种,140平120平60平,补偿方案有两种,140或者120+60,140的以房换房,120+60的要补十几万的房款差价。他对此很不满意,因为他听说别的地方有补偿整个一到五层的。父亲打算好要120+60的,住对门。后来母亲去世父亲搬走,他就要了140的,准备好的房款就做了装修和婚礼用度。
他家住8号楼,正好靠近围墙,他在围墙和楼房的空隙处种了一棵樱桃,因为妻子爱吃樱桃。小区里绿化很好,物业是不允许乱种东西的,但是墙角楼边这些不起眼的地方都被种了树,大部分都是石榴无花果,只有他自己种的是樱桃。
拆迁之前,他家老院子有一棵榆树,每年母亲都会给他做榆钱饭。他在榆树上,舅妈和表妹在树下,他把榆钱从树枝上撸下来,很细心地捡掉里边的枯枝,把舅妈给表妹做的那个布包装得满满的。他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到表妹脚边蹲了一只白羊,温顺而又高贵。
他在十岁的时候,曾经看中过一辆玩具赛车,六十八块钱。父亲不让买,母亲不敢买。他后来用尽了各种方法,攒够了钱买了它。这件事父亲一直不知道,他因为一直瞒着父亲,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父亲的身上有一种腐烂的野草气味,总喜欢穿着宽大的衣服坐在角落里,衣服能把整个椅子都罩起来,父亲不像坐着,是整个人都长在上面的。父亲的眼睛很大,圆圆的凸出来。父亲背后的墙上有两盏灯,随时照着他的一行一动,让他有时候走路都不自觉地顺拐,他讨厌被盯视,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做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刺激的冒险游戏。
他最近想把家里的车换掉。车是妻子结婚带过来的,红色的,车灯又圆又大,耀武扬威地瞪着他,让他有点心虚。他其实不喜欢车,甚至有点讨厌,他科目三考了三次才过,被父亲嘲笑了接近一年。再说这辆车太显眼了,颜色鲜艳样子也招摇,每次他带妻子出门,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总让他感觉是在一片野树林里行走,交交叉叉横七竖八地挡得他行走艰难。
楼下新搬来一户人家,有个小女儿,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喜欢戴一顶编着黄色假发麻花辫的帽子,穿一件牛仔带白色波点的裤子,红色条纹的上衣,看起来像个小公主。妻子很喜欢小女孩,温温柔柔地抱着她跟她说话。小女孩走后,妻子会用更长的时间看着窗外发呆。买一只小狗吧,他想。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孩子,长着一双青蛙的眼睛,向外凸着,屁股上有一条尾巴,就像蝌蚪没完全变成青蛙时的样子。他很害怕,想把孩子扔掉,但是妻子紧紧抱着,他去抢夺的时候抓破了妻子的手,他看着妻子的手在他面前变成了白骨。
他看好了一只白色的京巴。“好看是好看,就是容易掉毛,难打理。现在人买这种的多,跟人亲还不掉毛。”摊主好心地建议,指了指边上的一个笼子,里边几只泰迪转着圈冲他叫。他嫌弃地看着乱动乱叫的它们,肤浅不稳重不说,黑不溜秋黄不拉几的样子实在配不上妻子。京巴在他的抚摸下温顺地趴着,慵懒而又优雅,总让他想起榆树上他看到的妻子脚边的那只白羊。
他选择步行回家,因为天上有一块乌云追着他。他手里有伞,伞是他的朋友。他走小路,其实也不算小,相对于大路来说是小路。路中间有一个水泥的台子,方方正正的,两层,第二层只比第一层高一点窄一点。台子正中有一只狗,只看到上半身。为什么会有一只狗的雕塑呢?走近点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只真的狗,一只大狗,中华田园犬。它端端正正地蹲在台子上,炯炯有神,像是在守护者什么。或许应该给妻子买一只大狗的,可以保护她。
下雨了,大狗缩起了脖子,他挪开眼撑起伞。半截塑料管被风吹着在地上四下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片叶子贴到了他的脸上,他取下来,是一片枫叶,苍白的底子上一片一片的暗红,象凝固的血。
一段柳枝垂下来,在风里舞动,黄绿色的新芽在雨中格外亮眼。一截带花苞的桃枝从斜刺里穿过来,把柳枝挡在一边。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小草缠绕在桃枝上,挡住了他的去路。雨越下越大,雨水形成一道道墙,把他困在了黑伞下的方寸之地,像一口井。
原来村子里也有一口井,青砖铺成的井面,有一段时间他常常蹲在井边,想象在井底的感觉,一定很有安全感,那时候他在语文课上刚刚学完坐井观天。后来井被填平了,上面种了树,每到春天会开出艳红艳红的花朵。
三
小区里有一棵树,很高,超过了五层楼的楼顶。它正对的五楼的房子里,有一个女人站在窗前,防盗窗把她的身体割成了一片一片。一条灰蓝色的塑料绳挂在树枝上,掠过窗户边细长的手指,又被风吹向远处,暗淡的太阳一半身子躲在乌云里,冷冷地看。
小时候他家里有一张中国地图,他在上面用红笔标了很多地方,是那个穿蓝色黄条运动衣的少年长大想去的地方。当他长大看到那个穿碎花上衣的姑娘,他的生活里就没有了远方。他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被禁锢着,身体僵硬地转不动身。统感失调综合症,他那天偶然听到这个词,觉得很贴切。
他忽然很想抽一根烟。他在十五岁时抽了第一根烟,抽到第三根就被父亲发现了,“社会渣子!”父亲瞪着眼愤怒地骂他,从此后他再也没有抽过。
他找到了街边的一家超市,两间蓝色的铁皮屋子,上边一块很大的蓝色招牌,写着兰山超市。超市后边是一片空地,裸露着黄色的泥土,零星地长着几棵绿色的小草,不知道什么人会把超市开在这么人烟稀少的地方。
超市里有点黑,中间两排货架,是食品,贴墙的货架很高,乱七八糟摆着很多日用品,甚至还有衣服,工装迷彩服等。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两张课桌隔起的柜台,里边的小架子上摆着香烟。营业员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慈眉善目的。他看见靠近墙角的地方还有一个男人,光头,很瘦,个子很高,两只眼睛凸起像外星人。最便宜的烟八块钱一盒,他掏钱的动作顿了一下,买下来赶紧走出超市。
他想起经常看到的一张脸,脸盘很宽,脖子很短,蓝色中山装的领扣系得板板正正,领子顶着下巴,那人曾经在他的后腰塞过一把玩具枪,但是后来枪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母亲说那是姥爷。他记忆中的姥爷,是穿着棕底黄花绸缎长袍的死人,脸很瘦,很黄。姥爷躺在堂屋的床上,戴着橙色安全帽的父亲跪坐在院子里的草席上,看不清表情。
他早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每次靠近小区门口他都要先站在一边看一看有没有熟人,今天也是如此。他没有看见熟人,却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一个烫了一头火红色的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蓬松着像个火球,跟黑色的铁围墙站在一起,让他想起了他最喜欢的小说《红与黑》。
女人穿一件臃肿的红色棉衣,顺着小区外的围墙往远处走。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恍惚看见她好像戴了一个面具,兔子面具。他心里有点慌,很想追上去看看她的脸,但其实他平时对奇怪的事物并不好奇。他动起来,紧走了两步,却忽然滑坐在了地上,脚下有一个淡黄色的塑料圆环。
他爬起来继续追,手里的伞掉在地上又一次绊倒了他。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驶过,溅起的雨水落了他满脸。女人摘了红发上车,原来那只是个发套。他踉跄着起身,脚被困在围墙边的花丛里。他弯下腰,胃疼得厉害,一只白色的兔子从他眼前逃过。
他曾经养过一只兔子,他在集市上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缠着母亲买回了家。自从背着父亲偷偷用自己积攒的钱买了喜欢的赛车,他对喜欢的东西就有了执念。他到处捡砖头给兔子垒了一个窝,每天早起拔最新鲜的草给它吃。半个月后,兔子死了。父亲当着他的面把兔子扒皮炖了汤。那天他没有吃饭,也是胃疼得厉害,父亲满是鲜血的手在他面前挥之不去,从此后他多了晕血的毛病。
雨一直下着,小区里一个穿蓝色格子上衣的男人蹲在地上,一把大伞挡住了脸,有点像他家里的伞。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墙,他扭回头,看到那个男人正走向门口,做了一个开锁的动作。他拿掉缠在脖子上的灰蓝色塑料绳,抬头看了看,一块乌云遮住了五楼,让五楼黑洞洞地游离在了四楼之外。
他转身回家,头有点晕,眼前的楼梯变成了螺旋形,无限向上延伸,每一层台阶尖锐的棱角都让他害怕,像锋利的刀子,他恍惚又到了商贸城。
他是去过商贸城的,在刚开业的时候,那时候商贸城的楼梯还没有那么锐利。那天他买了许多东西,把姑娘以女朋友的身份带回了家。父亲掀翻了桌子,地上一片狼藉。父亲太瘦了,宽大的衣服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荡来荡去,伸出的手像风中抖动的尖细的枯枝。母亲一直在哭,他还没有找到伞母亲就进了医院。
家里的门变形了,扭曲成波浪的形状,是下雨的缘故吗?屋里很安静,他看到沙发变成了白色,他冲进卧室,床也变成了白色的,像太平间里的母亲,被从头蒙到了脚。墙上妻子绣的百年好合不见了,相框垂落下来,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浴室的镜子里也有一张脸,很瘦,两只凸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他。他的拳头挥出去,脸碎了,鲜血从他的手上蔓延开来,很快流遍了他的全身。他跪在红色的血雾中,母亲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伞自己打开了,变成一张大嘴向他扑来——
“畜生啊!!!!”
“他老婆跑了,听说是他爹放跑的!”
“作孽啊!当初就不该……”
他举着一把黑伞,面无表情。